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唐五代妖怪小说重点作品分析
唐代的文言神怪小说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言志怪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内容繁杂,收罗甚为丰富。像《纪闻》《广异记》《玄怪录》这些唐代小说,其中所记的除了妖怪故事,还有许多神、鬼、道、佛之类故事。因此,这一时期也没有出现以专门载录妖怪故事为主的小说集作品。鉴于此,笔者对于唐代妖怪小说具体作品的研究,也即是对分布在唐代文言小说作品中的那些以记妖怪之事为主的故事的研究。由于唐代妖怪小说数量庞大,因此,对于某些只收录了少量妖怪故事条文的文言小说,笔者就不准备加以分析研究了。大体而言,与六朝时的妖怪小说比起来,唐代的妖怪小说作品有了相当的发展,它们不仅数量更为丰富,情事更为动人,而其中还出现了一批单行于世的篇幅甚长的作品,像《补江总白猿传》《任氏传》《柳毅传》《南柯太守传》《东阳夜怪录》等。这批作品可以说是此一时期妖怪小说文学所取得的最高成就,它们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也有着独特而深远的影响。
一、《补江总白猿传》研究
《补江总白猿传》乃是初唐时期产生的一篇单行于世的篇幅较长的妖怪小说。我们知道,唐代出现了不少单行于世的文言小说。像《游仙窟》《李娃传》《莺莺传》《柳毅传》以及本文等。这些单篇小说的出现,正是唐代小说在文体、内容上获得甚大发展的一个重要表现。本文的出现,也正说明唐代的妖怪文言小说在文体上也取得了同样的进步。关于本文的作者,现在已经难于详考。由于本篇小说的内容、主旨在于诬蔑、攻击欧阳询乃是妖怪的后代,所以作者不愿署上自己的姓名。此篇小说《新唐书·艺文志》即有着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传记类载道:“不详何人撰。述梁大同末欧阳纥妻为猿所窃,后生子询。《崇文目》以为唐人恶询者为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小说类亦云:“欧阳纥者,询之父也。询貌类猕猿……此传遂因其嘲广之,以实其事。托名江总,必无名子所为也。”
此传今传二本。一为《太平广记》卷四四四所引,改题《欧阳纥》,文末云出《续江氏传》。一为明代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本,题《白猿传》。《情史》《虞初志》《合刻三志》、重编《说郛》《唐人说荟》《晋唐小说六十种》等类丛书均曾收录此文。汪辟疆《唐人小说》卷上,鲁迅《唐宋传奇集》卷一均从顾本录入此传,改题《补江总白猿传》。
本文之内容,即记梁大同末平南将军兰钦别将欧阳纥征略至南越之地,途中其妻为一白猿怪盗掳而去。纥甚为愤痛,乃纠合军士,历尽险阻于四处找寻其妻。后忽遇一风物秀美之山,山上有众多美妇人,皆是白猿掠来,其妻则正在美妇人之中。纥遂与诸妇人合谋而诛杀了这只盗淫之猿妖。然其妻已经怀孕,后产一子,便是欧阳询。其文载记甚详,具体情节笔者已在前文论及猿妖时细述之,故此处不再复述。
本文叙述详赡,情事丰富,于白猿性格特征之描绘,尤见奇幻生动之趣,实可谓唐代妖怪小说中之佳品。但是,细究此文的用意、旨趣,则无疑为一人身攻击。这一点,晁公武、陈振孙已有说明。当然,欧阳询之所以被讥讽为猿猴之后代,与其本人相貌丑陋,类似猿猴有一定的关系。两《唐书》本传均记其“虽貌甚寝陋,而聪悟绝伦”。《太平广记》卷二四八引《国朝杂记》亦曾记欧阳询与长孙无忌的互相嘲骂云:
唐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公长孙无忌嘲欧阳询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曰:“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帝敛容曰:“欧阳询,汝岂不畏皇后闻?”赵公,皇后之兄也。
唐代言议开放,嘲谑之际互揭疮疤,在时人心目中也并不以为是大忌。这种风气,与当时的统治者提倡谏议,优容言论的品格实是息息相关的。唐太宗之善于纳谏,千古闻名。唐代之其他诸帝,如高宗、玄宗、宣宗,甚至是武则天,也都有一定的优容异议的雅量。因此,唐代的文人多不以直言为忌。甚至对于一些戏谑性、侮辱性的言论,唐人亦不以为忤。例如武后时戴令言以《两脚狐赋》讥刺谗臣杨再思,再思仅是贬之而了事;玄宗时有人以《海鸥赋》讽示权要崔湜,崔湜也颇能优容之。可见,刺耳之语在当时并不足以引发大规模的文祸。故此,唐代稗丛小说之中便出现了大量的讥刺权贵、攻击政敌的无忌之言。例如李德裕的门客韦瓘撰写《周秦行记》以攻击政敌牛僧孺;唐代之《兰亭记》一文,记唐太宗以巧取豪夺的手法从辩才禅师手中取得王羲之《兰亭序》之事,其文直书当朝开国君主的不德行径,可谓大胆。故此,《补江总白猿传》在今人眼中或许有不道德的因素,但在唐人那里,却只属于玩笑嘲谑之语,是无足为怪的。
二、《纪闻》中妖怪小说研究
《纪闻》乃是唐代牛肃所作的一部神怪小说集。牛肃,两《唐书》无传。《元和姓纂》卷五记载其家世云:“状云:牛邯之后。裔孙兴,西魏太常丞,始居泾阳。曽孙遵,唐原州长史,生元亮、元璋。元亮,户部郎中,生容。容生上士,上士生肃、耸。肃,岳州刺史,耸,太常博士。元璋,兴州刺史。”又,根据本书中的一些条文,像“牛氏僮”“怀州民”“牛成”诸条,我们可以知道,牛肃应当生活在开元年间,因此,这部书可以说是盛唐时期产生的一部小说。
