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哲学与美学之源
随着西方思潮转向生命意志、权利意志、生活等非理性的存在,桑塔格的作品中类似直觉、自我创造、生命体验、梦求等词汇多次出现,其作品不是对世界的描摹,而是心灵的流露。
对桑塔格哲学思想上的影响首先来自于尼采。尼采认为存在就是人的生命及其冲动,是一种创造力的意志。这种存在并非静止不变,而是同一的永恒轮回,是不断的生成和变化。基于对存在及其历史的理解,尼采的艺术思想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尼采回到了古希腊的开端处,找到了日神和酒神精神,特别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狂欢和陶醉,以此来反对苏格拉底的哲学和十字架上的上帝所代表的宗教。尼采认为艺术乃是权力意志最易透视的和最熟悉的形态;艺术必须从艺术家角度来把握;艺术是一切存在者的基本事件,存在者就其存在而言乃是一个自我创造者、被创造者;艺术乃是针对虚无主义的别具一格的反运动。尼采的美学以存在来反对理性,这不仅包括了古希腊苏格拉底至柏拉图的哲学理性,也包括了中世纪的宗教理性,是对西方形而上学理性传统的彻底颠覆。在桑塔格的创作中,可以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她源自尼采的那种对生命创造力的赞颂。“桑塔格对艺术之真和感悟性(sensibility)的张扬,以及对人类自科学启蒙运动以来对远古神话力量的消解和失去信任的抨击都反映出她对尼采哲学的信奉。”[4]
在20世纪的欧洲,很多大哲学家同时又是大文学家,对此桑塔格非常欣赏。其中有几个名字——萨特、巴特、本雅明等经常出现在桑塔格的视域里,本雅明甚至和桑塔格合著了多部作品。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幼年丧父,从小寄居在外祖父家。在萨特15个月大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印度死于热病;在萨特12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改嫁。萨特的这些生活经历和桑塔格的经历有相似之处。1943年秋,萨特发表了《存在与虚无》,此书被视为存在主义的代表之作,书中对人的命运和世界的观点影响了桑塔格的创作。萨特认为,世界是虚无和荒谬的,如果力图对世界或人生进行阐释,得到的也只是荒谬的结论,人的命运最终都会是一场失败,因此应该放弃把文学作品作为对世界和人生的阐释方式。对于文学,萨特提倡作家应该自由创作,不应该受到约束,更不应该受到外界意识形态的影响。在《辩证理性批判》中,萨特提出应该把个体的人放置到历史发展和社会环境之中进行考察,提出历史总体化的构想,认为在人的实践中包含着历史的总体化。但是,萨特认为历史的总体化同时又是人的异化,所谓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无非是历史的总体化和人的异化无限循环的空间。因而,当萨特谈论历史的总体化时,他是一个乌托邦的浪漫主义者;当他思考人的异化时,他又是一个苦闷的悲观主义者。而且,陷入这种两难困境本身也是一种痛苦,这也是存在主义精神的某种体现。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和文艺观给桑塔格带来了极大影响。在桑塔格的作品中,很多情节的设置都体现了存在主义世界观。存在主义世界观认为人类社会和现实世界本身是荒诞的,充满着荒谬和谎言,人生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艺术并不反映现实,也无力反映现实。既然作品表达的对象都是没有意义的、不完整的,甚至是荒谬的事情,释义者在文本中根本没有可能找到完整的、固定的、有意义的内容;相反,释义者却把自己主观的一些臆想、猜测强加在文本上,所得到的也不过是释义者在文本的基础上改写出来的内容。桑塔格的理论立足于存在主义的本体怀疑论,即对世界的本源提出怀疑。例如她的《静默美学》表现出了对历史沉重感的抛弃和冲破人的异化感的渴望。在桑塔格的创作实践中,她总是力图冲破所有现成的文艺观的禁锢,让自己对生活的直接感受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在哲学与文学上的建树也影响了桑塔格的创作和思想。巴特是当代法国思想界的先锋人物、著名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他将结构主义运用于文学、文化现象及一般性事物研究中,认为文学在本质上就是一个符号系统,如同所有交流形式一样。巴特尝试在多部著作中运用其文本分析法消解言语所指,试图按照作品本身的组织原则和内部结构来揭示文本的深层含义和背景。他概括出文本的三个层次,即功能层、行为层、叙述层,以此分析读者对文本的横向阅读和纵向阅读。巴特受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影响很深,试图用一种开放式的、流动的、无定向性的言语方式在有限的言语中透露无限的内容,从而十分精辟地揭示了语言双向性的特征。桑塔格在评述巴特的《写作本身》时写道,“作为一名作家,巴特偏爱简短的形式,他对袖珍的东西尤其入迷,如短句和名言;同时,像所有真正的作家一样,他被‘细节’即经验的典型简短形式所深深吸引。即使作为散文家,巴特也往往能够惜字如金。而他写出来的书更像短文的复合体,而非‘真正’的书籍,更像是综合了各类话题的旅游指南,而非主体鲜明的严密论证”[5]。桑塔格把巴特介绍给了美国读者,但是“她的突出成就并不只在此,而是向世人表明原来用英语也可以写出巴特那样风格的文章”。[6]
