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立德乐勇闯峡江

雾霭消散，清晨的阳光细密地照拂下来。朝天门码头，万人喧哗。突然，一阵机器的声音隐隐传来，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长江下游方向。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艘轮船从前方转弯处缓缓钻了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来了！”随着一声叫喊，顿时锣鼓喧天，爆竹齐发，朝天门码头沸腾了。金发碧眼的英国商人立德乐和他的妻子手挽手，倨傲地站在“利川”号机器船上，闯进众人视野。

1898年3月9日，立德乐驾驶的“利川”号抵达重庆。这是长江三峡第一次通过机器船。当天，在渝的上百名英、美、日领事馆官员和外国商会人员，分乘数条木船前往迎接；本地官府也派众船列队江中，张灯结彩等候；重庆市民，更是闻风而动，纷纷涌到江边，争睹第一艘到达重庆的机器船。

随着立德乐的到来，大批外国使馆也相继落户重庆。图为德国大使馆

立德乐并没有急于下船。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和出生入死，已将他锻造得异常坚定和淡定。“感谢上帝赐予我力量，让我得以战胜所有困难，顺利穿越峡江……”祈祷完毕，立德乐才挽着夫人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昂首阔步通过朝天门，进入重庆城。

立德乐花了整整22年，终于完成心愿，闯入重庆

这次成功远航重庆，可以说是立德乐人生的分界线。之前，他顶多算是一个有冒险精神的成功商人；之后，他成了全球知名的冒险家，英国《大不列颠名人录》推崇的“开发中国西部第一人”。的确，驾驶机动船远航重庆、闯入中国腹地、抢夺天府之国四川的独特资源、抢占这个庞大且尚未开发的市场，这个梦，他做了22年。

梦想始于1876年。2月21日，英国翻译马嘉理一行在云南中缅边境与当地少数民族发生冲突，马嘉理与数名随行人员被打死。英国政府以“马嘉理事件”为借口，强迫清王朝于9月13日签订了《中英烟台条约》。条约规定：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四处为商埠。英国政府还在条约中为进一步侵略中国腹地留下一道“后门”：四川重庆府可由英国派员旅居，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轮船未抵重庆之前，英国商民不得在彼居住，开设行栈，俟轮船上驶后再行议办。

对中国异常了解的立德乐立即意识到：能否驾驶轮船抵达重庆，已成为能否打开重庆、进入西南的关键所在。

成功者往往都有一个共性——说干就干。1881年，立德乐虽然一艘船也没有，却在湖北组建了川江轮船公司，开始为侵入川江作准备。

1883年2月，立德乐将孩子留在上海，与妻子搭轮船先到汉口，因枯水季节汉口到宜昌的轮船停驶，又改乘木船，经40天艰苦航行，抵达重庆。立德乐此行名义上是旅游，但真正的目的却是考察川江航道。因此，沿途所闻所感，他无不一一记录；沿途所经历的一切，他无不仔细观察、深入体验——他甚至加入到纤夫的队伍中，考察木船吃水的深度。他据此完成的《经过扬子江三峡游记》是最早向西方介绍长江三峡的著作，在西方引起轰动，成为打开重庆通往世界大门的钥匙。

通过这次勘察，他进一步坚定了驾驶轮船通过三峡的决心：“只要操纵灵便，吃水不超过现行帆船且马力强大的轮船，便能开进川江。”

为了积累经验，第二年他便购置“彝陵”号轮船，行驶于宜昌至汉口一线载货运客，并把宜昌作为今后进军川江的据点，在那里购置地皮、修筑码头、建设房栈。

1887年，立德乐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筹集一万英镑，在英国特制了一艘更适合航行川江的“固陵”号轮船，准备大干一场。

7月20日，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照会清总理衙门，要求发给立德乐行轮执照，并提出“转饬沿途地方官弹压保护”。清廷即晓谕百姓“不必惊疑”，并命“水陆各营妥为保护”。

消息一传出，群情激愤，纷纷集会抗议。特别是沿江的船民，他们深知，一旦机器轮船进出川江，势必淘汰运行了上千年的木船，打破他们传统的生活方式，影响他们的生计。于是放出话来，“如果英国轮船执意上行，誓死将之堵截击沉”。

清朝的官员也并非人人都赞成朝廷的决定，川督刘秉璋就是反对者之一，他紧急电奏总理衙门：“轮船入川，民情惶急，万不可行。若勉强试行，秉璋不敢保其无事。”民众的强硬态度，迫使清政府不得不终止了之前给立德乐的允诺，并派遣巴县知县杭国璋为代表前往宜昌与立德乐及英国驻宜昌领事谈判。这场艰苦卓绝的谈判始于1888年，至1889年初方达成协议：英国轮船十年内不得驶入川江，清政府以十二万两白银收购立德乐在宜昌的码头、房栈及“固陵”轮。显然，清政府试图用十二万两白银，换来川江十年平安。