此书原帙久佚,《太平广记》引本书凡一百二十六条,《旧小说》乙集自《广记》选辑四十一条。此书中的故事,多是神怪灵异之类。像其中的佛教类故事就数量甚多,并且情事还多显得曲折丰富。例如“屈突仲任”“长乐村圣僧”“洪昉禅师”“仪光禅师”诸条,较之《冥报记》《报应记》等专门宣传佛教理念的小说,显得还更具有吸引力一些。此外,本书中也有一些叙写社会现实生活的条文,其中也不乏精彩之作。像“吴保安”条,记吴保安与郭仲翔二人的生死交情,很是感人。当然,本书之中也载有不少妖怪类故事,在这些妖怪故事中,最为主要的则无疑是狐妖类故事。例如其中的“沈东美”条(《太平广记》卷四四八引),就记录了一则狐怪化为青衣婢女诈人酒食之事:
唐沈东美为员外郎(太子詹事佺期之子)。家有青衣,死且数岁。忽还家曰:“吾死为神,今忆主母,故来相见。但吾饿,请一餐可乎?”因命之坐,仍为具食。青衣醉饱而去。及暮,僮发草积下,得一狐大醉。须臾,狐乃吐其食,尽婢之食也,乃杀之。
此书之“郑宏之”条(《太平广记》卷四四九引),又记载了一个“能与天通”的天狐为人所擒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显得甚为繁富、曲折了:
唐定州刺史郑宏之解褐为尉。尉之廨宅,久无人居。屋宇颓毁,草蔓荒凉。宏之至官,裛草修屋,就居之。吏人固争,请宏之无入。宏之曰:“行正直,何惧妖鬼?吾性强御,终不可移。”居二日,夜中,宏之独卧前堂。堂下明火,有贵人从百余骑,来至庭下。怒曰:“何人唐突,敢居于此!”命牵下。宏之不答。牵者至堂,不敢近。宏之乃起。贵人命一长人,令取宏之,长人升阶,循墙而走,吹灭诸灯。灯皆尽,唯宏之前一灯存焉。长人前欲灭之,宏之杖剑击长人,流血洒地,长人乃走。贵人渐来逼。宏之具衣冠,请与同坐。言谈通宵,情甚款洽。宏之知其无备,拔剑击之,贵人伤。左右扶之,遽言“王今见损,如何?”乃引去。既而宏之命役徒百人,寻其血。至北垣下,有小穴方寸,血入其中。宏之命掘之。入地一丈,得狐大小数十头。宏之尽执之。穴下又掘丈余,得大窟,有老狐,裸而无毛,据土床坐,诸狐侍之者十余头。宏之尽拘之。老狐言曰:“无害予,予佑汝。”宏之命积薪堂下,火作,投诸狐,尽焚之。次及老狐,狐乃搏颊请曰:“吾已千岁,能与天通。杀予不祥,舍我何害?”宏之乃不杀,锁之庭槐。……
在狐妖之外,书中还记载了一些其他种类的妖怪,例如“裴镜微”条(《太平广记》卷三六二引),就叙写了一则噬马之怪的故事:
河东裴镜微,曾友一武人,其居相近。武人夜还庄,操弓矢,方驰骑,后闻有物近焉。顾而见之,状大,有类方相,口但称渴。将及武人,武人引弓射,中之,怪乃止。顷又来近,又射之,怪复住,斯须又至。武人遽至家,门已闭,武人逾垣而入。入后,自户窥之,怪犹在。武人不敢取马,明早启门,马鞍弃在门,马则无矣。求之数里墓林中,见马被啖已尽,唯骨在焉。
又,“窦不疑”条(《太平广记》卷三七一引),又载录了一则勇士消灭方相妖的故事:
武德功臣孙窦不疑,为中郎将,告老归家。家在太原,宅于北郭阳曲县。不疑为人勇,有胆力,少而任侠。常结伴十数人,斗鸡走狗,樗蒲一掷数万,皆以意气相期。而太原城东北数里,常有道鬼,身长二丈。每阴雨昏黑后,多出。人见之,或怖而死。诸少年言曰:“能往射道鬼者,与钱五千。”余人无言,唯不疑请行。迨昏而往。众曰:“此人出城便潜藏,而夜绐我以射,其可信乎?盍密随之?”不疑既至魅所,鬼正出行。不疑逐而射之,鬼被箭走。不疑追之,凡中三矢,鬼自投于岸下,不疑乃还。诸人笑而迎之,谓不疑曰:“吾恐子潜而绐我,故密随子,乃知子胆力若此。”因授之财,不疑尽以饮焉。明日,往寻所射岸下,得一方相,身则编荆也(今京中方相编竹,太原无竹,用荆作之),其傍仍得三矢,自是道鬼遂亡,不疑亦从此以雄勇闻。……
在《纪闻》一书中,与“洪昉禅师”“吴保安”等条文比起来,妖怪类的故事其实并不能算作是主要的一种类型,其故事的情节也算不得是最精彩的。当然,其中的狐妖类故事则显得颇为生动,较富于情节性。因此,《纪闻》一书中的妖怪小说,仍然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三、《广异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广异记》乃是唐代戴孚所作的一部神怪小说集。关于戴孚的生平,如今唯有《文苑英华》卷七三七所引中唐诗人顾况的《戴氏广异记序》之中,有一些简略的描述。其文言道:
谯郡戴君孚,幽赜最深,安道之胤,若思之后,邈为晋仆射,逵为吴隐士,世济文雅,不陨其名。至德初,天下肇乱,况始与同登一科。君自校书终饶州录事参军,时年五十七。有文集二十卷,此书二十卷,用纸一千幅,盖十余万言。虽景命不融,而铿锵之韵,固可以辅于神明矣。二子钺、雍,陈其先志,泣请父友况得而叙之。
