自 序
读史多年,所思考的问题主要集中于清季民国这段历史,期间自也曾发文论说,略陈己见。这些散见于学术期刊以及会议论文集的文字,汇集起来已有一定篇幅。正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多少是因为纠结于过去时代读书人的为文之道,对于将习作编为论文集出版,向存敬畏之心。这些年本也有这样的机会,皆因为有所顾忌而未能实现。此次因系众所议决,遂将过去这些年发表的论文稍加梳理,编为一册,以就正于方家。选定“学术与社会——近代中国‘社会重心’的转移与读书人新的角色”这一主题,乃是因为按照三编汇集起来的论文,皆关注到清季民国时期所发生的剧烈的社会变动,以及走出科举时代的读书人所确立的新的角色。这其中,自也包含研究这段历史所收获的点滴心得,不妨在此略加申论,以更好交待撰写这些文字之缘起。再者说,所收录的文字最早的已是十多年前撰写,于今思之,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实已有所调整,也有必要加以说明。
忝居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从业者,在归属上还被明确划分到所谓的“专门史”方向。这样的划分自有其理由在,实际上,“专门史”仍然是中国史学学科建制的基本特征,按照各“专门史”组织学术活动,也颇为盛行。然而,回顾过去的研究工作,却发现对此一向有所保留,多少质疑以此作为“历史研究的单位”是否合适。所谓“历史研究的单位”,出自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历史研究》中的阐述。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此的思考,也构成其基于“文明”开展比较研究的出发点。该书绪论部分即阐明,以往历史研究的一大缺陷,就是把“民族国家”作为历史研究的一般范围,这大大限制了历史学家的眼界,事实上,“欧洲没有一个民族或民族国家能够说明它自己的问题”。因此,应该把历史现象放到更大的范围内加以比较和考察,这种更大的范围就是“文明”。[1]尽管《历史研究》的影响力已日渐式微,然而汤因比提醒历史学家不要沉湎于专门领域的研究而迷失方向,要用全面的眼光去看待人类历史,无疑算得上有益的警醒。[2]回过头来看中国近代史研究,亦可发现对此的认知构成此一领域的核心问题。柯文(Paul A. Cohen)所标举的“中国中心观”,就特别指明其取向主要体现在:把中国按“横向”分解为区域、省、州、县与城市,以开展区域与地方历史的研究;把中国社会再按“纵向”分解为若干不同阶层,推动较下层社会历史(包括民间与非民间历史)的撰写。[3]这样的“取向”,多少表明海外中国学的基本趋向是将中国划分为更小的研究“单位”。与之适成对照的是,在通常被视作“专门史”的研究领域,中国学者却致力于拓展“历史研究的单位”,试图基于“整体”展开研究。譬如,围绕“社会史”就产生了较大分歧——社会史是一门历史学的分支学科,还是一种研究历史的方法或角度。赵世瑜就坚持应把社会史理解为一种新的史学范式,而不应理解为一个学科分支,这样才能避免社会史研究的庸俗化;社会史是一种整体研究,不应被误解为“通史”或“社会发展史”。[4]其他方面的“专门史”(如政治史、经济史、思想史、文化史)也有相似的声音传递出来。罗志田就注意到近年来各“专门史”的区分较以往更受关注,并致力于划清学科的“边界”。他也明确阐明,这些“边界”更多是人为造成并被人强化的,史学本身和治史取径都应趋向多元,虽不必以立异为高,不越雷池不以为功;似也不必画地为牢,株守各“专门史”的樊笼。[5]
类似于这样的反省,所在多有,或可看作史学经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尝试后新的“自觉”,问题的缘起也可追溯到20世纪初年梁启超倡导的“新史学”。“新史学”之所以构成中国史学发展的“事件”,原因即在于,无论是“历史”的范围,还是“史学”的书写方式,都发生了重大转变,表现之一是将中国纳入“普遍历史”(Universal History)的架构进行认识,另一有着重要影响的方面则是规划了“专门史”的书写方向。“新史学”体现的这些特征,乃“援西入中”大潮下中外史学“会通”的产物,展现出史学作为现代学科成长的枢机所在。在此前撰写的文字中,笔者已立足中西历史的“合和”,检讨了西方关于“普遍历史”的观念,如何影响到“通史”的书写架构。我想强调的是,理解中国之历史书写在近代的转变,恐不能局限于进化论,实有必要将问题追溯到与中西交往差不多同步发生的一幕——中西历史之“合和”。将中西历史纳入相同的时间序列,乍看只是涉及史学编纂的问题,然而其意义却不限于史学。