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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格思想研究:基于小说、文论与影像创作的美学批判
1.4.3.2 二、色情学

二、色情学

从第一阶段在小说创作中重形式轻内容的艺术尝试开始,到了第二阶段,桑塔格不再在形式上走极端,其作品具备了一定的可读性。不过,在内容上,桑塔格的小说中突出展现的是奇怪的三角关系、混乱的私生活,如那个放弃安逸生活去当妓女的女人,还有陷于不伦之恋的埃玛等,她们都代表着一种道德混乱的生活方式。但令人疑惑的是,读者却看不到桑塔格对这种非道德关系的批评。那么,在此阶段桑塔格更关注的是什么呢?

桑塔格所关注的是女性的地位和在社会中的角色。

从小说《火山恋人》中可以读出桑塔格对女主角外形美的态度,认为她是一种世间的尤物,因此桑塔格毫无吝啬地赞叹:“关于这位姑娘,爵士常常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她相似于……她像……她会弹奏……比想象的还相像。她的美貌是他在画布上崇拜的美,塑像和花瓶上的美。她是拿剑的维纳斯,她是斜倚着身子等待新郎的西蒂斯。在他的眼里某些东西和形象——对于一个事实上不存在或已经不再存在的对美的看法,不,记忆——之美丽是无与伦比的。现在他意识到,形象不只是美的记录而且是美的预兆,美的先驱。现实分裂成无数的形象,形象之所以能使心灵燃烧,是因为他们各自都能向人们述说一种美。”[38]

桑塔格对女性的态度以及作品中女主人公们对自己身体的态度,不由得会引起读者对女性身体问题的思考。为什么在此期间,桑塔格会关注身体?

长久以来身体在艺术中是被遮蔽的,女性身体尤其被遗忘。

关于身体,在传统的艺术中是没有形成主题的。远古时期的人们就以艺术的眼光关注到身体的存在,并使之成为艺术的对象,如人类早期社会的身体绘画、图腾体绘,古希腊的裸体艺术等,身体乃至身体的力量都作为艺术的元素被人类的自我意识所把握。尽管如此,身体的显现整体上还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身体的思考只是艺术的次要部分而非艺术主体,是被艺术所规定的存在,身体作为自身是不显现的。实际上,在后来的整个古典艺术史中,身体在艺术整体中一直处于边缘化的地位,被裹挟在各式各样的宗教和伦理主题之中,即使是文艺复兴的时代,在人性光环下被解放的身体依旧是神性的显现而非它自身的出场。[39]

在西方传统艺术中,身体主要被理性所规定。

柏拉图认为灵魂在肉体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它与肉体的结合是偶然的,并且在与肉体的短暂结合中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身体作为一种感性的存在,只是人们寻求美和追求“理式”的载体,而不是人们所关注的对象;肉体被灵魂赋予了生命,其意义在于显现灵魂的美乃至理念的美。亚里士多德认为事物的本质是形式,最高级的形式是无质料的,是纯粹的思想,把审美的主体归为精神,于是在他的思想里,身体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奥古斯丁认为灵魂如果成功地驾驭肉体,就会逐步上升,直达至美的上帝;反之,则会被肉体所束缚,无法领受上帝作为无限者的美好。普罗提诺则提倡对神的美的推崇,从而开启了中世纪神学美学时期对上帝之美的极端推崇的先河,以至于“当时极为推崇人的精神美与理智美,而极度贬低人的身体美”[40]。与此相应,表现在西方传统艺术中,古希腊人认为神是理想的、完美的人,所以他们以雕塑完美的人身形象来表现神。例如,米洛的《维纳斯》就是借助身体的美来展示神的美。到了中世纪,有关人的身体的雕塑、绘画等艺术作品很多,但他们主要还是为了传达一种对上帝的情感、对神的美的敬畏。被当做美的典范的美神维纳斯、智慧与勇武之典范的太阳神阿波罗以及各种美丽的男神、女神像等,在当时都不过是观念的载体而已。当身体的感性被神的理性所笼罩,人们对身体采取的是一种贬低的态度。这样,人的灵魂被用来凸显肉体的污浊以示其高洁,理性被用来凸显感性的卑下以示其至上性。由此,“在哲学和美学中放逐肉体、蔑视感性、超越人的自然属性,就成了捍卫人的尊严和神圣价值的必要保证”[41]。于是,在古典艺术中,身体被当做一种载体、一种艺术中要放逐的东西而处于审美的边缘状态。