顾况是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的进士。戴孚既然与之同年登科,也应该是生活于中唐时代。因此,本书应算作中唐时代产生的一部小说。此书唐宋书目均无着录。唯《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着录一卷本。此书佚文多收于《太平广记》中,共有三百条。此外,《类说》《绀珠集》以及《说郛》等书中也收有是书之佚文。《广异记》中的故事内容几乎全为神仙鬼怪之事,因此,此书可说是继承了六朝志怪小说叙异述怪的传统。但是,与六朝志怪比起来,本书中很多故事传闻篇幅更长了,内容、情节也更为丰富、曲折了。在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及对于情感经历的描述等方面,也体现出了很多唐人小说的风采。在不少的唐代小说中,都有着与本书中条文情节类似的故事。像“张李二公”条,记两人学仙,一个未能坚持而陷于俗尘,另一位则修成仙道,享乐无穷。这种情节与《玄怪录》中的“裴谌”条与《逸史》中的“卢李二生”条中的情节颇有相近之处;又如“三卫”条,述三卫为神女传书,又与《柳毅传》中柳毅传书的故事甚是相似。故此,《广异记》可谓是唐代神怪故事之集大成者,而其中条目最多,占了所有故事一半以上,以及情节内容尤为显著者,则应是书中的妖怪故事。《广异记》中之妖怪故事,数量庞大、品种繁多,其中又有一大批文艺质量甚高的作品。像本书的许多记叙狐妖故事的作品,就相当的引人注目。如本文在前面已经引用过的“李参军”“李黁”“贺兰进明”等条,记载人与狐妖婚恋的故事,就显得很有情韵;另外,像“韦明府”“唐参军”“李氏”“上官翼”等记述狐魅人,人又以符术制服狐妖的故事,也颇有生动而吸引人的地方。本书中狐妖故事最值得关注者,则是狐妖与佛道二教的关系。书中的许多狐妖故事条文,像“僧服礼”“代州民”等,都表现出了一种对于佛教徒乃至于菩萨、神佛的讥刺、揶揄。这一点笔者在第三章的第一节中已经谈过。本书中与之同类的还有“汧阳令”条(《太平广记》卷四四九引):
唐汧阳令不得姓名。在官,忽云:“欲出家。”念诵恳至。月余,有五色云生其舍。又见菩萨坐狮子上,呼令叹嗟云:“发心弘大,当得上果。宜坚固自保,无为退败耳。”因尔飞去。令因禅坐,闭门,不食六七日。家以忧惧,恐以坚持损寿。会罗道士公远自蜀之京,途次陇上。令子请问其故。公远笑曰:“此是天狐,亦易耳。”因与书数符,当愈。令子投符井中。遂开门,见父饿惫。逼令吞符,忽尔明晤,不复论修道事。……
天狐化为菩萨之状而魅惑常人,道士罗公远则依仗符法驱除了狐魅。这里明显地体现出了一种对于菩萨、佛教的嘲讽心态。那么,我们是否就可以因此说本书的作者戴孚有着一种贬低佛教,崇奉道教的主张呢?其实不然。《广异记》之中也不乏替佛教做宣传的故事作品,像“僧道宪”条(《太平广记》卷一一一引),即为宣扬“七菩萨”灵验之事的作品:
唐圣善寺僧道宪,俗姓元氏。开元中,住持于江州大云寺,法侣称之。时刺史元某,欲画观世音七铺,以宪练行,委之勾当。宪令画工持斋洁己,诸彩色悉以乳头香代胶,备极清净。元深嘉之。事毕,往预宁斫排,造文殊堂。排成将还,忽然堕水,江流湍急,同侣求拯无由。宪堕水之际,便思念观世音。见水底有异光,久而视之,见所画七菩萨,立在左右,谓宪曰:“尔但念南无菩萨。”宪行李如昼。犹知在水底,惧未免死,乃思计云:念阿弥陀佛。又念阿弥佛,其七菩萨并来捧足,将至水上,衣服无所污染,与排相随,俱行四十余里。宪天宝初灭度,今江州大云寺七菩萨见在,兼画落水事云耳。
因此,《广异记》的作者,可以说并没有贬恶佛教的心理。正如笔者在前文中谈到的,妖怪故事大多产生于民间传闻,而中国民间最基本的信仰则既非佛教,亦非道教,乃一种松散、实用性质的巫术信仰。只要能够给信仰者带来实惠,佛教或者道教就也能吸引一大批追随者、宣传者;但与之同时,人们对于二教的尊崇却远远不及真正的教徒那样严格。故此,嘲讽、揶揄也就不时地出现了。《广异记》中的狐妖故事正体现出这样一种传统的民间心态。在狐妖故事之外,本书中也有大量的其他种类的妖怪故事。
《广异记》一书,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可谓唐代神怪小说之集大成者。同时,与妖怪相关的故事占了所有故事的一大半。此书中今天存留下来的妖怪故事有一百多条,这样的数量,在唐代所有的妖怪小说集中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并且,这些妖怪故事还多是叙述曲折有致、富于文采情感的佳作。像“李参军”“李黁”诸条,其内容的繁复或许比不上《任氏传》,但其间对于情感的描绘和丰富、浪漫的想象力,则都有着很强的艺术吸引力。因此,《广异记》一书也可以说是唐代妖怪小说之集大成者,它对于唐代及以后的诸多同类题材小说都有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四、《任氏传》研究
《任氏传》是中唐时期沈既济撰作的一篇记狐妖故事的小说。沈既济,《新唐书》卷一三二本传记云:
沈既济,苏州吴人。经学该明。吏部侍郎杨炎雅善之,既执政,荐既济有良史才,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炎得罪,既济坐贬处州司户参军。后入朝,位礼部员外郎。卒。撰《建中实录》,时称其能。
李肇《国史补》卷下也说道:“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二篇真良史才也。”李肇将《枕中记》之类的小说文看成是史传类文章,可见当时人们普遍有一种将是、文混淆在一起的“杂文学”观念。沈既济既富于文才,他的《枕中记》《任氏传》都是文笔曼畅、情采斐然的佳作。这正体现了唐代时期在一种“杂文学”的观念下小说创作文艺因素的增加与文艺水平的提升。
《任氏传》乃是沈既济在唐德宗建中二年创作的一部小说,这一点在本文的末尾已有明言。此文《百川书志》卷五传记、《宝文堂书目》卷中子杂类均有着录。《太平广记》《虞初志》《艳异编》《唐人说荟》《唐代丛书》《旧小说》等书中也均辑有本文。汪辟疆《唐人小说》卷上以及鲁迅《唐宋传奇集》录入全文。