关键在于,西方的历史进程既代表着人类“普遍”的发展模式,将中国纳入“普遍历史”,实际是认同西方社会的发展昭示着中国历史演进的未来;进而西方社会演进所经历的,也便具有了不可质疑的“正当性”。[6]此外,在别的文字中,还探讨了“专门史”的书写架构,如何规划了影响至今的中国历史书写的方向。“专门史”的成长,与现代学科在中国的形成密切相关,就某一学科的成长来说,书写本学科中国自身的“历史”,也构成其中重要的一环。从20世纪初年开始,各种以“专门史”为名所撰写的各种历史,也重新塑造了“中国之过去”。而“专门史”书写在催生出大量相关著作的同时,对历史进程的理解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同时以“专门史”为特征的史学学科规划,也构成了史学学科发展的重要因素。[7]
可以说,在历史研究范围拓展的情况下,提倡专门史的书写,这似乎是较为可行的解决办法,却未必能解除史家为此产生的困惑。尤其是,当“专门史”导致种种“决定论”的流行,则势必导致对历史的“遮蔽”。论者曾将梁启超《新史学》中所规划的“全体史”比作法国年鉴学派所倡导的“全体部分构成的历史”,应该说,这两者之间的确存在某种相似性。法国年鉴学派就反对“事件构成的历史”,并且主张广泛吸收其他学科——地理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的发现和方法,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一篇文字中即曾说明:“新史学渴望建设一种从人体到生物、置于社会历史时段中的总体的人的历史。一些大生物学家希望以一种内在的而非外在的方式,把他们学科的历史作为一种研究工具,并将他们的研究扩大到包括历史学、地理学、人类学、社会学、人口学以及原来意义上的生物学在内的人类生态学的范围,这两者的结合便预示着一些伟大的前景。新史学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8]广泛吸收其他学科的发现与方法,也是梁启超所主张的“新史学”大力倡导的。然而,所不同的正在于,年鉴学派从一开始就注意抵制诱惑,防止把自己分割为许多各行其是的“专门化”部门(如经济史、思想史等等)。这种诱惑在20世纪20、30年代的西方世界也十分突出,年鉴学派却强调,从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的“专门史”,“肯定会使人误入歧途”。[9]
“专门史”的书写构成20世纪中国历史书写的主要形式,其引发的结果,更值得重视。实际上,“专门史”的书写架构所导致的认知历史方式的转变,也是极为突出的一幕,特别是由此所催生的“决定论”的意识,更是不可忽略。具体表现出的,或为“经济决定论”,或为“文化决定论”,影响所及,不仅有关“经济史”与“文化史”的著作尤其多,而且还建构起认知历史的“决定论”模式。在此过程中还可注意到极富意义的一幕,即是将各“专门史”的内容悉数纳入“文化史”的架构中,从而更明确了由史家承担“专门史”书写的责任。柳诒徵撰写的《中国文化史》对此就有所说明。在该书“绪论”部分,柳具体指出,世间颇为质疑“吾国所谓史者,不过如坊肆《纲鉴》之类,止有帝王嬗代及武人相斫之事,举凡教学、文艺、社会、风俗以至经济、生活、物产、建筑、图画,雕刻之类,举无可稽。吾书欲祛此惑,故于帝王朝代,国家战伐,多从删略,惟就民族全体之精神所表现者,广搜而列举之。”[10]过去的史乘是否如柳所归纳的那样,鲜少这方面的内容,不是这里可以讨论的,但这番话却点出了“专门史”书写的意义所在,那就是要写出此前较少涉及或完全没有涉及的内容。“文化史”兴起所发挥的正是这样的作用,把各种“专门史”悉数纳入。[11]王云五编辑的“中国文化史丛书”,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趋向。王从事这一事业,是基于中国之旧史“详于政事而略于文化”,他曾撰写有《编纂中国文化史之研究》,交待了编印这套丛书的原委。文中汇集了欧美日本学者之著作234种,分为32类,“一般文化史仅占18种,其余216种尽属分科文化史”。对比外国学者的文化史著作,他仍然认为“未能窥我文化史之全豹”,“吾国之辉光,分之为各科专史,合之则为文化之全史”,于是把文化史的范围分为80个科目,“以一专家之所长,担任一专科史料之整理”。[12]80种科目即是80种“专史”,其内容已是无所不包,且均包容在“中国文化史”的架构里。梁启超曾谓“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举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丛纳于史”,这里所显示的是,各种“专门史”无不丛纳于“文化史”。
