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3 52 壶钧

52 壶钧

一把壶之好坏,经茶水一泡就泾渭分明。在沸腾的茶水里,在氤氲的气团中,壶的眉眼、气质、功能、拿捏等特点,全部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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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万亚钧的壶,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身筒的那种饱满张力;壶嘴、壶把那种铿锵有致的招式,让每一个细部皆显示其不凡的出身。于是心里涌出两个字:力道。方家知道,一把好壶,应该处处显出力道来。“力道”究竟为何物?我们常常说某一件作品多么的具有神韵,那种熠熠的神采,实际是靠力道支撑的。一个寻常的壶手,当他做遍了那些传统的器型,他眼睛里的壶已经不是壶了,是什么呢?一份熟练的功课。就像一个天天教数学的老师,他在黑板上演示同样的算题,很难再有激情。通常意义上的紫砂艺人也是这样,像仿鼓、掇球、石瓢、井栏等传统作品,基本上所有的壶手都会应付。但是,如何区分高下?靠的就是力道、神韵。你看那些沧桑老壶,也许口盖不严、壶身不甚周正,是的,古人比较随意,不太讲究这些细节。但是,壶拿出来往那里一放,一下子就把很多神气活现的新壶比下去了。哪怕是一柄残壶,也是器宇轩昂的风度。就像兵卒堆里站着一个大将军,那是什么感觉呢?于是我们知道,古人追求的,是气度、气韵层面上的东西。不像当今的某些艺人,明明把西瓜丢掉了,还把芝麻捡起来当作宇宙研究呢。

万亚钧是束凤英的儿子。在紫砂江湖上,都知道束凤英是顾景舟的徒弟。束凤英的壶艺故事,应该是一本厚厚的书。但是,那一辈的老艺人大都低调,像他们的壶一样默默无语。束凤英的欣喜来自儿子万亚钧,这个儿子,从小玩起紫砂泥来就有模有样。16岁了,束凤英把他送到紫砂工艺大师吕尧臣面前,磕头、拜师。万亚钧闷声不响地跟着师傅做壶,他上手快,制壶的要领过目不忘。很快就在100多个艺徒中脱颖而出。有一天师傅问他,做壶辛苦吗?万亚钧答:喜欢,就不辛苦。吕尧臣很高兴,悄悄地对万母说,凤英啊,亚钧是块做壶的料。倏忽三年,亚钧满师,遂回到母亲身边。其时,束凤英在紫砂厂研究所工作,跟师傅顾景舟挨得很近,但束凤英课子甚严,从不让师傅为儿子说一句什么话。不像有的人,动不动就请大师题词、合影。就像一根生萝卜,活活要扎进肉锅里煮。万亚钧很争气,他跟母亲一样不善言辞,但他的壶已经能为他说话了。有一天,万亚钧刚做完一把壶,让母亲评判。有客户看到了,问束凤英:这把壶真漂亮,是您刚做的吗?我买了!束凤英平时低调惯了,说:哦,是我儿子学做的。言语平和谦逊,表情不露山水,一份欣慰则藏在了心间。这一幕被站在母亲背后的万亚钧看到了,但他更没有满足。一天,他刚做完一把高难度的《提梁竹鼓壶》,那是全手工的活儿,不依赖任何模具,用手工敲打的三围泥片镶接而成。从造型看,就像是用竹节盘起的一面鼓。表现出一种竹节的韧劲、清峻,一种山间野性的力量;也是对一个紫砂艺人手工制壶技巧的全面考量。做完这把壶,万亚钧很满意。但某次在师傅家,看到吕大师的泥案上,也放着一把刚收工的《提梁竹鼓壶》,那壶虽未烧制,已然仙气缭绕、灵光毕现。再看各个细部,真正无懈可击。万亚钧内心感到一种震撼。恍然觉得,自己差得还远。回到家,再看自己那把壶,真想把壶打碎了重做。

懂壶的艺人,必得懂泥。万亚钧做壶,首先选择纯正的紫砂泥,丁蜀镇郊外的黄龙山,在万亚钧们的眼里,是一个神秘的气场。就像一个小辈,了解自家老人的脾性。黄龙山去多了,万亚钧就知道,山南的泥质硬,收缩率小,可塑性差;山北的泥质软,缩头大些,油性足,可塑性好,做起来容易,但很难把握收缩的比例。无论山南山北,在万亚钧眼里,皆是好泥。关键在于,做什么样的壶,选什么样的泥。万亚钧有时粗泥细作,有时细泥粗配。泥性、泥质、泥品、泥色……全在心中把握。他喜欢在养壶中发现问题,在他看来,一把壶之好坏,经茶水一泡就泾渭分明。在沸腾的茶水里,在氤氲的气团中,壶的眉眼、气质、功能、拿捏等特点,全部暴露无遗。方家以为,壶不仅仅是摆设,壶须用,光可鉴;一把好壶必得在不断的泡养中,才能彰显它的诸种妙处。万亚钧坚持用传统的手工敲打镶接法制壶,因为,使用模具固然也可达到精致,但千篇一律,湮没了个人的情感、灵性、神韵。别人在用模具“创新”,他充耳不闻。他不屑于全手工以外的一切手段。在他眼里,即便每天在做同一个式样的壶,也可能因为心境、手感的不同,壶的气质、状态也会不同。即便是师傅的款式,徒弟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风格。譬如一把石瓢壶,师傅端庄,徒弟不妨浪漫;师傅深沉,徒弟自可奔放。

一个壶手,若无几件公认的作品,实难立足。万亚钧廿年苦练壶功,渐被业界认可。他的《华诞提梁壶》《竹鼓提梁壶》《大虚扁壶》《风神壶》等作品,都是高难度的全手工佳构。其中《华诞提梁壶》乃大气磅礴之作。那一柄提梁,悠然如千年老藤,淡定从容。《风神壶》缘于万亚钧的一个梦境。某夜,万亚钧梦中见一壶,形状怪异。一白发老者,颤颤巍巍,举一灯盏,火苗闪烁、茕茕如豆。老者曰:若你能将吾手中之物,融入壶中,一生则茶饭不愁也。亚钧愕然抬首,但见那油盏经风一吹,欲灭未灭。那飘忽的火舌,渐次定格为《风神壶》之壶嘴。庄生梦蝶,如蛹纷飞。那些壶上的线条,或细若游丝,或吞吐大荒;风来月移,如梦如幻。一种深入骨子里的贵气与雍容,在万亚钧的壶上游走,如春蚕吐丝,若流水行云。

线条,还是线条;造型,还是造型。壶有魂否?万亚钧千万遍叩问自己,生生地把自己的一颗心,留在了壶里。

愿君征程更奋蹄,前世相马九方皋。万亚钧知道自己在哪里,心与艺相通,艺与德相融。更多的壶在呼唤出世,它们在万亚钧心里盘踞已久,可以期待,那些壶,是万亚钧呕心沥血的艺途写照,更是万亚钧更上一层楼的生命诗篇。

2009年4月22日,初稿于上海,中国浦东干部学院

2009年5月8日,二稿于宜兴丁香花园,知竹草堂

2011年6月14日,定稿于宜兴龙背山麓,祈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