本文的故事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记郑六与任氏的相会。郑六在长安城中偶然遇见了任氏,因为惊异其艳美,遂随之而行。共宿一夜之后,郑发觉任氏乃是一只狐妖,但终究难于舍弃她,于是便共同居住在一起。第二部分记韦崟与任氏的相会以及任氏对韦崟的多方协助,如帮助韦获得张十五娘、宠奴等美人,又助郑六获财等。第三部分则记任氏随郑六赴官,而于马嵬为猎犬啮亡的悲剧性结局。对于其间具体的情事、人物的言语、性情的展示,笔者在前文已多处引用论及之,此处就不再赘述了。
《任氏传》乃唐代的一篇相当优秀的妖怪小说。其文情节曲折多变,文笔清雅细致,对于人物的语言、行为、性情的刻画,可谓栩栩如生,令人难以忘怀。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便是其侧面烘托的叙写手法。像文章中对于任氏美貌的描写,并不仅仅只是直接地说她容色姝丽便了事,可以看出,作者相当善于通过他人的反应来衬托出任氏的美艳。例如写郑六的反应,便是“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写韦崟派出的家僮的反应,则是“奔走反命,气吁汗洽”,一再地声称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最后写韦崟的反应,则是“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这类描写烘托,又从侧面强化了任氏的容颜的确美艳无比。当然,本文的重心仍然在于任氏的那种善良、多情、坚贞而又善解人意的性格。对于任氏的结局,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是感到惋惜的。这一位丰满的狐女形象之出现,遂使得国人心目中狐妖的性情在淫邪、善媚之外,又多出了聪明、可爱的成分。从后世的诸多小说,例如《聊斋志异》之中那众多狐女形象中,我们仍多多少少地能看到一些任氏的影子。
五、《柳毅传》研究
《柳毅传》是唐代李朝威所撰写的一篇龙妖小说。关于李朝威的生平,今天已难以考见。根据《新唐书》卷七十《宗室世系表》,应该为唐皇室后裔。此传历来不见着录,唐陈翰《异闻集》曾收取之,后又被辑入《太平广记》。明清时代小说集多收入此文,像《虞初志》《艳异编》《情史》《五朝小说》《唐代丛书》等书即有录入;汪辟疆《唐人小说》上卷及鲁迅《唐宋传奇集》也均辑有此传。
本传讲述了一个龙神托人传书的故事。其实,水中神怪托人传书的故事情节,在六朝志怪中已经屡屡有出现。如《搜神记》卷四“胡母班”条则记录了胡母班替泰山府君向河伯寄书之事。到了唐代,《广异记》之“谢二”条(《太平广记》卷四七零引),又记录了一位名为“谢二”的鼋精托东京士人为其传书之故事:
唐开元时,东京士人以迁历不给,南游江淮,求丐知己,困而无获,徘徊扬州久之。同亭有谢二者,矜其失意,恒欲恤之,谓士人曰:“无尔悲为,若欲北归,当有三百千相奉。”及别,以书付之曰:“我宅在魏王池东,至池,叩大柳树。家人若出,宜付其书,便取钱也。”士人如言,径叩大树,久之,小婢出,问其故,云:“谢二令送书。”忽见朱门白壁,婢往却出,引入。见姥充壮,当堂坐,谓士人曰:“儿子书劳君送,令付钱三百千,今不违其意。”及人出,已见三百千在岸,悉是官家排斗钱,而色小坏。士人疑其精怪,不知何处得之,疑用恐非物理,因以告官,具言始末。……
另外,同书之中,还有一条“三卫”(《太平广记》卷三零零引)的故事,记载三卫为华岳神新妇寄书至家的故事,其情事就显得更为曲折与丰富,与《柳毅传》中的情事更为接近了:
开元初,有三卫自京还青州,至华岳庙前,见青衣婢。衣服故恶。来白云:“娘子欲见。”因引前行。遇见一妇人,年十六七,容色惨悴。曰:“己非人,华岳第三新妇,夫婿极恶。家在北海,三年无书信,以此尤为岳子所薄。闻君远还,欲以尺书仰累,若能为达,家君当有厚报。”遂以书付之。其人亦信士也,问北海于何所送之,妇人云:“海池上第二树,但扣之,当有应者。”言讫诀去。及至北海,如言送书。扣树毕,忽见朱门在树下,有人从门中受事,人以书付之。入顷之,出云:“大王请客入。”随行百余步,后入一门,有朱衣人,长丈余,左右侍女数千百人。坐毕,乃曰:“三年不得女书。”读书大怒,曰:“奴辈敢尔!”乃传教,召左右虞侯。须臾而至,悉长丈余,巨头大鼻,状貌可恶。令调兵五万,至十五日,乃西伐华山,无令不胜。二人受教走出。乃谓三卫曰:“无以上报。”命左右取绢二疋赠使者。三卫不说,心怨二疋之少也。持别,朱衣人曰:“两绢得二万贯,方可卖,慎无贱与人也。”三卫既出,欲验其事,复往华阴。至十五日,既暮,遥见东方黑气如盖。稍稍西行,雷震电掣,声闻百里。须臾,华山大风折树,自西吹云,云势益壮,直至华山。雷火喧薄,遍山涸赤,久之方罢。及明,山色焦黑。三卫乃入京卖绢。买者闻求二万,莫不嗤骇,以为狂人。后数日,有白马丈夫来买,直还二万,不复踌躇,其钱先已锁在西市。三卫因问买所用。丈夫曰:“今以渭川神嫁女,用此赠遗。天下唯北海绢最佳,方欲令人往市,闻君卖北海绢,故来尔。”三卫得钱,数月货易毕,东还青土,行至化阴,复见前时青衣云:“娘子故来谢恩。”便见青盖犊车,自山而下,左右从者十余辈。既至下车,亦是前时女郎,容服炳焕,流目清眄,迨不可识。见三卫,拜乃言曰:“蒙君厚恩,远报父母。自闹战之后,恩情颇深,但愧无可仰报尔。然三郎以君达书故,移怒于君,今将五百兵,于潼关相候。君若往,必为所害,可且还京,不久大驾东幸,鬼神惧鼓车,君若坐于鼓车,则无虑也。”言讫不见。三卫大惧,即时还京。后数十日,会玄宗幸洛,乃以钱与鼓者,随鼓车出关,因得无忧。