可以说,“专门史”特别发展出对“思想”、“文化”及“学术”的重视,基于“新史学”成长的背景,亦能有所把握。关键在于,学科意识的提升,使“史学”可依托于“他学”发展。这也是当时学界较为普遍的看法,章太炎、陈黻宸、王国维、宋恕等,均立足于此思考史学之未来。宋恕还明确表示,“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有一史必有一史之学,数万里之原案咸被调查,数千年之各断悉加研究,史学极盛,而经、子、集中之精理名言亦大发其光矣!”[13]这里所说的“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甚为关键,它所意味的是,随着现代学科观念在中国的确立,史学的学科地位较之过去也有所不同,历史作为一门学科,实际成为通往其他学科的途径。在这个意义上,围绕各学科进行“专门史”书写,不仅成为史学新的方向,也凸显出对“学”的尊崇。这里值得说明的是,“学”与“政”成为论辩之中心,与之也不无关联。
关于“学”与“治”的关系,龚自珍已有“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的看法。[14]张之洞对此也阐述了独到的见解,“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15]凡此等等,或都提示我们注意近代中国所展示的对“学”的重视的一面。不过,中国社会原本即有强调“学高于政”的因素,将此悉归于“西学东渐”,未必合适。实际上,这本身即构成“援西入中”耐人寻味的一幕。明季李之藻所辑之《天学初函》,按照“理编”与“器编”汇编所谓的“天学”,自是意味深长。[16]而梁启超1896年写成《西学书目表》,按学、政、教对西书进行分类,也映射出晚清“西政”、“西学”的论辩成为话题的中心。[17]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在新的时势下所衍生的新的看法,同样显示出对“学”的重视,并且“学无中西”,“学无新旧”的主张,还逐步化解了由此产生的“紧张”。
依拙见,现代学科的“援西入中”,大致可以区分出两条不同的线索:其一是依托“国别性”展开论述,故要别立“中西”,辩论“体用”;其二则是立足“普世性”展开论辩,强调知识的“现代性”特征。[18]梅文鼎言及会通中西曾有言:“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19]若说此种“去中西之见”的主张在清初可谓空谷足音,晚清时则逐步有了这样的共识,“昔之学在贯天人,今之学在赅中西。”[20]所谓学无新旧,无中西,通常归之于王国维的发明,其实,自中西接触以来,以此立言者并不乏其人。孙宝瑄1897年在日记中就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愚谓居今之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21]而王国维则将有用无用之争、中学新学之争和古今新旧之争,均归于“学之义不明”,在他看来,“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22]
然而,与其说“学无中西”、“学无新旧”,毋宁说真正的改变是西学转化为新学,中西之争也转化为新旧之争,如论者所说的,“西学本身也跨越中西认同的紧张,获得了一个更具普世性的名称——新学。”[23]各种新学丛书替代各种西学书籍的出版,颇能说明问题。这其中,既有以“皇朝”命名的《皇朝新学类纂》,[24]也有主要取法日本的《新学大丛书》,显示在19、20世纪之交日本渐成中国摄取新知的主要国度。但不管汇编者的情况有怎样的不同,对学之理解皆突出一个“新”字,如《新学备纂·序》即这样写道:“新世界新学界,一周岁之间,开新理者万,著新书者万。欧美列国日以新学相竞争,而吾国所译述者,万不及一焉。”[25]不难看出,由“西学”到“新学”,突出的是学之“普世性”,不仅直面中国处于落后位置,还将世界之竞争定位于“学”:“二十世纪之始正学界武装姤战时代,非学界文德大同时代。”“吾中国通海以后,政界之精神形表日见颓落,学界之精神形表日有进步。”[26]