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犹太人,被称为“欧洲最后一名知识分子”,桑塔格认为“他才是配得上‘我们时代唯一重要的德国文学批评家’这一称号的人”。[7]本雅明在柏林以一个自由作家和翻译家的身份维生,兼及精神病理学的研究。本雅明对空间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性。他一生中在不少城市生活过,如柏林、法兰克福、巴黎、马赛、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莫斯科,他善于从空间透视人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状态。本雅明赞扬超现实主义,认为它把时间转变成了空间,把不可避免的历史变迁变为神秘的当下构成的世界。在时间中,人是被动的存在物,但在空间中,想象力能够移向各个方向,把单个自我化成众多自我。本雅明对超现实主义兴趣浓厚,认为这一流派在把通俗的日常生活物品并置的过程中,表现出了机械复制生产时代对现实新秩序的亵渎。本雅明的“机械复制理论”对桑塔格的摄影观的形成影响很大。桑塔格在《论摄影》中“向沃尔特·本雅明致意”[8]并专门把本雅明的引语汇成一辑;另外还写作《在土星的标志下》一文献给本雅明。本雅明喜欢用散文的方法来讲理论,其警句式的随笔记录方式也成为桑塔格写作的引导和参照。桑塔格在为本雅明的《单向街》所作的序言中说本雅明把他个人的气质投射到了他所关注的全部主要对象之中。“早在别人之前,苏珊·桑塔格就把罗兰·巴特和沃尔特·本雅明摄影理论家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9]
通过以上对桑塔格思想渊源的回溯可以发现桑塔格思想具有这些特色:它既表现出美国式的特立独行,又带有先锋气质,时尚、前沿,具有欧洲文化的特质。
由此出发,本书将对桑塔格思想进行重构。重构的第一步就是对桑塔格作品进行归类。从桑塔格所取得成就的领域来看,有三个方面代表了桑塔格的主要艺术创作成就:小说、文论和影像视觉艺术创作。桑塔格获得过各种小说大奖,其文论被视为经典著作,其影像视觉艺术创作也颇具影响力。在以下的第二、第三和第四等三个篇章中,本书将首先通过对桑塔格小说的分析,梳理出她思想的大概构架;然后通过分析她的文论来揭示她所重点关注的美学问题;之后再通过分析其影像视觉艺术创作来探讨技术时代下她的思想特点,以此完成对桑塔格思想的重构。
【注释】
[1][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上海:三联书店,1989:12.
[2]Elisabeth B Booz.A Brief Introduction to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1982:343-345.
[3]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05—1975),犹太美国人,“二战”后美国少数几个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文化批评家之一。他作为一位象征性的人物首先进入了美国文化高层机构。当时美国文化高层机构以反犹太、族长式的批判话语领域为特点,开始缓慢却实在地瓦解美国社会中享有特权的白人文化的霸权和均一性。特里林始终把文学看成文化历史的一部分,认为文学谈论的是个人与文化之间处于危机的道德问题,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疑问:在我们的文化中,文学研究是否仍然是发展和洗炼智性的手段?桑塔格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对艺术与道德的关注与特里林对文学与道德的思考有着内在的一致性。
[4]王秋海.“矫饰”与前卫——解读苏珊·桑塔格的《“矫饰”笔记》[J].文艺研究,2004(2):63.
[5][美]苏珊·桑塔格.重点所在[M].陶洁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87.
[6]Paul Berman.On Susan Sontag.Dissent;Spring,2005,52(2):109.
[7][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02.
[8][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M].艾红华,毛建雄,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199.
[9]Lindsay Smith.Photography Theory.The Year's Work in Critical and Cultural Theory,2008,16(1):325-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