李朝威《柳毅传》的情节构思,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就是受到了这些人替神灵传书的故事的影响。当然,就文辞的繁复、文辞的优美以及人物刻画的生动、传神而言,则是这些故事所不能匹敌的。本文记述了书生柳毅在泾阳遇到了嫁给泾川龙君次子的洞庭龙君的小女,托他带信给自己的父王,言述自己在泾阳备受虐待的情况。柳毅便替之传书于洞庭君。得悉龙女的遭际之后,洞庭君的弟弟钱塘君便激昂而起,吃掉了泾川龙君次子,迎回了龙女。洞庭君一家因为感念柳毅的仗义相助,便欲将龙女嫁于柳毅,却遭到了柳毅的拒绝。在欢宴多次之后,龙女一家只得将柳毅送回了人间,并赠予了大量财物,使之成为巨富。过一段时日之后,柳毅娶得卢氏女为妻,而这位卢氏女,则正是龙女。最后,柳毅则加入了龙女一家,成为了神仙。
本传篇幅曼长,情事复杂,文辞华美而多富于韵彩。文中所体现出的想象的浪漫与奇幻,实在令人目不暇接,惊慕不已。例如将羊群当成雨工,这种设想就令人觉得耳目一新;又比如对于龙宫中宴饮场面的铺叙描绘,也让人觉得华丽盛大;而其中最令人觉得震撼,最为酣畅淋漓的则无疑应是对于钱塘君化为原形,暴怒而起的场面的描写了: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臂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
同时,文中对于人物形象例如龙女、柳毅、钱塘君的刻画,也尤为生动,令人印象深刻。具体之论析,则他处多有述之,此处就不再复述了。《柳毅传》的出现,可以说是代表了唐代妖怪小说文艺方面的最高水平,较之《任氏传》,其文艺价值恐怕还要略胜一筹。另外,《柳毅传》对于后世的戏曲小说也有着相当多的影响。在唐代后期产生的龙妖小说《灵应传》中,已经有提到此传;元代尚仲贤的《柳毅传书》杂剧,明代许自昌的《桔浦记》,清代李渔的《蜃中楼》等戏曲均是依据此传改编而来;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之“织成”与之也有关联,烟霞主人的章回小说《跻云楼》也是由之改写而来。在中国的妖怪小说史上,《柳毅传》始终是有着其不可泯灭的艺术价值的。
六、《玄怪录》中妖怪小说研究
《玄怪录》乃中唐时代牛僧孺编着的一部神怪小说集。牛僧孺(779—847),字思黯,安定鹑瓠人,隋仆射奇章公牛弘之后。事迹具见《旧唐书》卷一七二,《新唐书》卷一七四本传。牛乃是唐代中后期“朋党之争”中牛党的领袖。他这一党,与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在朝廷上争斗四十余年,其拉帮结派的行径在后来颇为人所诟病。牛僧孺的《玄怪录》一书,《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着录十卷,《崇文总目》小说类、《中兴馆阁书目》小说家、《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志·艺文略》等书目均有着录。此书之条文亦多见录于各类类书、丛书之中。像《太平广记》《类说》《绀珠集》、重编《说郛》《五朝小说》《唐人说荟》《唐代丛书》《晋唐小说六十种》《旧小说》等书中就多收录有此书条文。中华书局1982年曾出版由程毅中点校的《玄怪录》《续玄怪录》合编本。
《玄怪录》一书中所收录的故事,内容丰富,且多有佳而且长的作品。像“张老”条,写一神仙娶少女的故事,后世《古今小说》卷三三中的“张老种瓜娶文女”的故事,即由之改编而来。又如“杜子春”条,写一道士要杜子春为其看守丹炉,并使之接受各种考验之事,文中对于杜所接受的那些考验的描述,充分体现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又如“古元之”条,描写了一个桃花源似的神仙世界。在神仙故事之外,书中还记录了一些神鬼幽冥之事,像“崔环”“顾总”条等。自然,除上述诸类故事之外,书中还录载了多条妖怪、精怪之故事,其中亦颇有情文俱佳着。像“元无有”条,记元无有夜遇四怪联句,甚有谐隐之趣;“何让之”条,则记录了狐妖善于变化的本领以及“狐书”的故事;“郭代公”条(《类说》卷十一引“乌将军娶妇”条),记唐代名将郭元振于年青时仗义除却猪妖,救助少女之事,记述也甚为精彩。后世《西游记》中“猪八戒”之形象,或许正是由文中的那位“乌将军”衍化而来:
郭元振开元中下第,自晋之汾,夜行失道。有宅门,宇甚峻,堂上灯烛而悄无人。俄闻女子哭声,公曰:“人耶?鬼耶?”曰:“妾乡有乌将军,能祸福人,每岁乡人择美女嫁焉。父利乡人之金,潜以应选,弃妾此室而去。将军二更当来。”公大愤曰:“吾力救不得,当杀身以徇!”语未久,车马骈阗,紫衣吏入,复走曰:“相公在此。”既而将军入,公出揖曰:“闻今夕佳礼,愿为小相。”将军喜而延坐,因割鹿腊。公取佩刀,捉其腕而断之,将军失声而去。天明,视其手,乃猪蹄也。俄闻哭声渐近,乃女父母舁榇而来,将收其尸,公具告焉。乃令乡人执弓矢,寻血而行,入大冢中,见一大猪无前左蹄,走出而毙。公纳其女为侧室。
又,“尹纵之”条(《类说》卷十一引“女留青花毡履”条),则记载了一条人与母猪精遇合之故事:
尹纵之肄业中条山。月夜,有女子至,绰约异常,但耳稍黒,留宿极欢。纵之留青花毡履一只,女拜乞万端,不与,涕泣而去,凝血在地,毡履右蹄殻也。至山下见大猪,无后右蹄殻,怒目而走,走而毙也。
在动物性妖怪故事之外,《玄怪录》一书中还录有不少器物性精怪故事。例如“曹惠”条(《太平广记》卷三七一引),记参军曹惠遇到了两位名器精轻红、轻素之事。其文借精怪而叙古人,亦正体现出了作者的史才与丰富的想象力:
武德初,有曹惠为江州参军。官舍有佛堂,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雕饰甚巧妙,丹青剥落。惠因持归与稚儿。后稚儿方食饼,木偶引手请之。儿惊报惠,惠笑曰:“取木偶来。”即言曰:“轻素自有名,何呼木偶?”于是转盼驰走,无异于人。惠问曰:“汝何时物,颇能作怪?”轻素与轻红曰:“是宣城太守谢家俑偶。当时天下工巧,皆不及沈隐侯家老苍头孝忠也。轻素、轻红,即孝忠所造。隐侯哀宣城无常,葬日故有此赠。时素圹中,方持汤与乐夫人濯足,闻外有持兵称敕声。夫人畏惧,跣足化为白蝼。少顷,二贼执炬至,尽掠财物。谢郎持舒瑟瑟环,亦为贼敲颐脱之。贼人照见轻红等曰:‘二明器不恶,可与小儿为戏具。’遂持出,时天平二年也。自尔流落数家。陈末,麦铁杖犹子将至此。”惠又问曰:“曾闻谢宣城婚王敬则女,尔何遽云乐夫人?”轻素曰:“王氏乃生前之妻,乐氏乃冥婚耳。王氏本屠酤种,性粗率多力,至冥中,犹与宣城不睦。伺宣城严颜,则磔石拄关,以为威胁。宣城自密启于天帝,许逐之,二女一男,悉随母归矣。遂再娶乐彦辅第八女,美姿质,善书,好弹琴,尤与殷东阳仲文、谢荆州晦夫人相得,日恣追寻。宣城常云:“我才方古词人,唯不及东阿耳。其余文士,皆吾机中之肉,可以宰割矣。”见为南曹典铨郎,与潘黄门同列,乘肥衣轻,贵于生前百倍。然十月一朝晋宋齐梁,可以为劳,近闻亦已停矣。”……
“周静帝”条(《太平广记》卷三六八引),则又写周静帝时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遇见数十位皮囊精怪的故事,其文叙述中也多含暗示,也正可归于“谐隐小说”一类:
周静帝初,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凌暴,奢逸好乐,居处甚盛。忽有人数十至门,一人先投刺曰:“省名部落主成多受。”因趋入。骨低问曰:“何故省名部落?”多受曰:“某等数人各殊,名字皆不别造。有姓马者,姓皮者,姓鹿者,姓熊者,姓獐者,姓卫者,姓班者,然皆名受。唯某帅名多受耳。”骨低曰:“君等悉似伶官,有何所解。”多受曰:“晓弄碗珠,性不爱俗,言皆经义。”骨低大喜曰:“目所未睹,有一优即前曰:“某等肚饥,臈臈怡怡皮漫绕身三匝。主人食若不充,开口终当不舍。”骨低悦,更命加食。一人曰:“某请弄大小相成,终始相生。”于是长人吞短人,肥人吞瘦人,相吞残两人。长者又曰:“请作终始相生耳。”于是吐下一人,吐者又吐一人,递相吐出,人数复足。骨低甚惊,因重赐赍遣之。明日又至,戏弄如初。连翩半月,骨低颇烦,不能设食。诸伶皆怒曰:“主人当以某等为幻术,请借郎君娘子试之。”于是持骨低儿女弟妹甥侄妻妾等,吞之于腹中。腹中皆啼呼请命,骨低惶怖。降阶顿首,哀乞亲属。伶者皆笑曰:“此无伤,不足忧。”即吐出之,亲属完全如初。……
《玄怪录》是在中唐时代产生的一部小说集。与以前的《纪闻》《广异记》等小说比起来,其文笔显得更有情味,情事也更为丰富、精彩,文中的各种人物形象也更为生动、饱满。鲁迅先生曾经说过:“造传奇之文,会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录》。”这种“煊赫”的艺术品质,在本书中的妖怪故事那里,也有着充分的表现。像“郭代公”条中对于郭元振义勇性格的描画,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如“吾力救不得,当杀身以徇”这样的言语,给人的印象,就相当地鲜明;又如“周静帝”条中对于诸位皮袋精谐趣风貌的描绘,则令人觉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因此,是书中之所记虽然多为神怪之事,但字里行间却充溢着唐人小说中常见的那种生动而富于人情味的现实气息。
七、《续玄怪录》中妖怪小说研究
《续玄怪录》为唐代李复言所撰著的一部神怪小说集。由书名可知,此书盖为模仿续写牛僧孺《玄怪录》一书而作。关于作者李复言的生平,我们今天已经难于作出详尽的考察。钱易《南部新书》甲集记云:
李景让典贡年,有李复言者纳省卷,有《纂异》一部,十卷。牓出曰:“事非经济,动涉虚妄。其所纳仰贡院驱使官却还。”复言因此罢举。
据这段话来看,所谓《纂异》一书很可能即是《续玄怪录》。卞孝萱先生认为,这个李复言应该是白居易的朋友李谅,“复言”乃是其字。(参见《枙续玄怪录枛作者及写作年代探索》,《江海学刊》1961年第10期)但许多的小说研究者又不认同这种说法。像李剑国先生即认为李复言应为李谅幕府的宾客,在李谅卒后即失却靠山,故而宦途失意。因其人曾入李谅幕府,故有人将二者混为一谈(参见《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一书第694页)。
此书《新唐志》小说家类著录五卷,其他如《崇文总目》《中兴馆阁书目》《遂初堂书目》《通志略》《宋志》等书目亦并有载录。是书原帙久佚,今所存者乃四卷本,共有二版本,一本为清代黄丕烈藏本,一本为明代陈应翔刻本。是书在后世曾被辑录于《太平广记》《说郛》《唐人说荟》《晋唐小说六十种》等书中。而《广记》常将《续玄怪录》中的条文误引作《玄怪录》条文,可见二书条目时常混淆,不易区分辨明。中华书局又曾于1982年出版了由程毅中点校的,以黄丕烈本为底本的校点本。
今按中华书局之校点本,本书现存的故事共有四卷二十九条,其数量虽不及牛僧孺《玄怪录》之夥,但书中情事的精彩奇幻却毫不逊色,甚至有超过之者。如“定婚店”条,述月下老人以赤绳拴住男女,以确定未来婚姻之事,宣扬婚姻前定。这个故事很有奇趣,其中像“月老”“红绳”等观念也就成为后世民俗传闻中的一类常识。本书中所录的妖怪故事并不算多,但几乎篇篇皆是佳作。例如笔者在前面已经引用过的“李靖”条,记李靖在平民时代为神龙行雨,因连下二十滴雨,竟招致水灾之事。此事刻画颇为细致,构思怪诞奇特,在后世也颇有流传,比如清代杨潮观《吟风阁杂剧》中之《李卫公替龙行雨》一剧以及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三回均曾对之加以发挥敷演。