1900年杜亚泉到上海办起“亚泉学馆”,并编辑《亚泉杂志》,就致力于辩护“西艺”。之所以提倡“西艺”,颇有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直接针对的即是张之洞《劝学篇》所谓的“西政为上,西艺次之”的看法。说起来,岂止张之洞,强调“西政”,差不多成了那个年代读书人中较为普遍的看法。康有为描述接触西学之初始,曾有这样的评说:“中国西书太少,傅兰雅所译西书,皆兵医不切之学,其政书甚要,西学甚多新理,皆中国所无,宜开局译之,为最要事。”[27]相似的意思,梁启超也有所阐述,“吾中国之治西学者固微矣,其译出各书,偏重于兵学艺学,而政治资生等本原之学,几无一书焉”[28]。康、梁上述常被征引的话,也在传递对“西政”的重视。然而,杜亚泉却认为,“西艺”乃本根之所在,他为该刊撰写序文就表达了对此的思考:“我国自与欧洲交通以来,士大夫皆称道其艺术。甲午以后,国论一变,啧啧言政法者日众,即如南皮张氏所著《劝学篇》亦云,西政为上,西艺次之。”尽管杜也承认“政重于艺,亦我国向来传述不刊之论也”,但“政治”与“艺术”之关系,却并不单纯:“自其内部言之,则政治之发达,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际,非艺术不能发现。自其外部观之,则艺术者固握政治的枢纽矣。航海之术兴,而内治外交之政一变;军械之学兴,而兵政一变;蒸汽电力之机兴,而工商之政一变;铅字石印之法兴,士风日辟,而学政亦不得不变。且政治学中之所谓进步,皆藉艺术以成之。”[29]这里所谓之“艺术”,即是斯时所言之“技艺”,具体指向“诸科学”。[30]杜亚泉对“西艺”表达的看法,其实与他所批评的对象并没有多大差别,在晚清的语境中所谓“西政”,涉及面颇广,同样包含着所谓的“西学”。不管怎样,这里所显示的是,对“学”的重视仍一如其旧。
新文化运动中胡适标榜“二十年不谈政治,要为中国的政治变革奠定思想文化的基础”,无非是传递“学术救国”、“教育救国”的信念。这也代表着民初各方人士共同的见解,1913年吴稚晖、蔡元培、李石曾、汪精卫等聚谈时就表达了这样的共同感受,“皆确然深信:惟一之救国方法,止当致意青年有志力者,从事于最高深之学问,历二三十年沉浸于一学,专门名家之学者出,其一言一动,皆足以起社会之尊信,而后学风始以丕变。”[31]蔡元培尤其专心于此,并成为其开启大学教育理想之门的重要动力。在履任北大校长后不久给汪精卫的信中,他就明确表示过,“在弟观察,吾人苟切实从教育入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弟进京后,受各政团招待时,竟老实揭出不涉政界之决心。”[32]也不乏读书人对此感到失落,刘师培在给吴虞的一通信函中,就不无意味地表示:“窃以处今之世,道与政学析殊;政之与学,亦弗符合:忱有所仰,研求得真,道之谓也;稽
俗言,与时偃侠,政之谓也;钩谌
佚,资消昕夕,学之谓也。斯恉既闿,则今之治汉学,惟在谛古言、审国故。其说弗必决于衷,其证弗必验于俗。”[33]研究者也揭示了逐渐认识到中西竞争最终是一场“学战”,是晚清中西文化交流突出的一环;中国士人由此更自觉重视这场文化竞争。[34]林毓生先生还阐述了“五四”一代所展现出的“藉思想文化以解决社会根本问题”的思想方式。[35]就此而言,民初所凸显的“思想战”,尤其值得重视,就对思想、学术优先性的肯定来说,实无过于此。
杜亚泉在1915年的一篇文字中即明言:“今之时代,为思想战之时代。十八世纪民权思想之普及,美利坚独立,法兰西革命,其他革命战争之蔓延于各国者,不知凡几。十九世纪民族思想之发达,意大利合并,巴尔干分裂,其他民族战争之爆发于各地者,更不知凡几。此回旋澎湃之思潮,更由太平洋印度洋远渡亚东,波及吾国,而有辛亥之役。吾国之思想战,盖以此为著矣。”[36]这里所说之“思想战”,其语境与晚清流行的“学战”自不能相提并论,这里突出思想之作用,却是明确的,并且这也构成新文化运动的流行话语。汪敬熙即注意到,自1916年1月《东方杂志》发表黄远生《国人之公毒》后,“有许多人都同声说,我们中国各种坏处的根原就是思想界,并且又说,如想改革中国,第一步就须改革思想。”[37]一篇讨论思想界两大潮流的文字,开篇就写道:“诸君大概都知道改革社会,是要改造思想的”。这已是把“思想”之优先性作为讨论问题的前提,进一步还试图说明,思想是一切社会、政治、学术的源头,“思想变了,那学术社会政治一定跟着变”,“凡稍能看报纸杂志的人,大概都知道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发生了‘新文化运动’,随着新出版物一天多一天,所鼓吹的,一言以蔽之,是新思想,分言之:把这思想用到文学上来,便是新文学;把这思想用到政治上去,便是新政治(平民政治);把这思想用到社会上去,便是新社会(互助社会)。”[38]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第六节“学说影响一斑”,也曾明言:“从来社会思潮,便是政治现象的背景;政治现象,又和私人生活息息相关。所以思潮稍不健全,国政和人事一定要受其敝。”[39]
