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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传奇在南戏的基础上发展而成，较之杂剧，在下列三个方面有了很大变化。

一是南北曲合套的形式普遍运用。在传奇里，南北曲合套的形式不仅得到了普遍运用，而且合套的形式也多样化了，有一南一北交替使用的，也有南北混用的，即在一套曲子里，可以一半用南曲，一半用北曲，而曲律则更为严格。二是剧本分出()并加上出目。以《桃花扇》为例，全剧四十出，每出皆有出目。如“却奁”(第七出)、“骂筵”(第二十四出)、“沉江”(第三十八出)等。每出皆有人物下场诗。三是剧本容量加大，角色体制有了较大发展。如《牡丹亭》五十五出，《长生殿》五十出。同时戏剧角色亦有很大发展。传奇的唱词已不限一人主唱，可二人互唱，也可多人合唱。如《牡丹亭·惊梦》杜丽娘(正旦)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婢女春香(贴旦)接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明中叶以后，传奇作者演奇事、绘奇人、抒奇情、设奇构、写奇文、用奇语，形成一种文学浪潮。历史剧、风情剧、时事剧、社会剧，各种体裁的作品应运而生。至明中叶，大批文人染指传奇，令典雅的审美趣味和绮丽的语言风格渗入了传奇。元代杂剧和明清传奇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语言风格。如《窦娥冤》的唱词质朴本色、明白如话，《牡丹亭》的唱词藻丽典雅、多用典实，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语言风格。明代传奇典雅绮丽的语言风格与文人的浪漫情思和蕴藉意绪相关，它有利于文人学士抒发其细腻含蓄的艺术情感，展示其委婉幽邃的内心世界，使传奇唱词成为可与诗词曲赋相抗衡的艺术品种。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清远道人，晚号若士，江西临川人。明代著名戏剧家。自幼刻苦攻读，博览群书，早年即有文名。著有诗文，《玉茗堂四梦》、《玉茗堂文集》、《玉茗堂尺牍》等，小说《续虞初新志》等。流传下来的戏剧主要有《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因为这些戏的内容都和梦有关系，又被称为“临川四梦”。

