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妖怪人情性与怪魅性之并存
我们已经知道,妖怪、精怪在古代人们的心目中一直以来就有着一种魅惑、陷害人类的特性。但是,到了唐代,许多妖怪则具有了丰富而明显的人情性以及社会化的特征;与之同时,它的怪魅、蛊惑的特性还依然顽强地存在、持续着。这种相持而并存的态势在唐五代以后的时代里依然未有大的变动。无可怀疑的,在唐五代之后林林总总的文言、白话类妖怪小说中,妖怪形象的人情性、社会性更见提高,更为丰富了。像吴承恩所创作的明代著名神魔小说《西游记》一书,就塑造了大量的妖精形象。其中的主角如孙悟空、猪八戒均为妖怪,但他们的语言、举止、行为、性情则充满了人情味,也有着浓郁的社会生活的气息;与之相对的,还有像牛魔王、红孩儿、白骨精、黄袍怪等取经路上出现的大大小小的妖怪们,他们是作为故事的反面角色出现的,一方面体现了妖怪魅人、害人的特征,但在另一方面,其身上也体现了相当多的社会化、人性化的因素。同样的,清代玉山主人的《雷峰塔传奇》则为我们刻画了一位富于人情味的善良多情,又坚贞不屈的蛇妖白娘子的形象。这一形象的出现,标志着长期以来在人们心目中怪魅、蛊惑之性甚为浓烈的蛇终于也具有了丰满的人情性,也说明了明清时代妖怪的人情性在整体上向前迈进了一步。在明清时代的一些文言神怪小说中,妖怪的人情味也有所增长。像《聊斋志异》就为我们贡献出了一大批脍炙人口,有着极高文艺价值的妖精形象,如青凤、娇娜、莲香、婴宁以及阿英、黄英等狐妖、鸟妖、花妖类妖怪。这一些情感丰富、个性鲜明,而又富于世俗人情的妖怪形象,即使是与《任氏传》中的任氏、《柳毅传》中的龙女以及《传奇》“孙恪”条中的袁氏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聊斋》之外,在像袁枚《子不语》、和邦额《夜谭随录》、长白浩歌子《萤窗幽草》、宣鼎《夜雨秋灯录》、王韬《淞隐漫录》等清代文言小说之中,也记有大量的深富人情,颇可玩味的妖怪形象。
当然,由于在整个中国古代社会里面对于巫术、巫鬼的崇仰始终是民间大众的一种主要信仰,故此,由此种信仰而产生,并直接受其影响的妖怪、精怪一类,就始终难以摆脱由巫祀的意识赋予它们的那种妖魅、蛊惑、害人的特性。也就是说,尽管在宋、元、明、清时期妖怪的人情性已然大有增长,但它们自身所固有的那种妖邪怪魅的特质却是始终存在着的。就以民间奉祀最盛的狐妖而言,虽然在我们的神怪小说中,已经有了一大批富于人情味的狐妖形象,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有相当多的狐妖仍然体现出了淫邪魅惑的害人特性。例如《封神演义》中那只化身为妲己的妖狐,就可以说是祸国殃民、颠覆殷商社稷的罪魁祸首;宋元之后的诸多文言笔记小说之中,亦多有对于狐妖以邪法祟人、害人之事的记载。像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之《槐西杂志》卷四就记载了一则妖狐魅人,使人病痛之事:
一奴子业针工,其父母鬻身时,未鬻此子,故独别居于外,其妇年二十余,为狐所媚,岁余病瘵死。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来时为女形,自言新来邻舍也。留与语,渐涉谑,继而渐相逼,遽前拥抱,遂昏昏如魇,自是每夜辄来,必换一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丑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岁,余无一重复者。至则四肢缓纵,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狐亦不交一言,不知为一狐所化,抑众狐更番而来也。其尤怪者,妇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跃即逝,小姑所见是方巾道袍人,白须瞏瞏,妇所见则黯黑垢腻,一卖煤人耳。同时异状,更不可思议耳。
在狐妖之外,宋元明清时代还有一类常给人们带来祸祟的妖怪,即是“五通”。所谓“五通”,应该是由古代志怪小说中所记载的“山犭喿”“山魈”“木客”一类妖精发展变化而来。到了宋代,它在民间的声势逐渐变得盛大起来。洪迈在其《夷坚志》及《容斋随笔》中,就曾多次提到“五通”“独脚五通”“木下三郎”之类,认为它们“考之传记,所谓木石之怪夔罔两及山犭喿是也”,“变幻妖惑,大抵与北方狐魅相似”。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一书中,也有“五通”一篇,专记五通淫魅之祸。其文开首曰:
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驱遣;而江浙五通,则民家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
接着,作者就述说了两则关于五通祟人的故事,其一为壮士万生除五通神四郎之事,其二为金龙大王女助金王孙家除五通怪之事。除了五通妖之外,民间还有不少蛟蛇之妖兴风作浪以害人的传闻。如清代薛福成《庸龛笔记》卷四记曰:
诚伯又逢黔人谈及蛟水,则为之色变。盖黔居万山之中,常受蛟害也。据述出蛟之地,有去巨川稍远者,水既去而蛟犹涸在山间,其音似牛,其身在龙蛇之间。乡民畏其为患,皆焚香跪祷其旁。久之,知其蠢蠢然无知觉,祷之无灵,乃纵枪炮击之。蛟或大吼,奔入巨水,或激其暴怒尚能于平地出水,则田庐民人,必有伤损。
在宋元明清时代的各类文言笔记小说之中,还录有一大批关于妖怪魅害人的故事条文,限于篇幅,此处就不再多述了。总之,就以上诸例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在唐五代之后妖怪的人情性与怪魅性并存的情形。这种“二元并生”的特征,正反映了国人对于妖怪的一种又爱又怕的心理:由于受到传统巫鬼意识的影响,妖往往是邪魅、可怖的;但是,由于中国人极富于想象以及艺术创造的能力,因此,他们又往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将这些神怪灵异的花妖狐魅设想成一些可爱可喜而又带有浓浓人情味的人物形象。这种“媚”与“魅”的对立与统一,正是中国传统妖怪文学之所以如此富于艺术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