直到19世纪,身体一直在灵魂和意识为它编制的晦暗地带中反复徘徊。身体在经历了长期的遮蔽之后,其命运终于开始有了改观。“随着现代思想对传统思想的反叛,身体对精神作为生存根基的抗拒成为步入现代以来自隐而显的一根思想经脉。身体的美学意义是在现代思想中被发现的,这主要源于现代的西方思想。知识学上,这一逆转被精神论者不无揶揄地称为翻身论。”[42]翻身后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思想史意义。

在西方现代思想中,身体性得到了肯定。康德、叔本华、柏格森转向生命意志及生命冲动,“身体主体开始从意识主体中孵化出来,并且把理性的主体变成了非理性的主体”[43]。在种种关于存在的规定中,身体获得了新的内涵。马克思所说的“存在”是“物质生产实践”,他的身体具有社会学上的意义:身体是实践的形态,人的意义就在社会性之中;人是肉体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身体是吃喝性行为,它推进了物质生产和人自身的再生产。尼采认为以往艺术中的身体其实是人身体的遮蔽,提倡以意志力对身体进行“超人”式的塑造;美学的价值判断必须在肉体的本能欲望当中重新发现其真正的基础;人就是身体,身体本身就是健康、完美、方正的,是个体的整体性存在,精神不过是身体的“意志之手”[44]。尼采的身体观不仅颠覆了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思想的传统,并且把对世界的审美都还原为对身体的审美,人作为身体同时是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

桑塔格对身体的关注一方面是受尼采哲学思想的启发,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她对传统思想的反思和反叛。桑塔格的关注点朝身体转向,对身体赞颂不已,对表现身体的艺术色情作品并无反感等背后的原因正是20世纪现代主义对身体问题的意识日益高涨。这一现状正如她在《米歇尔·莱李斯的〈男子气概〉》中对法国文学的描述那样:“从蒙田的随笔和卢梭的忏悔录,中经司汤达的日记,一直到纪德、儒昂和热内这些现代作家的忏悔录,法国的大作家们独一无二地一直致力于不动声色地表现私密情感,尤其是那些与性和野心有关的情感。以诚实的名义,法国作家们一直在冷静地发掘自己的色情癖好,并琢磨着不动声色的写作技巧。正是这种由来已久的对诚实的执著——即不掺进情感的表达——赋予了法国浪漫主义时期的大多数作品一种质朴的色彩,甚至是某种古典风格。”[45]

桑塔格小说中对女性身体的描述和关注并没有让人感觉到色情、低级或下流。《美国魂》中的女人渴望叛逆,和各色人种发生性关系,读者却不会认为她是一个荡妇,只会有一种揪心的感慨,因为在这里,性代表的不是欲望和快乐,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似乎一直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伴随着她。女人使自己成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对道德规范和社会秩序彻底地丧失了信心,但同时她的一切行为又显得非常理性化。女人曾试图借助法律来帮助她自己,但最终无济于事。

对身体的召唤、对严肃态度下创作的色情作品予以正名,这些观点,正是桑塔格“色情学”[46]的核心表达。桑塔格在文章中说道:“通常被称为色情的作品,其首先、完全和主要的关注是对性‘企图’和性‘活动’的描写。”[47]不过,我们要“用更多的同情、智性的好奇心或是审美世故来看待”它,因为这种形式仍有其“揭示真理的独特途径。当这一关于感性、性、个体人格、绝望和限度的真理将其投射在艺术中时,它便可被人所分享”[48]。值得注意的是,桑塔格自己并不赞成色情文学:“我也厌恶色情文学,对其日益普及所带来的后果感到不安。可是,这种担心是否有点错位呢?什么才是真正要关注的呢?应该关注知识的运用本身。”[49]桑塔格小说中的身体描述是出于一种严肃态度下对身体的思考。“所以,问题并不在于要不要色情作品,而在于色情作品带来的对人类主体质量和健康程度的考量。”[50]正是因为本阶段展现出的是对此问题的思考,所以“色情学”成为了本阶段所突出表现的美学核心思想。这表明了在20世纪中期,桑塔格就嗅觉灵敏地站到了走向身体的艺术潮流[51]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