清季民国时期所展现出的对思想、学术的重视,也并非无源之水。然而勾画民初报刊媒介与读书人的互动,可以让我们看到问题的另一面。这里的关键便在于报刊媒介展示了独特的作用。报刊之所以吸引各方人士投身其中,是看重这一传媒样式的作用;而既投身于报刊,则不免为其正当性加以辩护,“思想革命”话语由此流行开来,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可以说,要解释五四时期“话语”的流行,或不能忽视报刊媒介构成了读书人主要的生活形态。在这个意义上,突出“社会”的视野,对于认知思想、学术的发展,也自是题中应有之意。
之所以结合“学术”与“社会”展开话题,无非是突出“社会”的视野,尤其是重视中国社会重新组织对于思想学术的发展,以及读书人确立新的角色与身份所具有的意义。在中国古代政治传统中,“君子不党”是士大夫政治的重要标志,然中国士人却又向有结社之习性,明清时期尤盛。晚清以降,遭逢所谓“三千年来所未有之变局”,也推动了“合群”的诉求,尤其是伴随科举制的废止,中国读书人通向政治的晋升之路遭到瓦解,更需要在新的政治格局中谋求新的力量呈现方式。有关近代中国读书人对新的角色与身份的寻求,不少论著已有所阐述,涉及“学术共同体”及新的社会集团形成等问题。“公共空间”(public sphere)与“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概念的流行,尽管可能落入“自由主义萌芽论”之窠臼(亦即“资本主义萌芽论”在政治上的翻版),却也催生出相关的问题意识,即探讨近代中国各阶层与群体,如何经由地缘的、家族的以及共同利益、共同信仰的关系联结为网络,介入到公众事务中。透过晚清读书人的“言说”,就不难了解“合群”如何构成论说的重心。
耐人寻味的是,尽管读书人对于“合群”从各个方面都予以肯定,但如何“合群”,却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办法。而且,过去时代的遗产也持续在发挥效力。这里所显示的是,“社会”的缺失导致了“合群”难以找到依托,而“社会”的成长,则与形成具有近代意义的国家观念密切相关。在这个意义上,“国家”与“社会”仍是解析此一问题值得重视的视角;此亦构成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枢机所在。重要的是,摈弃“天下”观念,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都具有潜在的意义。就对外来说,是基于天下万国之理念承认对等的政治实体的存在,并接受近代“世界”的构成乃是“以国家对国家”;就对内来说,有了近代意义上的国家意识,也便确立了国家内部新的政治边界,如何组成国家,如何安排个人与国家、个人与社会等涉及政治生活的问题,才会被重新提到议事日程。因此,缺乏对“国家”的认知,所谓“社会”是难以有所依托的。可以说,由“合群”之道走向对“国家”与“社会”新的认知,无疑是影响深远的转变,其中所经历的曲折,不是这里可以展开的。可以明确的是,正是有了近代意义的国家意识,对“社会”的认知也有了逐步清晰的呈现,《新民丛报》1902年出版的第11号“问答”栏中,编者即以这样的方式答复一位困惑于“群”与“社会”的读者,明确说明对“合群”的追求,正是基于在“社会”层面用力:“社会者,日人翻译英文society之语,中国或译之为群,此处所谓社会,即人群之义耳。”编者也坦陈,“本报或用群字,或用社会字,随笔所至,不能划一,致淆耳目。”显然作者是接受“社会”一词的,故此也说明:“社会二字,他日必通行于中国无疑矣。”[40]而稍后汪荣宝、叶澜编纂的《新尔雅》中,还列出“释群”一节,对此有更清楚的说明:“二人以上之协同生活体,谓之群,亦谓之社会。”[41]这里将“群”与“社会”相提并论,正说明“合群”的诉求已紧扣于“社会”的成长。
到五四时期,“社会”更是构成言说之中心所在。傅斯年留下的一份文稿,就说明“社会”如何受到读书人特别的关注。这篇约写于1919年的文稿表达了这样的看法:“以前的世代,社会的旧组织死了,所以没有维系与发展社会的中心能力”,“从五月四日以后,中国算有了‘社会’了。”这样的“觉悟”颇有曲折,经历了约四个阶段:“第一层是国力的觉悟;第二层是政治的觉悟;现在是文化的觉悟,将来是社会的觉悟。”尤其强调,“凡相信改造是自上而下的,就是以政治的力量改社会,都不免有几分专制的臭味;凡相信改造是自下而上的,就是以社会的培养促进政治,才算有彻底的觉悟。”[42]实际上,将此置于新文化运动的背景,更不难了解这样的言论所具有的代表性。以胡适来说,在价值的追求上就努力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寻求一种平衡。1919年在《不朽——我的宗教》一文中,胡适就声称其宗教信仰是“社会不朽论”,从而在个人与社会之间——他用“小我”与“大我”来表述,建立起不可分的观念。