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叛的静默
静默[17]并不表示无声地顺从。在桑塔格那里,静默具有强烈的反叛意味。
静默是艺术家背离艺术的结果。静默具有先锋性和背叛性,它可以表现为失语、隔离尘世、病态、自我的惩罚和自杀。在最伟大的艺术中,人们总是意识到一些不可言说之物。每件艺术作品不仅要被理解成一个表达出来的东西,还要被理解成对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的处理方式。语言之所以难以表达某种特定的东西,是因为语言自身的限度。语言一方面是非物质的媒介、人们进行交流的工具,另一方面又是最含混的、易受污染的、容易枯竭的文艺的内容,由此带来语言的抽象性和历史的衰竭。词语是一种潜在的背叛、误读、变形,是艺术家对艺术的剥夺。面对词语自身的限度,艺术家们选择了语言的静默,对不可言说之物保持静默。静默除了有语言上的静默这样一种表现方式外,它也包括行动的静默。当新的艺术追求新奇或艰深的表达方式,从而使得艺术创新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宣泄和苦行实践”,在这种情况下,自律的艺术家就会选择静默来表现艺术:他们纷纷放弃艺术创作,承认其前期工作的无价值性。例如,杜尚转向了棋艺,维特根斯坦去做乡村教师、去参加战争。另外一些艺术家则走向了极端,甚至选择了自杀,如克莱斯特、西奥瑞恩等。静默成为艺术家们的终极追求:他们试图通过静默来解除世界的束缚;他们满足于自己的静默。
静默是艺术作品背离受众的结果。艺术作品中最有力的因素常常是静默。静默可以说是引起矛盾的形式,它具有喧闹的静默和温和的静默两种形态。喧闹的静默源于时间上、风格上、形式上的反差或改变。喧闹本不应该成为静默。喧闹引起情感上的亢奋、抑郁、冲突。与过去的感觉力不同,喧闹的静默中断了原有的风格或形式。这种风格或形式的转变刺激了人的感觉力,唤起了新的感觉力的生成。中断发生的时候,首先是通过静默来完成。温和的静默就其风格或形式来说,它们的过渡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渐进、渐变的。喧闹的风格带有启示性色彩,所以必然要经历一切启示性思想都必然要经历的耻辱;[18]而温和的风格则是作为传统古典主义的主要特征的延续而出现的,它关注的是合适的模式和适当的标准。静默虽然是对艺术语言的一种扩充和更新,但它并非能拯救所有艺术,它也会指向虚无、颓废、荒诞、无聊,从而离艺术越来越远。静默有时候表现为无语、麻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但是这些看起来无语、麻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文艺作品往往寄予着很强的生命活力。就像大卫·凯奇的音乐一样,可以在喧闹中找到音乐真正所表达的意思。
静默是艺术背离自身的结果。现代艺术充满了矛盾和悖论。静默的产生是因为当代艺术不再是意识的表述形式而是“意识的解毒剂”,艺术本身作为一种神秘化的形式承受着一系列破解神秘化的危机。先锋文艺作品让读者痛苦、挫败读者,其实是有限和有选择地让读者进入一种静默状态。虽然这些作品是在表达意思,但是却以读者看不到的方式进行着。这种看不见的方式即为语言的陌生化。桑塔格认为让读者痛苦、挫败读者,就是让读者进入一种静默状态,在这种静默状态中,读者才会有真正的思想解放。所以她认为静默是当代审美的一项严肃的艺术标准。
静默这一美学观点率先在先锋电影中取得成功。真正能逃脱阐释的艺术作品只能存在于电影中。当代艺术家对无法言喻的静默的关注,一定程度上要求他们必须历史地面对纯艺术。在文学方面,当代静默文学表现出极大的随意性和偶然性,不确定性成为它的一条原则。静默文学拒绝任何目的、任何秩序,因此它的形式是无目的性的,它的世界是一个永恒的此在。归于静默的文学表现出极大的任意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因为它拒绝任何秩序,也拒绝任何目的。静默的价值不是由文艺的本质决定的,它源自当代文艺纯粹的对象和艺术家品格。理想的静默是一种矛盾的参与形式,一方面艺术家要不断地创造作品,另一方面他们又无法使作品与读者隔绝开来。文艺剔除了读者,无异于消解了自身。艺术家同观众的时断时续的斗争中的终极武器便是走进静默。贝克特的戏剧堪称静默文学的典范,其剧中人物几乎没有什么对白,或者无法开口。
桑塔格的作品里贯穿了她的静默美学的思想,其作品中的人物具备静默的特征。比如《恩主》里的希波奈特最终走向了失语;失语其实是一种激进的语言观。此外,《火山恋人》里的爵士和妻子埃玛、《床上的爱丽丝》里的爱丽丝等都是桑塔格笔下的病态人物,桑塔格通过对他们的描写来揭示世界的荒诞性。最大的静默表现为死亡。《死亡之匣》中的迪迪就试图走向死亡这个最大的静默。桑塔格对死亡问题的了解可能比普通人要深刻:桑塔格两岁时她的父亲就过世了;她自幼就患有哮喘病,随时面临着一口气接不上就一命呜呼的危险境遇;西方的文化中有倾向于描写死亡主题的传统;还有桑塔格所喜爱的作家爱伦·坡、托马斯·曼等的影响,这些都让桑塔格对死亡有了深刻的认识。存在主义也给桑塔格的死亡美蒙上了荒诞的色彩。否定要素在各先锋派的实际纲领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死亡是人的最本真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尔认为,人只有真正地走向死亡才能得到自由。当人不把生死当做生命的开始或终结的事件来看待,而是当做素朴恬淡的本心去维护,那么视生死如一的人才能真正参与到万物的本然之中。桑塔格在作品里试图通过对死亡的探索突出死亡的荒诞性。
静默可以激活人的感觉力。桑塔格认为静默是苦思冥想的地带,是思想成熟的萌芽阶段。当观众面对静默的艺术品时,“传统的艺术招来观看。沉默的艺术则引发凝视。沉默的艺术不允许注意力的松懈……凝视也许是当代艺术远离历史、切近永恒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19]。心智健全的观众都会因此受到强烈的感官冲击,获得全新的丰富体验。静默正是思想的缺席或弃权。静默的不透明性捕捉了一切的时间。静默通过时间的滞缓使语言更有力量,它强调言说者的感性存在。
桑塔格的“静默美学”主要是针对现代文学中的自我异化和消解过程而提出的。传统的文艺观认为,语言在表现与传达作品和艺术独创性方面有优先权。人们相信词语与事物之间的指涉关系,语言能够使世界的事物像一面镜子那样被照得清清楚楚。静默挑战了这种传统的语言观。“静默美学”通过破除一切现成的文艺观念的限定,尤其是抛弃历史的重荷,实现文艺对生活的真切而直接的感受,它是由文艺内在渴望感性与净化的冲动所引起的。它的目的是净化,是一种不受干扰的幻觉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