立德乐洋行如今孤零零地矗立在重庆南滨路边

1890年3月，中英签署《烟台条约续增专条》，重庆开为商埠。次年，重庆海关成立，重庆正式开埠。

立德乐是一个执著的人。“固陵”轮卖出，他狠狠地赚了一笔。但他并不死心。穿越峡江，直抵重庆，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一直在寻找实现这个目标的机会。为此，1890年立德乐在重庆下陕西街开办起了“立德乐洋行”。这家洋行，是重庆历史上第一家外商洋行。同时，他花重金聘请英国人蒲南田率领测量队，深入宜昌到重庆的水道，绘制航线图，并在沿江安设标杆、浮标，炸毁江中险滩暗礁，为轮船通行作准备。

根据中英《烟台条约续增专条》规定，外国洋行租用的中国木船，悬挂外国国旗行驶川江，可享受与外国轮船相同的特权。这就是所谓的“挂旗船”。1891年5月26日，立德乐租用川江民船，船头高悬着英国国旗，满载着洋油、海带、洋布等货物，驶达重庆，成为重庆历史上第一艘挂旗船。同年，立德乐将南岸区龙门浩地区数十里的沿江地带“永租”，并在这里建工厂、修码头，龙门浩水码头随之更加兴旺。立德乐的工厂，成为重庆历史上第一家猪鬃厂，产品远销国内外。

机会终于来了。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代表清朝政府在日本马关与日本政府签署了《马关条约》，条约规定：日本轮船得驶入从湖北宜昌溯长江以至四川省重庆府附搭行客、装运货物。根据“最惠国待遇”原则，英国政府也享有相同的权利。

重庆开埠以后，列强的水师兵营也相继在重庆建立。图为法国水师兵营

立德乐闻风而动，在上海订造了一艘双水轮机动船，取名“利川”号。这艘船载重7吨，长55英尺，时速9海里。外形像只水生铁甲虫，靠两侧各有一个状如水车的大轮盘划水前进。由于资金不够，立德乐夫人甚至卖掉了贵重首饰与上海的房产，倾全力相助。因此，当时上海报纸上称“利川”轮为“夫人”轮。

1898年2月，“利川”轮从上海开到宜昌，已经58岁的立德乐即将开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远航。为了这一天，他已准备了22年！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因此，当宜昌官府提出签订“行轮免碰章程”时，立德乐态度异常强硬：“无论你们同意与否，本轮已决定于2月15日启航，决不因任何方面之阻拦而终止。”有之前“固陵”轮失败的教训，他唯恐拟订章程的交涉拖延日久，导致再度失败，断然拒绝了宜昌官府的要求。

2月14日，立德乐自任船长，“利川”号高调离开宜昌，开启了一场生死未卜的远航。迫于英国政府的压力，宜昌官府最终妥协，并主动安排一艘炮船、一艘救生船，以及12名精壮兵丁和6名水手护送，同时昭告沿江州县加以保护。在宜昌的外国人，乘木船送“利川”号至西陵峡口。

这次航行，注定是一场不平凡的旅程。

刚到峡口，一个接一个的浊浪便汹涌扑来，把轮船拍打得颠簸起伏，摇摇欲坠。立德乐特聘的宁波籍驾长帅阿福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竟欲弃船逃生，立德乐立即许以重金，才将军心稳住，“利川”轮鸣笛入峡，艰难地溯江西上。

进入巫峡，中国炮船的纤缆突然绞入“利川”轮的水轮中，并且愈绞愈紧。一旦水轮破坏，“利川”轮将失去前进的动力。情况万分危险。“利川”轮上的洋人个个面无人色，立德乐此时也心惊胆战、束手无策。在这危急时分，只见两名中国水手跃入激浪中，挥舞手中利斧，三两下将纤缆斩断，终于化险为夷。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轮船还没有驶出巫峡，江面上突然飘来大量稻草等杂物，将轮船的水轮和螺旋桨绞住，“利川”轮被团团围困动弹不得。立德乐只得安排所有人清理江面的杂物。“利川”轮在巫峡中僵卧了整整四天。原来，当地船户誓死阻止立德乐通过川江水道，设下了重重障碍。

刚到乌龟沱，只见四面八方木船重重叠叠涌向“利川”轮，眼见“利川”轮就要被困在长江中央，立德乐命令帅阿福开足马力径直朝上游冲去。小木船哪里是大轮船的对手，两条渔船被撞沉，6人落江死亡。“利川”轮虽然冲出了重围，却更加激怒了沿江的渔民和船户，他们在上游郭家沱邀集数千人执篙持桨，欲与“利川”死拼。云阳官府闻讯派出兵丁，驱散群众才得以化解危机。

经过20多天的艰苦航行，“利川”轮终于抵达重庆下游10公里处的唐家沱。休整一夜以后，3月9日清晨，起锚驶向重庆。立德乐和妻子手挽手，倨傲地站在“利川”轮上，接受官府的迎接和百姓的注目。

随着立德乐首航川江成功，大批外国商人纷纷涌至重庆，开办各种公司。太古、怡和等外商争相在川江上办起了轮船公司。随后，大批外国使馆也相继落户重庆。重庆，正经历3 000多年来史上第一次对外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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