【商调子】【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1]。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2]，抛残绣线^[3]，恁今春关情似去年^[4]?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5]，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6]恰凭阑。(旦)剪不断^[7]，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吩咐催花莺燕^[8]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9]。”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10]，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11]，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12]。(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13]，艳晶晶花簪八宝填^[14]，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15]。恰三春好处无人见^[16]。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17]，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18]。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19]。”(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20]!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21]，云霞翠轩^[22];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3]!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醿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24]，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啊。(合)闲凝眄^[25]，生生燕语明如剪^[26]，呖呖莺歌溜的圆。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27]，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就(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28]。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29]。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30];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31]，张生偶逢崔氏^[32]，曾有《题红记》、《崔徽传》^[33]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34]，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1]“梦回莺啭”句:啭，鸟婉转的叫声。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婉转的莺声把人从梦中唤醒，处处是撩乱人心的春光。[2]炷尽沉烟:炷，燃。沉烟，沉水香，熏用的香料。[3]抛残绣线:放下刺绣的针线，写女子春情慵懒。[4]恁(nín)今春关情似去年:恁，同您。关情，牵动人的情怀。全句言:春情扰人如去年一样。[5]梅关:在大庾岭。位于本剧故事发生地南安府以南。[6]宜春髻子:相传古代妇女在立春那天，将彩色的丝绸剪成燕子形，上贴宜春二字，戴在发髻上。[7]“剪不断”三句:那种因春而生的愁闷，无从放下，也无法理出头绪。“剪不断，理还乱”，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词。[8]“已吩咐催花莺燕”句:莺燕交飞，唤来春天，也与春天相伴。宋柳永词《西平乐》:“台榭好，莺燕语。正是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雅称嬉游去。”而春光也在莺声燕语中悄然逝去。明张宁《题沈石田云山图》云:“莺燕无声春已暮”。“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即让莺燕稍稍徘徊，把春天多留一会儿。表达惜春的心情。[9]“云髻罢梳还对镜”二句:用唐人薛逢《宫词》中诗句。[10]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袅，形容缓缓飘动的样子。晴丝，游丝，春天虫类所吐的丝缕。[11]没揣菱花:没揣，不意，没料到。菱花，镜子。[12]迤(yí)逗的彩云偏:迤逗，引惹。彩云，美丽的头发。与前面两句连起来，意谓杜丽娘不意间被镜子照见了自己，羞涩地把头发也弄偏了。[13]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翠生生，形容色彩鲜艳。出落的，显出。茜，红色。[14]艳晶晶花簪八宝填:艳晶晶，形容光彩夺目。填，镶嵌。[15]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爱好，爱美。天然，天性使然。[16]三春好处:三春，春天分孟春、仲春、季春;也以三春指季春。这里三春，即言春天。三春好处，春天的美好景色，比喻自己的青春美貌。[17]沉鱼落雁:《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庄子本意在说明天下所好之不同。毛嫱和丽姬，人以为美，但鱼怖鸟惊，麋鹿奔而不顾。后人则以沉鱼落雁形容人的美貌。[18]羞花闭月:形容女子貌美。[19]惜花疼煞小金铃:《开元天宝遗事》卷一:“天宝初，宁王……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这句是说:因为爱花，在红绳上系上小金铃，一有鸟就拉响。结果拉得多了，使小金铃都感到疼痛了。[20]谁家:哪一家。“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是杜丽娘引古语而感叹。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21]朝飞暮卷:形容轩阁的高旷。语出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22]云霞翠轩:云霞辉映着华美的轩阁。[23]锦屏人:富贵而幽居的人。[24]“牡丹虽好”二句:意谓牡丹虽美，但她开放在春末，无法与春天的百花争奇斗艳。这里杜丽娘以百花盛开的热烈，反衬牡丹的寂寞。以牡丹自比，唱出自己心中的幽怨。[25]凝眄:注视，凝视。[26]明如剪:形容燕语的明快清脆。[27]缱:留恋。[28]“开我西阁门”二句:化用《木兰诗》中的句子。《木兰诗》云:“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29]宜春面:新妆。[30]折桂:指科举及第。下句“蟾宫”意同。[31]韩夫人得遇于郎:唐人传奇小说《流红记》:唐僖宗时，宫女韩氏题诗于红叶之上，此题诗的红叶从御沟流出宫外，为于所得。于也在红叶上题诗，投入御沟的上游，流入宫内，恰为韩氏所得。最后二人结为夫妇。[32]张生偶逢崔氏:即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唐有传奇《莺莺传》、金有诸宫调《董西厢》、元有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33]《题红记》、《崔徽传》:《题红记》，明代王骥德据小说《流红记》等改编为传奇剧本《题红记》。《崔徽传》疑是《莺莺传》之误。《崔徽传》写崔徽和裴敬中的爱情故事，内容与前所言张生遇崔氏无涉。[34]及笄:笄(jī)，古代女子十五岁开始以笄束发，称及笄，表示已成年。

《牡丹亭》又名《还魂记》，或称《牡丹亭还魂记》，是汤显祖戏剧创作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他自己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剧本通过贵族小姐杜丽娘和青年书生柳梦梅由梦生情，因情而死，死而复生，最后得以结合的曲折的爱情故事，赞扬真情、至情，反映那个时代女子的苦闷，批判社会对人性的压抑，同时反映了明代资本主义萌芽时期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渴望和个性解放的要求，在明末卷起了一股人文主义思潮。作品的浪漫主义风格体现在主题、情节、人物塑造等方面，主人公对“情”的执著追求伴随着对“理”的强烈反叛，使剧作主题带上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理想主义色彩，杜丽娘的形象不同于以往爱情剧中任何一位女主角，为了爱情，她经历了从现实到梦幻、到幽冥再回到现实的复杂过程，借助杜丽娘的形象，作者表达了一种至情观:情可以超越现实、时间、空间。

《牡丹亭》凭借奇巧的故事情节，宏大的戏剧结构，细致的心理描写，典雅清丽、文采斐然的戏剧语言，成为可与元杂剧《西厢记》相媲美的传奇扛鼎之作。

剧本第十出《游园》写在丫环的引导下，杜丽娘偷跑到后花园游春，面对满园春色，她迸发出青春活力，催醒了心中的爱情，既伤心痛惜自己的青春埋没在小庭院中，又明白自己原来“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要求过“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自由生活，含蓄蕴藉、富有诗意的曲词，深微精细地揭示出杜丽娘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历来脍炙人口。本出采用借景抒情的手法，曲调不但具有含蓄不尽的意味，而且使杜丽娘的形象多了一份伤感、幽怨和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