[43]胡适并没有因为信奉与个人主义大相径庭的所谓“社会不朽”感到疑惑,一年以后借助对“宗教家的极乐园”、“神仙生活”、“山林隐逸的生活”、“近代的新村生活”等隐退、逃遁、独善的个人主义的批评,更进一步把社会群体意识超乎个人主义之上,倡导一种“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44]不仅如此,胡适也把读书人的工作定位于建立“社会重心”。1932年胡适撰文检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的失败,就集中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中国这六七十年所以一事无成,一切工作都成虚掷而不能永久,只是因为“我们把六七十年的光阴抛掷在寻求一个社会重心而终不可得”。帝制时代的重心当在帝室,但经过太平天国早已失去政治重心的资格。自此以后,无论是“中兴”将相、戊戌维新领袖还是后来的国民党,都曾努力于造成新的社会重心,然而往往只一二年或三五年,又渐渐失去做社会重心的资格了。胡适试图表明,他与他的朋友为之奋斗的,正是努力用人功去创造一个“社会重心”。他也谈到这个重心须具有的条件:第一,必不是任何个人,而是一个大的团结;第二,必不是一个阶级,而是拥有各种社会阶级的同情的团体;第三,必须能吸收容纳国中的优秀人才;第四,必须有一个能号召全国多数人民的感情与意志的大目标;第五,必须有事功上的成绩使人民信任;第六,必须有制度化的组织使他可以有持续性。[45]
略为梳理对上述问题的理解,或许能说明这本论文集所选出的文章,大体围绕着“学术与社会”展开,关注的重点则是“近代中国‘社会重心’的转移与读书人新的角色”。这也是将这些年的研究工作略加总结,并选择主题相近的部分编为一册。其他方面的文字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涉及现代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史实重建”的论文,主要基于“自由”与“自由主义”进行“概念史”分析,二是立足“西学东渐”揭示中国现代学科的形成,关注近代知识的转型。将来有机会,或许也会考虑以主题的方式编成集子。
收入本集的论文,除“引论”部分外,其他大体按照三个部分稍加整理。
第一编为“传统的发明”,主要检讨传统文化在近代的遭遇,既试图对传统加以恰当的区分,也从不同侧面说明传统作为“记忆延续”的基本资源,如何被“发明”。实际上,所谓“传统”只是后人赋予的,并非对传统具象的了解。“五四”一代关于传统的立场,主要体现在不把传统作为政治制度合法性的知识资源,传统也因此呈现由“知识资源”向“学术资源”的过渡。而“历史记忆”之延续构成晚清思想演进重要的象征,并明显受两个因素的主导,一是由“反满”所催生的恢复汉族的记忆;一是西方因素开启的关乎中国历史的记忆。此外,藉分析容闳、严复、胡适三位不同时期的留学生代表,也尝试说明本土文化作用的方式。
第二编命名为“思想界的解析”,主要汇集了一组讨论“思想界”的文章。将“思想界”与清季民国的历史建立特别的关联,正是要强调其形成并非无关宏旨。既与近代中国形成国家与社会新的对应关系密切关联,也体现了走出科举时代的读书人对新的角色与身份的探求,映射出近代中国社会文化演进值得关注的一幕。而基于报刊媒介所营造的思想环境对“思想界”进行解析,可以注意到这一时期的读书人展现出不同于过去的新的生活形态。无论什么时候,读书人总有展现其身份意义的象征,清季民国的读书人也不例外,透过报刊与大学及读书人的互动,或者可以更好地说明新的思想环境如何影响到对读书人的塑造。
第三编则集中关注“学术社会的建构”。所谓“学术社会”来自近代中国读书人的自诩,显示的是走出科举时代的读书人对新的角色与身份的寻求。20世纪30年代聚集于《独立评论》的一群读书人,其教育背景、本职工作、学术活动以及对公众事务的参与和对实际政治的介入,即显示出肇端于20世纪初年对读书人新的角色与身份的探索,在30年代前后有了初步的结果,并呈现于读书人建构“学术社会”的理想上。值得重视的是,解析对“学术社会”的建构,既表明读书人力图通过重建知识的庄严,重新确立了读书人在现代社会的位置。然而,所谓“学术社会”并非仅立足于学术,在此过程中读书人衍生的“精英意识”,筑起了一张公开的与潜在的“权势网络”,从而导致读书人新的角色与身份具有很强的“依附性”,并没有真正摆脱“士大夫”角色的暧昧性。
有必要说明的是,上述文章大体上都是应邀参加学术会议所写,或曾刊于学术刊物,或曾编入会议论文集。因此,对于此过程中各位论文评议人,以及编辑人员所付出的辛苦,谨致谢忱。文章的内容尽可能保持发表时的原貌,只是部分文章恢复一些发表时因篇幅限制删除的文字,同时注释部分的格式也加以统一。对于本书责任编辑付出的辛劳,也一并致谢。
