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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格思想研究:基于小说、文论与影像创作的美学批判
1.4.3.1 一、反对阐释

一、反对阐释

桑塔格第一阶段的小说给人最深刻印象的是其形式上的独树一帜。异于美国当时的文学创作传统——重内容而轻形式,桑塔格特意营造出晦涩的文风、新奇的形式。这个做法让读者对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不能有太多留意。相对于内容,桑塔格更注重作品的形式。为什么桑塔格更加注重形式?在此必须考虑传统形式与内容说在桑塔格看来有什么问题。

关于形式与内容的争论从古希腊就已经开始了。在前理论时代,人们对艺术的认识还只是本原世界的天真状态,根本就不追问自己存在的理由。但是柏拉图的理论说改变了艺术本来无须为自己辩护的状态。在柏拉图的理论说中,最真实的世界是理式的世界,是超经验的,而不是生活世界,一如床的理式比现实的床要更真实。当艺术本身的存在开始需要辩护的时候,就预示了内容与形式上的分离。内容说的确立意味着阐释的逻辑基础的诞生,人们开始绕开形式想寻求那个原本的意义世界和本质世界。然而,意义世界是一个永不在场的存在,于是模仿成为了艺术形式的终极目标,内容的至上性沦为不容争辩的事实。于是艺术的形式让位于艺术的内容。[28]以至于到了后来,阅读作品的目的就是为了阐释作品,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艺术作品的感觉力被大大弱化。

桑塔格把柏拉图以来的内容说当做一种妨碍或庸论,认为从艺术里找出内容的方式是不妥当的,比起内容,人们更应该注重艺术作品的形式。“(我们)需要的是更讲究技巧的形式,如果过分着重于内容引起任意的解释,那么更深入地分析形式会把这种气焰打下去。我们需要的是一套分析形式的词汇——描述性的词汇,而不是规定性的词汇。最优秀的批评是把内容的分析划入形式的分析中去,但这种批评很少。”[29]

桑塔格认为附加式的阐释是对作品文本内容过分强调的结果。这种做法使得作品能够传达的感觉力被大大忽略。在文本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意义”的“影子”正在消磨人们的感觉力,使人们无法看到作品本身的力量。

桑塔格对形式的注重和对阐释的批判态度在其“反对阐释”中表露无遗。“反对阐释”是桑塔格标志性的口号,也是其开篇之作《反对阐释》的核心概念。把握这一概念对于桑塔格研究至关重要。从1961年到1966年,桑塔格所发表的近30篇理论文章几乎都在阐明一个主题——“反对阐释”。[30]在中国学界,涉及“反对阐释”的论作占桑塔格作品研究的80%以上;直接以“反对阐释”为主题的研究性论文超过10篇;中国现有研究桑塔格思想的几篇博士论文无一例外把“反对阐释”当做其研究的主题词之一。

不过,目前国内学界关于“反对阐释”的研究表现出两大诟病:一个是支撑理论不够——基本上是套用文学或文艺学的理论,尚未达到哲学批判的高度;另一个是研究成果良莠不齐——其中不乏片面的,甚至会带来一系列误读的研究发现。这些问题的存在给了解真相造成了迷雾,让人们纠缠于一些旁枝末节,无法真正进入桑塔格的思想之中。

要使迷雾澄清,有必要再次追问桑塔格“反对阐释”的真相。在此,不必对“反对阐释”的重要性进行质疑或作出评判,因为一个更本原的问题应该是“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是什么”?

首先,桑塔格的“反对阐释”不是“反阐释”、“非阐释”、“不阐释”。

“反对阐释”不是反一切阐释。《反对阐释》的英文原名为Against Interpretation。在此,“阐释”的英文interpretation用的单数形式而非复数形式,表明桑塔格反对的并非一切阐释。她之所以采用单数形式,是因为想表达“对一元论的阐释的反叛”[31]。“反对阐释”不是“非阐释”。“非阐释”乃是一种主观的异想天开、随意的牵强附会,而桑塔格“反对花巧地把意念及名词调换作粗浅的对等。”[32]“反对阐释”不是“不阐释”,它并不表示应该对艺术作品保持沉默。因为所有的思考都是某种释义,所以桑塔格并非反对释义本身。[33]

其次,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是反“过度阐释”、“概念阐释”。

“反对阐释”反对的是“过度阐释”。“过度阐释”表现为泛阐释。桑塔格反对随意牵扯和关联,因为过度的阐释会使人们接触的不是艺术本身,而更多的是艺术作品的纯粹复制,因而导致人们的感性体验中的那种敏锐感逐步丧失[34]。“反对阐释”也反对“概念阐释”。“概念阐释”表现为简单阐释。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学、心理学的阐释流行,人们认为艺术作品的目的就是有真正的意义。甚至20世纪的英美文学研究也试图把自己的主要任务定为将作品与社会学的或性心理学的符码阐释进行对号入座。桑塔格反对这种简化的释义[35]

在桑塔格所处的20世纪60年代,弗洛伊德式的深层阐释流行,似乎不挖掘到事物背后深层的东西就无法正确理解艺术作品。弗洛伊德将人格结构区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本我,它是人的本能活动,追求快乐原则;第二,自我,它是人的认识过程,按照现实原则;第三,超我,它是人的道德良知,遵循至善原则。这种人格结构具有相应的意识结构,即无意识、潜意识、意识。在这样一个心理结构的深处是本我和无意识,即本能。作为人的基本本能主要是生本能和死本能。生本能是人的生命的扩张,死本能是人的生命的毁灭。虽然这两种本能互为依存,但生本能是关键性的,它主要包括了性欲。性欲的冲动指向它的实现,但它受到超我的压抑。这种压抑了的冲动要求一种转换,即以一种非现实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欲望。如果压抑了的欲望得到了转化,那么就形成了梦幻;如果压抑了的欲望不能实现转换,那就会导致精神病。人的本能自身不是绝对自由的,所以引起了人生现实的痛苦。但是艺术正好能成为人类欲望的补偿。艺术是性欲潜意识的升华。人在艺术创造和欣赏中,在审美经验中,具有在性的满足中相似的陶醉性质。对此,桑塔格持否定批评的态度,且这一态度非常明显地表露在了《恩主》中。30多年后,桑塔格在《恩主》的中文版序中说:“希波奈特(“我”)所描写的痛苦现实与他本人所保持的那份奇怪的泰然、他急于对痛苦的事情作出积极向上的阐释是不同的,这一不同之处在我看来滑稽得很,同样也关涉难以排遣的痛苦和无法平息的强烈的感情。”[36]这无疑表明了桑塔格的态度,即她认为《恩主》中的希波奈特想阐释梦的无用和可笑。《恩主》可以说是桑塔格这种“反对阐释”的形式论思想的实践。

桑塔格说:“现代风格的阐释是在挖掘,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它在文本“后面”挖掘,以发现作为真实文本的潜文本。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现代挖掘,即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学说,实际上不外乎是精心谋划的阐释体系,是侵犯性的、不虔诚的阐释理论。”[37]桑塔格反对在作品中找出内容的现代挖掘式的阐释方式,同时她也提出了一个阐释方法,即艺术“色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