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透明原则
对于桑塔格小说的第三阶段，有多位研究者[52]认为它们反映了桑塔格开始走向历史，因而具有历史主义的倾向。但就其艺术思想而言，这个阶段所突出表现的并不在于对历史元素的再创作，而是桑塔格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思考。
本阶段小说中女主人公们已经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命运的方向，她们了解自己前进的动力。女人是自己和周围人的中心。然而，她们靠什么成为了自己生活的主人并成为他人爱慕的中心?下面以《在美国》为例对其原因进行阐释。
原因之一:靠自己的意志力。《在美国》中的玛琳娜“相信头疼是意志松懈所致，于是，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重散步”[53];“英语给她带来痛苦，但又是她实现梦想的关键，她一定要掌握英语，让英语臣服于自己的意志”[54];在面对困难时玛琳娜告诉自己，“我再次向自己证明，只要有足够坚强的意志，任何困难和障碍都可以克服”[55]。桑塔格对笔下人物的塑造显然受到了尼采创造力意志思想的影响。尼采强调，生命的意志就是表现、释放和增长生命力本身的意志，也是一种蕴含一切可能、突破一切阻碍、积极向上的内在的生命力。超越性和创造性为强力意志的特点。生命意志所追求的并不是生命自身的求生存的意志，而是求不断自我超越的强大意志。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靠自己的艺术魅力。女主人公从艺术中获得了自由，她在艺术上的成就导致了其在生活上的成功，生活上的成功又导致了更高的艺术追求。于是艺术和生活对于女人来说互为作用、相互生成。
艺术能导致生活上的成功，生活成为艺术的一个部分，这种把艺术生活化、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笔调正是桑塔格后期小说创作的一个最突出特点。
19世纪，艺术思潮开始着重于形式新颖和技巧之创新，此段时间再现自然的现实主义艺术已经很少，即使绘画方面都是如此。随着各种传统艺术形式被逐步打破，艺术的范围扩展到任何身边的东西，艺术似乎和生活正在相互交融。“‘艺术是我们所做之物’，美国的卡尔·安德烈宣称，‘文化是我们所做之物’。当时美国雕塑家克拉斯·奥尔登堡参加了‘环境雕塑’展，他的创举是在纽约中央公园安排人挖了一个坑，然后再将其填上，他自己对此的解释是，‘一个地下雕塑’，‘一个概念之物’。此时，美国出现的概念艺术、简单主义、波普艺术等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无从解释。‘内容将要如此彻底地消融于形式，以至艺术作品在整体或局部都不可能被简化为任何不是自身的东西……题材和内容成了被避之如瘟疫的东西’。”[56]为此，桑塔格批评道:“某些文学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则走得更远，以至预言人的艺术创造行为终将消亡。”[57]
生活与艺术的边界的模糊是对当时艺术生活化与生活艺术化的一个写照。当杜尚把生活中的马桶搬到了艺术馆[58]时，那个马桶就已不是生活用品，而是艺术品。实际上，关于艺术与生活关系的争论由来已久。生活就是指我们的生活世界。人始终生活于世界之中，是这个世界的参与者和看守者。世界在根本上就是属于人的生活世界。在生活世界中，人的生活首先表现为它的欲望及其实现。如果说生活世界是一个包括了一切的整体的话，那么艺术便是其中的一个区域;如果说生活世界等同于现实的区域的话，那么艺术就只是精神的区域。[59]
桑塔格对艺术与生活的思考是现代思想的产物。让艺术作为艺术，生活作为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都保有自己的本性、保持自己的纯粹性。而这种观点，正是桑塔格在“透明原则”中所提倡的——桑塔格呼吁“对作品内容的关注应过渡到对艺术形式的关注”，建议“需要一条透明(transparence)原则——体验事物自身的那种明晰(the luminousness of the thing in itself)，或体验事物之本来面目的那种明晰(things being what they are)”[60]。在桑塔格那里，她的“透明原则”实际上就是现象学意义上的“走向事情本身”——让艺术自身如其所是。只有把艺术作为艺术，才能真正履行好批评家的任务。
由此可见，“透明原则”在此极好地表达了桑塔格的创作理念，成为了本阶段其美学思想主题词的不二之选。
实际上，“反对阐释”、“色情学”和“透明原则”这几个概念都是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一并提出来的。通过探究桑塔格跨越近40年的小说的创作历程，我们可以发现这几个关键词似乎偶然地又一次出现在了一起。从“反对阐释”到艺术“色情学”到“透明原则”，桑塔格的探索之路仿佛是在原地踏步。其实不然，她的这种探索已呈螺旋形上升并不断地向新的站点迈进。“反对阐释”否定内容说，提倡形式;“色情学”首先诉诸感觉而不是理性，它所对应的是人的感官，因此与审美对象的形式关联最大;“透明原则”关注的是艺术成为自身的本性。由此可见，从第一本书发表开始，桑塔格日后的美学思想发展脉络就已经被设定:在反传统的激进姿态下以形式论为其先锋，探寻艺术之为艺术的本性。
【注释】
[1]［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
[2]Evans Chan.Against Postmodernism，etcetera—A Conversation with Susan Sontag.2001，PMC 12(1)．
[3]徐文培，吴昊.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理论的体系架构及梦幻载体的实践［J］．外语学刊，2008(4):137.