【注释】
[1]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曹未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
[2]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63—266页。
[3]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65页。
[4]赵世瑜:《再论社会史的概念问题》《,历史研究》1999年第2期。
[5]罗志田:《近代中国史学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自序”,第12页。
[6]章清:《“普遍历史”与中国历史之书写》,见杨念群等编《新史学——多学科对话的图景》上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264页。
[7]章清:《重塑“中国历史”——学科意识的提升与“专门史”的书写》,《学术月刊》2008年第3、4期。
[8]勒高夫:《新史学》,收入勒高夫等主编《新史学》,姚蒙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0—31页。
[9]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55—56页。
[10]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册,南京正中书局1947年版,“弁言”,第1—2页。
[11]其他相关的著作亦体现出这一特质,如顾康伯所编著的《中国文化史》就说明,“夫所谓文化者,包罗极广,举凡政治、地理、风俗、宗教、军事、经济、学术、思想,及其他一切有关人生之事项,无不毕具。”见顾康伯:《自序》(作于1924年),《中国文化史》(高中师范教本),上海大新书局1933年版,第2页。缪凤林1940年出版的《中国民族之文化》,也指出文化的内涵包括下列十类:(1)文史;(2)政治;(3)经济;(4)科学;(5)哲学;(6)伦理;(7)宗教(;8)工艺(;9)美术;(10)人物。见缪凤林:《中国民族之文化》,西安新中国文化出版社1940年版,第9—10、31—32页。
[12]具体包括:哲学总论15种;哲学各论10种;经学2种;宗教总论10种;宗教各论17种;经济14种;政治11种;法制2种;外交8种;交通与贸易21种;拓殖6种;文化西渐5种;教育4种;社会4种;语文4种;天文2种;农业3种;工业2种;医学1种;一般美术13种;绘画7种;书法1种;雕塑7种;陶瓷器8种;铜器3种;音乐3种;建筑3种;文学总论11种;文学各论6种;考古7种;民族6种。见王云五:《编纂中国文化史之研究》,收入《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639、648页。
[13]宋恕:《粹化学堂办法》,见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0页。
[14]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六》,《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5页。
[15]张之洞:《劝学篇》,见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705页。
[16]李之藻:《刻天学初函题辞》,《天学初函》(一),台北学生书局1965年版,第1页。
[17]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饮冰室合集》第1册“,文集之一”,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122—126页。
[18]章清:《“中体西用”论与中西学术交流——略论“体用”之辩的学科史意义》,收入《中国现代学科的形成》(中国近代史研究集刊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9]梅文鼎:《堑堵测量(四)·郭太史本法》,见梅瑴成编《梅氏丛书辑要》卷四十,承学堂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刊本。
[20]谢若潮:《西学三通·叙》,袁清舫、晏海澜编《西学三通》(萃新书馆精本),上海文盛堂1902年版,第2—3页。
[21]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0页。
