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浪漫主义渴望的矛盾情绪
施勒格尔曾把浪漫主义定义为一种在狂热与反讽之间彷徨的生命感受(参看0.3节)。对于德皮特、顾蒙逊和尼采而言,对艺术的治疗能力的狂热也常常与一种明确的反讽的偏离结合在一起。在尼采作品中,这种彷徨主要表现在他对艺术和艺术家极尽嘲讽之能事。但在我看来,我们不能由此就说尼采具有自相矛盾的趋向,或者说这是他的思想的发展。后一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尼采在他思想的每个阶段里都对艺术和艺术家作过肯定和否定的评价,而前一种说法抹杀了尼采赋予艺术本身的矛盾性(参看Pütz,1975,24)。如果我们更加仔细地考察尼采对艺术的批判,那么我们可以辨别出一些不同的目的。在《人性的,太人性的》里,他认为艺术家常常是“人类宗教和哲学的谬误的歌功颂德者”(HH,102)。在《论道德的谱系》里,他也说艺术家“曾经为某种伦理学、哲学或宗教效力”(GM,236)。在这种批判里,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艺术也成为了一种颓废的象征。除此以外,《瓦格纳事件》使得尼采产生了这样的洞见:随着《帕西法尔》和基督教主题的交融,瓦格纳背叛了悲剧艺术,而屈从于颓废的美学理念。艺术不再是司汤达所说的一种对至福的许诺,而是叔本华所说的一种麻醉剂,它能暂时让人从意志中解脱出来(EH,92)。[27]
基于这种洞见,在他的后期作品里,尼采区分了肯定生命的艺术的伟大风格和否定生命的艺术的颓废。他也采用歌德对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艺术的著名定义来指称这种区分:健康的和病态的艺术。伟大风格的艺术家通过他洞察秋毫的意图来控制混乱的发生,“这种风格和伟大的热情一样都拒绝满足,它不希望被说服,而是它命令,它要求……成为混乱的主人;它压制混乱,它变成形式:逻辑的纯一,确定,数学化;它变成律法:这是它的雄心”(KSA,13:246-247)。与之相反,颓废的艺术无法转化现实,它只是“对破损的现实修修补补”(WDB,3:383)。颓废的艺术的特征不在于统一和精确的形式,而是繁缛雕饰、碎片化、开放性和不匀称。对于这一点,“微图画家”瓦格纳是最好的说明。
然而,尼采的批判不限于此,他认为颓废时代的艺术必然是颓废的(参看Br9cker,1963,15)。这一点甚至可以用来说他自己,“正如瓦格纳一样,我是我所处的时代的孩童,确切地说,是一个颓废之徒,不同于瓦格纳的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我反抗它”(KSA,6:11)。普茨中肯地指出,尼采所批判的浪漫主义的风格特征全都符合他本人的风格(Pütz,1975,35)。尼采对病态的浪漫主义的抗争也是他自己的浪漫主义的渴望。
对于这一点最为重要的是,尼采逐渐认识到简单地回归希腊文化是不可能的。布吕克说:“我们不能再忘记科学。而对我们来说,神话不再是科学出现前的那副模样了(Br9cker,1963,27)。既然颓废无法废除,那么我们必须学会忍受颓废最典型的样态:真理意志(theWill to Truth)。我们也可以在尼采的作品中看到这种冲突:一方面,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建立新的神话,另一方面,他是不知疲倦的申诉者,忙于揭穿每一个神话的假面具。他常常既是思想者又是艺术家,总是徘徊于艺术的狂喜的愉悦与悲剧智慧引发的感伤。”(Pütz,1975,38)顾蒙逊的《伟大的诗》也充满了一种类似的介于狂热和反讽之间的矛盾情绪:那座雕塑告诉我们,艺术渴望沉浸于生活之流,但同时它又是一种自反的象征,象征着在现代文化的概念体系里,这种渴望是无法实现的。
然而,在尼采对艺术的批判里,还曾反复出现过另一个更加激进的主体。这是因为这个主体不仅和当代艺术的必然颓废相关,而且也同伟大风格的健康艺术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伟大风格的艺术家试图把存在的特性强加于变化之上(WDB,3:895)。但是,在尼采看来,这意味着伟大风格的艺术家必定是个骗子。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他回忆起柏拉图的话,并坦率地承认艺术家说了太多的谎话(Z,149)。这种谎话是无可避免的,因为没有它,就无法经受住悲剧的真理:任何沉溺于这种真理的人最终都会陷入狄俄尼索斯的野蛮和疯癫。因此,谎言是所有文化的一部分,“所有文化形式都发端于这样的事实:许多事物是遮蔽的”(KSA,7:453)。“没有谎言,也就没有社会和文化,这就是悲剧的冲突。任何善或美的事物都建立在一种幻相之上:真理致死。”(KSA,7:623)
彼特·德皮特的诗也表达了对艺术的现实状况的批判:
那些还有手指和脚趾的
只能站立着
……
那些来自寒冷的人,昨天已死去
英雄命短,传说易逝
雪。如果我死去,我将融化。他曾说
他没有融化
这首诗也明显地反讽了艺术渴求的承诺。隐喻的艺术似乎无法履行让人“融入”物质世界的承诺:艺术家,来自寒冷的人,说如果他死去,他将融化,但是他并没有融化。最终,这种主体和现实狂喜般的统一没有在艺术中发生:这首诗最终成为了一份浪漫主义的渴望的讣告,这令人想起黑格尔所宣告的艺术死了。[28]但是,不同于黑格尔的是,在这种情形下,科学的理解并没有提供给我们任何选择的余地:浪漫主义的天才艺术家不仅死去了,而且作为一种现代神话,他的生命太过短暂。
但是这种解释也没有言尽诗意。事实上,它甚至根本没有充分地理解这首诗。毕竟,这首诗,正如前面所解释的那样,也谈到了来自寒冷中的人和冬日的冻雨与雪花融合在一起。通过这种方式,这首诗瓦解了人们相信的真理与谎言之间的对立,因此似乎揭示了这种真正的谎言的悖论性。因为尼采坚信现实的恒常流变,所以他一方面指责艺术家是骗子,另一方面又对艺术家大加赞赏,他似乎走向了关于真理与谎言之间的对立的另一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