[4]陈文钢.小说的冒险与小说术的迷幻:论苏珊·桑塔格的《恩主》［J］．外国文学研究，2008(3):148.
[5]王秋海.重构现实主义——解读桑塔格的《火山情人》［J］．外国文学，2005(1):31.
[6]王予霞.文化诗学视野中的《火山情人》［J］．外国文学评论，2002(4):42.
[7]马红旗.关注社会议题的激进主义者苏珊·桑塔格——兼评短篇小说《我们现在的生活》［J］．当代外国文学，2006(4):31.
[8]Michael Wood.Susan Sontag and the American Will.Raritan;Academic Research Library，2001，21(1):141.
[9]Paul Robinson.Against Fatalism.The New York Times，Jan 22.1989: 11.
[10]王予霞.苏珊·桑塔格纵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20-31.
[11]刘丹凌.苏珊·桑塔格感受力美学思想研究［M］．四川大学文艺学博士论文，2007:3.
[12]《我，及其他》是苏珊·桑塔格唯一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入《中国旅行计划》、《任务报告》、《美国精神》(也被译为《美国魂》、《傀儡》、《假人》等)、《重拾旧怨》、《宝贝》(也被译为《宝贝儿》)、《杰基尔博士》和《没有向导的旅行》等7个短篇。中文译本还特意增加了两篇桑塔格本人建议纳入的近年新作《朝圣》和《心问》。虽然《中国旅行计划》发表于2000年，但其间收集的小说却是在不同时期所作。在没有确切的写作年代信息的情况下，笔者只有通过小说的主题和所体现的风格对它们大致进行归类。
[13]［美］苏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109-132.
[14]Sohnya Sayres.Susan Sontag and the Practice of Modernism.Humanities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1989，1(3):593.
[15]Evans Chan.AgainstPostmodernism，etcetera—A Conversation with Susan Sontag.2001，PMC 12(1)．
[16]张柠.桑塔格:被肢解的女性和批评家［J］．中国图书评论，2006(2):54.
[17]［美］苏珊·桑塔格.恩主［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73.
[18]Evans Chan.Against Postmodernism，etcetera—A Conversation with Susan Sontag.2001，PMC 12(1)．
[19]《美国魂》是《中国旅行计划》中的一篇。《中国旅行计划》是个合集，里面囊括了多类风格的小说。总的来说，小说突出表现的是桑塔格的艺术探索，尤其是形式上的探索。
[20]［美］苏珊·桑塔格.火山恋人［M］．李国林，伍一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311.
[21]卢小狼.美国女人的中国旅行［J］．文化博览，2006(10):25.
[22]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240-241.
[23]张柠.桑塔格:被肢解的女性和批评家［J］．中国图书评论，2006(2):54.
[24]《朝圣》是《中国旅行计划》中的一篇。
[25]这本书就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写的《魔山》。小说描述了瑞士一家国际疗养院中一群人物的个人命运、爱情、疾病和死亡。小说作者本人认为它是一部时代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教育小说。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则认为这部小说是整个欧洲生活的精髓。
[26]李小均.漂泊的心灵失落的个人——评苏珊·桑塔格的小说《在美国》［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7):71.
