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妖怪小说体裁的变迁

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由唐入宋这段时期是一段相当值得关注的时期。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面，古代小说的记述体裁发生了一个划时代的变化，即由文言小说为主，逐渐转化为以白话小说为主。这种变迁，在古代小说之一种——妖怪小说那里，也有着明显的体现。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从先秦以迄于唐五代，妖怪故事的主要文献载体乃是文言小说。并且，到了唐代，这一类文言妖怪小说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成熟，相当繁盛的一种状态。到了宋代及以后，随着一类“笔记体”文言小说如《夷坚志》《容斋随笔》等作品的兴起，文言小说的文艺水平则反而有所降低。与之对应的，在宋元时代，社会上渐渐出现了一种以当时的白话、口语来描述故事的话本小说。这一类白话小说较之文言小说内容更为丰富，描叙更为生动，更贴近民间大众，故能引起人们更大的兴趣。这样，它的文学活力和发展潜力较之文言小说就要高出许多，因此，它就逐渐代替文言小说而成为小说之主流。自宋元以至明清出现了不少白话妖怪小说，例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三即收有宋元时的话本小说《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其情事即是沿袭唐代文言小说《补江总白猿传》而来，但它的篇幅、故事内容以及对于人物的形象、语言、性格的刻画则都有所发展。由此正可看出白话小说相对于文言小说在文艺方面的优势。又，《清平山堂话本》卷一的《西湖三塔记》亦为一篇宋元时代的话本体妖怪小说。《西湖三塔记》记述了乌鸡、獭、白蛇三只妖怪的故事。此一故事与后世的《白蛇传》系列故事也有着相当地渊源关系。此外，像宋元时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武王伐纣书》，正是后世《西游记》以及《封神演义》的雏形。此书之中也有甚多与妖精相关的故事，像《取经诗话》之中，便有着猴行者、白虎精等妖怪形象；《武王伐纣书》中，也已有了化为妲己的“九尾金毛狐子”之类的妖精形象。到了明清时代，话本体小说逐渐发展成为篇幅更长，故事情节、内容更为丰富，人物形象更为丰满、生动的章回体小说。其中，《西游记》与《封神演义》则无疑是各类载录妖怪故事之白话章回体小说的代表。像《西游记》一书之中便有着如孙悟空、猪八戒、牛魔王、红孩儿、白骨精等形象生动、丰满，值得人玩味的妖怪形象；《封神演义》之中也有着像冒充妲己的狐狸妖、“轩辕坟三妖”“梅山七怪”“五方之妖”等妖怪形象。另外，在这一时期的其他各类白话神怪小说中，也记有甚多的妖怪故事。像《三遂平妖传》《八仙出处东游记》《徐西游记》《妖狐艳史》《狐狸缘》《昭阳趣史》等小说之中，均记有甚多的狐妖、猴妖、龙妖等妖精；而清代玉山主人的《雷峰塔传奇》中所记的白娘子，较之前代各个《白蛇传》系列故事中的白娘子，形象无疑更为生动、突出，富于人情味，也更能令读者感动，给他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当然，我们也不能说，到了宋代以及以后，文言体妖怪小说就完全消沉下去，不值一提了。其实，在宋元以及明清时代，社会上仍时时有着文笔生动、描述精彩的文言短篇妖怪小说。像宋代刘斧《青琐高议》别集卷一的《西湖游春》一文，则又是一则人狐恋小说。其中那位名为“独孤氏”的狐女对于侯成叔有着很深的情义，但又颇有妒忌之性，不允许侯去拈花惹草，寻找外遇。在这里，狐妖社会化的性格就愈发明显了。宋代李宪民《西蜀异遇》又记叙了一个人狐婚恋的故事。狐妖宋媛与李达道相亲相爱，一往情深，虽然受到了术士的阻挠、世人的不解，依然坚持无悔。到了明清时代，又出现了一批载有妖怪之事的文言小说，如瞿佑《剪灯新话》之《申阳洞记》即又是沿袭《补江总白猿传》而来，李昌祺《剪灯余话》之中，也有像《武平灵怪录》《胡媚娘传》之类妖精小说。再则如王同轨《耳谈》中的“大别狐”条，陆粲《庚己编》中的“临江狐”“谷亭狐”，碧山卧樵《幽怪诗谭》中的“狐惑书生”条所记亦狐妖之事。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也载有各种妖怪故事，它们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影响力及文学价值自然是毋庸置疑的。此外，像和邦额《夜谭随录》中的“香云”条，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中之“温玉”“绿绮”“桃叶仙”“住住”条等故事，亦皆是妖怪小说之佳品。

总此，我们可以说，在唐五代之后，白话类妖怪小说虽然逐渐有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但文言类妖怪小说也始终具有相当大的重要性。当然，比较而言，白话小说有着一种内容上、创作艺术上的不断发展之潜力。它能够利用更多的篇幅，更丰富的内容以及更为多元化的叙事手法来叙述、渲染故事情节；它所刻画出的人物形象也往往显得非常鲜明、细致而富于个性。与之相对的，文言小说文体方面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停滞、止息了。这种文体模式无论是在篇幅上、语言上还是在叙事手法方面对于妖怪小说的进一步发展都是不理想的。例如，笔者在前面已经谈过的，猿猴妖与蛇妖在中国民间的妖怪信仰中并不能算是最主要的两类妖怪，但是就因为有了《西游记》与《白蛇传》这两部白话文学作品，孙悟空与白娘子就成为社会上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两位妖怪形象。这也就明显地体现了白话小说优越的表达能力。故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古代妖怪小说的发展一共经历了三次革命：第一次是“妖怪”观念之转化的革命，发生在由两汉至六朝的时期；第二次是妖怪性格的人情化、社会化之革命，发生于唐代；第三次则是作品文体上的革命，发生于宋元时期。正是由于有了这三次革命，传统的妖怪小说才会像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样内容丰富、多姿多彩而又有着令人回味无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