[22]王国维:《〈国学丛刊〉序》,《王国维遗书》第3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202页。
[23]罗志田:《传教士与近代中西文化竞争》《,历史研究》1996年第6期。可以补充的是,耶稣会士所介绍的新知,究竟当称为“西学”还是“新学”,在当时就曾引发争议,富于意味的是,“耶稣会传教士可以把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科学坚持说是‘西学’,但中国人却清楚地认识到,那首先是一种‘新学’。”参见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4卷“天学”,第2分册,科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671—674页。
[24]广益书屋主人编:《皇朝新学类纂》,上海广益书室1901年版。
[25]渐斋主人编:《新学备纂》“序”,天津开文书局石印1902年版,第1页。
[26]赵祖悳:《新学书目提要跋》,《新学书目提要》卷一,上海通雅书局1903年版,第119页。
[27]《康南海自编年谱》,见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4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第119页。
[28]梁启超:《论学日本文之益》、《东籍月旦》,《饮冰室合集》第1册,“文集之四”,第80—82、82—85页。
[29]杜亚泉:《亚泉杂志序》,《亚泉杂志》第1册,1900年11月9日。
[30]该刊第1册所登之“本馆谨启”对此有所说明:“此书辑录格致、算化、农商、工艺诸科学。”见《本馆谨启》《,亚泉杂志》第1册,1900年11月9日。
[31]吴稚晖:《吴敬恒选集·序跋游记杂文》,台北文星书店1967年版,第221页。
[32]蔡元培:《致汪兆铭函》(1917年3月15日),见高叔平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6页。
[33]此为刘师培应吴虞之请,为其开列小学、经学书目一份,并函一件,由孙少荆转交吴虞。此据万仕国编著《刘师培年谱》卷三,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216页。
[34]关于“学战”观念的起源及由此引发的“权势转移”,参见王尔敏《商战观念与重商思想》,收入《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322页;罗志田《新的崇拜:西潮冲击下近代中国思想权势的转移》,收入《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81页。
[35]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穆善培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5—51页。
[36]伧父(杜亚泉):《论思想战》《,东方杂志》第12卷第3号,1915年3月1日,第4页。
[37]汪敬熙:《什么是思想?》,《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第557页。
[38]陈问涛:《中国最近思想界两大潮流》,《时事新报》“学灯”,第5卷第4册第29号,1923年4月29日,第1—3版。
[39]梁启超:《欧游心影录》,收入《饮冰室合集》第5册,“专集”之第23卷,第9页。
[40]“问答”,《新民丛报》第11号,1902年6月,第2页。
[41]汪荣宝、叶澜:《新尔雅》,上海明权社1903年版,第63页。
[42]傅斯年:《时代与曙光与危机》,原件藏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档案”,此据王汎森《傅斯年早期的“造社会”论》,《中国文化》第14期,1996年12月,第203—221页。
[43]胡适:《不朽——我的宗教》,《新青年》第6卷第2号,1919年2月15日。
[44]胡适:《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新潮》第2卷第3号,1920年4月1日。
[45]胡适:《惨痛的回忆与反省》,《独立评论》第18号,1932年9月18日,第8—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