[27]比如桑塔格关于道德的思考。桑塔格关于艺术与道德关系的具体看法详见第六章第三节的论述。
[28]陈文钢.“反对阐释”之阐释［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5):78-79.
[29]Susan Sontag.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Farrar，Straus ＆ Giroux，1966:37.
[30]孙燕.反对阐释与艺术色情学——论苏珊·桑塔格的美学思想［J］．理论界，2008(3):142.
[31]陈文钢.“反对阐释”之阐释［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5):80.
[32]沈敏敏.阐释与释义［J］．安徽文学，2008(9):89.
[33]贝岭，杨小滨.重新思考新的世界制度——苏珊·桑塔格访谈纪要［M］．胡亚非，译.天涯，1998(5):43.
[34]孙燕.反对阐释与艺术色情学——论苏珊·桑塔格的美学思想［J］．理论界，2008(3):81.
[35]沈敏敏.阐释与释义［J］．安徽文学，2008(9):89.
[36]［美］苏珊·桑塔格.恩主［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3.
[37]Susan Sontag.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Farrar，Straus ＆ Giroux，1966:6-7.
[38]［美］苏珊·桑塔格.火山恋人［M］．李国林，伍一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17.
[39]袁晓玲.遮蔽抑或显现——艺术中的身体研究［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2010(2):258.
[40]席格.身体美学与美学史写作［J］．中州学刊，2005(3):215.
[41]刘成纪.身体美学的一个当代案例［J］．中州学刊，2005(3): 247.
[42]刘小枫.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477.
[43]杨春时.超越意识美学与身体美学的对立［J］．文艺研究，2008(5):15.
[44]［英］特里·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M］．王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53.
[45]［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73.
[46]日常语言意义中的色情具有“淫秽”、“低级”、“下流”的意味。桑塔格的色情却是另外一种意味。色情在英语里是erotic，词根eros是古希腊神话中执弓箭的爱神。在弗洛伊德理论中eros指“爱欲”，与“死欲”相对。桑塔格在其《精神分析与诺曼·欧·布朗的〈生与死的对抗〉》一文中说:“并非偶然的是，如弗洛伊德本人所表白的那样，当他本可以也使用‘爱’这个词时，他却选用了‘性’。”这句话恰恰说明了桑塔格本人在身体的维度里所重视的不是单纯的“性”。
[47]［美］苏珊·桑塔格.激进意志的样式［M］．何宁，周丽华，王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0.
[48]［美］苏珊·桑塔格.激进意志的样式［M］．何宁，周丽华，王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5.
[49]［美］苏珊·桑塔格.激进意志的样式［M］．何宁，周丽华，王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6.
[50]［美］苏珊·桑塔格.激进意志的样式［M］．何宁，周丽华，王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7.
[51]比如新小说、新电影的兴起。1963年起，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1987)执导了一系列实验电影，题材相当大胆;这些电影打破了许多对男人胴体的迷信。1963年的Blow Job中全片只是男主角的面部特写，而镜头以外，另一个男人正为他口交;1965年的My Hustler描述两名同志间的欲望纠缠;1965年的电影Vinyl是明目张胆的性虐待。沃霍尔的摄影机只是对着某个物体，然后就让他的摄影机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运转。他把电影手段——特写发挥到了极限，使之转化成情节和事件，借此，他恢复了摄影机的原始功能。
[52]详见本书第五章第一节二(1)从历史主义角度展开的对桑塔格作品的研究。
[53]［美］苏珊·桑塔格.火山恋人［M］．李国林，伍一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64.
[54]［美］苏珊·桑塔格.火山恋人［M］．李国林，伍一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212.
[55]［美］苏珊·桑塔格.火山恋人［M］．李国林，伍一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280.
[56]陈文钢.形式论再批判:苏珊·桑塔格的风格论［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5):579.
[57]［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341.
[58]1917年，杜尚将一个从商店买来的男用小便池起名为《泉》匿名送到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览上，要求将其作为艺术品展出，这一举动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成为现代艺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2004年在英国艺术界举行的一项评选中，《泉》击败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和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金色玛丽莲》被推选为现代艺术中影响力最大的作品。在这次评选中，64%的评委把票投给了杜尚的《泉》，而名列第二位的毕加索名画《亚威农少女》只得到了42%的选票。
[59]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250-259.
[60]Susan Sontag，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Farrar，Straus ＆ Giroux，196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