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为形式与风格的新感觉力

让我们再回到前面提出的问题:桑塔格所表述的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三者时而各自为营，时而却又相互混淆的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们是否具有某种内在的关联?桑塔格的这些思想是否能作为一个整体?

通过上文对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它们彼此之间关系的剖析以及它们各自与艺术的关系的揭示，在此我们可以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和艺术的生成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如果用一个词语来表达这个“紧密的内在联系”的话，这种关系在根本上就是“三者合一”。

这个“三者合一”有三种表现:

首先，这个“三者合一”表现在: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这三者都统一于艺术的发生之中。如上文所述，艺术的发生正是欲、技、道的游戏生成，是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三者的共同手段和目的。艺术的生成与我们的生活世界结合在一起。因为智慧、欲望和工具的游戏构成了生活世界本身的活动，这种活动自身建立根据并消解根据，自身确定规则并消解规则。智慧、欲望和工具三方的共同在场消解了单一原则性存在的可能，三方的互动共生推动了生活世界游戏的生成。在艺术的发生中，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三者共同生成。

其次，这个“三者合一”表现在:形式、风格作为新感觉力。

“当代艺术最有趣的作品就是在感觉力方面的大胆冒险，是最新感情的组合。”^[23]新感觉力是对风格/形式的感觉力。当其显现时，人敏锐地感觉到风格或形式，从而引起美的体验，这种体验即为审美经验。“她一开始就以一种新的感觉力的奇特表达者形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对桑塔格而言，‘新的感觉力’不是内容，而是形式，或者就是风格。”^[24]读者要扩大和拓展自己的感受力必须要通过对形式或者说对风格表现力的感受。风格的表现力在于一部作品最突出的不是这部作品的内容，而在于它是如何再现和表现的。桑塔格的新感觉力是感性的活力和感受的活力。和一般的感觉力不同，新感觉力还表现为思想的活力。这种新的感觉力一方面是关于艺术家的，一方面也是关于艺术接受者的。“桑塔格反对将通俗流行文化和先锋艺术视为旁门左道，极力倡导以风格取代内容的新感觉力价值观。”^[25]新感觉力不是静止的，而是活动的、变动的，这尤其表现在作品的形式和风格上。例如，史密斯的影片《淫奴》没有思想、没有象征、没有对任何东西的评论或批评，但是它不折不扣地给观众提供了感觉的乐趣。它粗糙的技巧伴直露的风格特别适合它本想体现的那种感觉力——这种感觉力否认思想，把自我置于否定之上。桑塔格的小说也试图通过形式来表达新的感觉力。桑塔格拒绝那种认为小说的职责是讲述故事并根据19世纪现实主义的陈规来安排人物的小说观念。她主张以行为主义的、外在的描绘来暗中削弱心理学。她提倡在小说形式上立意，并就小说可能采用的新形式提供某种有用的信息。她在作品中采用不同的形式安排:有书信、对话、独白、日记;有以作者“我”为视角，有以主人公为视角，有以第三人称为视角;有空间意识、时间意识，这种时空间的叙事手法亦真亦幻，并夹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述，并混合了其他的声音。各种表现手法被广泛采用，这样就打破了传统视角的固定，呈现出的效果是显示而不是讲述，以形式消解内容，以此探寻一种新的感觉力。这反映出了桑塔格的尝试具有先锋试验色彩。

桑塔格试图用新感觉力来解决艺术的消亡论。“感觉，情感，感觉力的抽象形式与风格，全都具有价值。当代意识所诉诸的正是这些东西。当代艺术的基本单元不是思想，而是对感觉的分析和对感觉的拓展。”^[26]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界限的模糊实质上是新的时期艺术功能的转换的一种表现。此段时期内，新感觉力因为与媒介的关系与科学文化联系在了一起。

再次，这个“三者合一”还表现在: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这三者一起共同构筑起了桑塔格思想的整体。

一方面，形式是指作品的形式，它相关于作品;风格是艺术家的安排习惯^[27]，它相关于艺术家;而新感觉力则相关于艺术接受者和艺术创作者^[28]。这样一来，作品—作者—读者三者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与此相应，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三者自身也成为一个丰富的、有机的、密不可分的结构整体。

另一方面，小说、文论、影像视觉艺术创作中的桑塔格思想并非绝对独立，而是相对来说在各自的领域中形成了主题。如果小说突出反映出的是桑塔格对形式的思考，属于形式论的话，桑塔格的文论所彰显的就是风格论的问题，而其影像视觉艺术部分所表达的就是对新感觉力的思考。

这些思想彼此紧密相连而又形成了一个整体:桑塔格思想以新感觉力为内核，以反对阐释为表现手段，风格上强调坎普，语言和行动上彰显静默，内容上注重艺术的情、色。桑塔格对艺术的探索可以被称为对“道”的探求，她对形式和风格的强调则可以被当做对“技”的探求。电影等视觉艺术可以视为桑塔格对“欲”(合理表现)的强调和对“技”^[29](技术主义)的批评。三者形成了一个欲、技、道的整体。而欲、技、道的游戏正是艺术的发生。此外，内容阐释诉诸理性判断，形式呈现诉诸身体的感觉力，风格呈现源于内容与形式、理性与感性的结合。形式、新感觉力与风格这三者从不同角度都能得出桑塔格思想实为一个整体的结论。

综上所述，桑塔格在形式、风格与感觉力等部分的表述含混不清，让读者辨析两难是因为桑塔格对艺术的看法有所欠缺。事实上，形式、风格与新感觉力既相互独立，同时也相互作用、相互生成。它们的圆舞和游戏正是美的发生。美连接风格、形式、新感觉力，并一起生成为艺术。形式、风格和感觉力这些因素实际上处于一种相互激活、相互生成的关系。桑塔格对三者或分隔或对立或相混淆的态度显示出她对这三者的真正关系把握不够。这也许是因为她自身处于现代和后现代的文化思潮转变的边界，受时代的局限性和自身思想的局限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