此外,本书中“薛伟化鱼”(《太平广记》卷四七一引)的故事,也极有特色,富于奇幻的色彩。本文述薛伟因热病而化鱼,几经周折而为蜀州青城县之同僚所杀,被杀之时,又忽而还醒为人,对着同官诸人讲述了变化的历程。本文记载薛伟的言语道:
(薛伟)曰:“吾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禽监兽之得逸。莫我知也。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虚。忽有思浴意,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以来,绝不复戏,遇此纵适,实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鱼快也,安得摄鱼而健游乎?’旁有一鱼曰:‘顾足下不愿耳。’正授亦易,何况求摄?当为足下图之。决然而去。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巚崿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或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听而自顾,即已鱼服矣。……”诸公莫不大惊,心生爱忍。然赵干之获,张弼之提,县司之弈吏,三君之临阶,王士良之将杀,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于是三君并投脍,终身不食。伟自此平愈,后累迁华阳丞,乃卒。
钱易《南部新书》己卷云:“薛伟化鱼,魂游耳。”人与鱼的互化,实在有着庄周“梦中化蝶”那样扑朔迷离的幻趣。此事在后世亦多有流传,《醒世恒言》卷二六《薛录事鱼服登仙》的故事,即是由之而来。在化鱼之外,书中的“张逢”条,又记录了一则化虎的故事,前已引用。另外,“卢造”条(《太平广记》卷四二八引),则又记载了一条与虎相关的“虎为媒”的故事:
汝州叶县令卢造者有幼女,大历中,许嫁同邑郑楚之子元方。俄而楚录潭州军事,造亦辞而寓叶。后楚卒,元方护丧居江陵,数年间音问两绝。县令韦计为子娶焉。其吉辰。元方适到,会武昌戍边兵亦止其县。县隘,天雨甚,元方无所容,径往县东十余里佛舍。舍西北隅有若小兽号鸣者,出火视之,乃三虎雏。目尚未开。以其小,未能害人,且不忍杀。闭门坚拒而已。约三更初,虎来触其门,不得入。其西有窗亦甚坚。虎怒搏之,棂拆,陷头于中,为左右所辖,进退不得。元方取佛塔砖击之,虎吼怒拿攫,终莫能去。连击之,俄顷而毙。既而门外若女人呻吟,气甚困劣。元方问曰:“门外呻吟者,人耶?鬼耶?”曰:“人也。”曰:“何以到此?”曰:“妾前卢令女也。今夕将适韦氏,亲迎方登车,为虎所执,负荷而来投此。今夕无损,而甚畏其复来。能救乎?”元方奇之,执炬出视,乃真衣缨也。年十七八,礼服俨然。泥水皆澈,扶入,复固其门。遂拾佛塔毁像,以继其明。女曰:“此何处也?”。曰:“县东佛舍尔。”元方言姓名,且话旧诺。女亦能记之。曰:“妾父曾许妻君,一旦以君之绝耗也,将嫁韦氏,天命难改,虎送归君。庄去此甚近,君能送归,请绝韦氏而奉巾栉。”及明,送归其家。其家以虎攫去,方将制服,忽见其来,喜若天降。元方致虎于县,且具言其事。县宰异之,以卢氏归于郑焉。当时闻者莫不叹异之。
《续玄怪录》多言入冥、前定、鬼神、神仙之事,妖怪故事在书中所占比例并不算大。但如“李靖”“薛伟”“张逢”等条,则精彩有味,富于幻想之精神,可谓本书中最具有艺术价值的一类作品。这些妖怪小说作品的存在,使得《续玄怪录》一书的文艺水平达到了一个可观的高度,较之《玄怪录》中的那些怪奇而有味的故事也毫不逊色。同时,正如笔者在文中已经提到的,它们对于后世的戏曲、白话小说也有着一定的影响。
八、《原化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原化记》为唐代皇甫氏所撰写的一部文言小说集。皇甫氏,自号洞庭子(见其文中“华亭堰典”条),其人生平则未能详考。其书南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小说类著录三卷,《通志略》小说类又著录一卷。此书原帙已佚,《太平广记》《类说》、重编《说郛》以及《旧小说》对于本书条文均有引录。
书中内容,多为关于神、道、妖怪之异闻,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报应、定命、豪侠类的故事。其间多有佳作,像“吴堪”条,记吴堪拾回家的白螺化为美女,与之结为夫妇,并反抗县官压迫的故事,就是一条很有情致,并长期在民间广泛流传的传说,这个故事也带有一点“妖怪”的意味,应该是从六朝时《异苑》的“吴龛”条以及《搜神后记》之“谢端”条发展演化而来的。此外,像“画琵琶”条,记一件以讹传讹的故事,也颇有启发意义。书中还记有一些侠客故事,像“车中女子”条、“崔尉子”条、“崔慎思”条等,体现了唐人意气用事、快意恩仇的性格,也反映了唐代中后期藩镇割据和私蓄刺客的这样一种社会情状。本书中也记有许多的妖怪故事,其中尤以龙、虎、蛇这几类的故事为多。像“张老”条(《太平广记》卷四二四引),就记录了一只不守信用,损坏僧舍的恶龙之妖:
荆湘有僧寺背山近水,水中有龙。时或雷风大作,损坏树木。寺中有掸钟张老者,术士也。而僧不知。张老恶此龙损物,欲禁杀之,密为法。此龙已知,化为人,潜告僧曰:“某实龙也,住此水多年。或因出,风雨损物,为张老所禁,性命危急,非和尚救之不可。倘救其命,奉一宝珠,以伸报答。某即移于别处。”僧诺之。夜唤张老,求释之。张老曰:“和尚莫受此龙献珠否?此龙甚穷,唯有此珠,性又吝恶。今若受珠,他时悔无及。”僧不之信。曰:“君但为我放之。”张老不得已,乃放。龙夜后送珠于僧,而移出潭水。张老亦辞僧去。后数日,忽大雷雨,坏此僧舍,夺其珠。果如张老之言。
虎妖故事在本书中亦颇有分量。像笔者在前文中提及的“天宝选人”条,即述一士人娶虎妇的故事;又如“柳并”条,记一胡僧化为猛虎,遵奉天命食人,又助人豁免的故事。另外,书中亦有对“虎为媒”一类传闻的录载,像“中朝子”条(《太平广记》卷四三一引)即是:
有一中朝子弟,性颇落拓,少孤,依于外家。外家居在亳州永城界,有庄。舅氏一女,甚有才色。此子求娶焉,舅曰:“汝且励志求名,名成,吾不违汝。”此子遂发愤笃学,求名京邑,白于舅曰:“请三年以女见待,如违此期,任别适人。”舅许之。此子入京,四年未归,乃别求女婿,行有日矣。而生亦已成名归,去舅庄六七十里夜宿。时暑热,此子从舟中起,
登而望,去舟半里余,有一空屋,遂领一奴,持刀棒居宿焉。此乃一废佛屋,土榻尚存,此子遂寝焉,奴人于地持刀棒卫之。忽觉榻下有物动声,谓是虫鼠,亦无所疑。夜至三更,月渐明,忽一虎背负一物掷于门外草内,将欲入屋。此人遂持刀棒呌呼,便惊走。呼舟人持火来照草间所堕,乃一女,妆梳至美,但所著故衣耳亦无所损伤。熟视之,乃其舅妹即许嫁之者。为虎惊,语犹未得,遂扶入屋。又照其榻后,有虎子数头,皆杀之,扶女却归舟中。明日至舅荘,遥闻哭声。此子遂维舟庄外百余歩,入庄,先慰问凶故。舅曰:“吾以汝来过期,许嫁此女于人。吉期本在昨夜,一更后,因如厕,为虎所搏。求尸不得。”生乃白其事,舅闻悲喜惊叹,遂以女嫁此生也。
书中还有数条与蛇相关的故事。像前文已引用的“嵩山客”条,即记一大蛇报复之事;“卫中丞姊”则记卫中丞之姊因暴虐而化蛇之事。在动物性精怪故事之外,书中还录有几条妖兆性的妖怪故事。如“房集”条(《太平广记》卷三六二引),便述肃宗朝尚书郎房集见小孩、眼睛之妖的故事:
唐肃宗朝尚书郎房集,颇持权势。暇日,私弟独坐厅中,忽有小儿,十四五,髡发齐眉,而持一布囊,不知所从来,立于其前。房初谓是亲故家遣小儿相省,问之不应。又问囊中何物,小儿笑曰:“眼睛也。”遂倾囊,中可数升眼睛,在地四散,缘墙上屋。一家惊怪,便失小儿所在,眼睛又不复见。后集坐事诛。
纵览此书,我们可以发现,书中较为精彩、富于情味的故事如“吴堪”条、“崔尉子”条、“车中女子”条等条文都是神仙、豪侠类故事。相较起来,本书中的妖怪故事,数量虽然不少,但其中的情事大半沿袭他书,因此缺乏自己独立的色彩;文笔的情致也不够引人,置诸于同时期的诸多妖怪小说之中,实在算不上是第一流的作品。当然,这些故事文笔赡详,叙述也颇为周到细致,自然也是有着一定的文学价值的。
九、《博异志》中妖怪小说研究
《博异志》乃唐代郑还古(谷神子)所撰写的一部文言神怪小说集。关于“谷神子”的身份,有人认为是作《道德指归论》的冯廓,又有人据《云笈七签》卷八八中云谷神子裴铏之语,认为此人应是裴铏。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序称其书颇箴规时事,故隐姓名。或曰名还古,而竟不知其姓。”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六《二酉缀遗》中说:“唐有诗人郑还古,尝为殷七七作传,其人正晚唐……”考之《博异志》中作品展现之年代,其人当为中唐人。冯廓、裴铏之说均不可靠。因此,“谷神子”很可能即是郑还古。郑还古乃是中唐人,关于他的生平,赵璘《因话录》卷三略有记载:
荥阳郑还古,少有俊才嗜学,而天性孝友。初家青齐间,遇李师道渐阻王命,扶侍老亲归洛,与其弟自舁肩舆,晨暮奔迫,两肩皆疮。妻柳氏,仆射元公之女也,妇道克备。弟齐古,好博戏赌钱,还古帑藏中物,虽妻之赀玩,恣其所用,齐古得之辄尽。还古每出行,必封管钥付家人曰:“留待二十九郎偿博,勿使别为债息,为恶人所陷误也。”弟感其意,为之稍节。有堂弟,浪迹好吹觱篥,投许昌军为健儿。还古使使召之,自与洗沐,同榻而寝,因致书所知之为方镇者,求补他职。姻族以此重之,而竟以刚躁喜持论不容于时,惜也!
《博异志》一书,《新唐志》及《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等书目均有著录。其书条文在《太平广记》《类说》《古今逸史》、重编《说郛》《五朝小说》《唐人说荟》《说库》以及《旧小说》当中均有收录。中华书局于1980年又出有校点本,与《集异记》合编为一册。此书多记神鬼怪妖之事,作者在本书序中谈道:
夫习谶谭妖,其来久矣。非博闻强识,何以知之?然须抄录见知,雌黄事类。语其虚,则源流具在;定其实,则姓氏罔差。既悟英彦之讨论,亦是宾朋之节奏。若纂集克备,即应对如流。余于志西斋,从宦北阙。因寻往事,辄议编题,类成一卷。非徒但资笑语,抑亦粗显箴规。或冀逆耳之辞,稍获周身之诫。只求同已,何必标名?是称谷神子。
所谓“粗显箴规”一类的文章,在书中实不多见,它们或许已经散失不可考见了。但是,“习谶谭妖”则确为本书在内容上的一大特色。例如,书中的“刘方玄”条,记刘方玄于巴陵古馆听闻众鬼言谈歌咏之事,描摹极生动,仅由文中的对话、言语即可以知道说话人物的身份、性格。这种融口语于文言小说的手法,正是后世《聊斋志异》中的一种重要手法。又如“吕乡筠”条,则记吕在君山月夜逢吹笛仙人之事。当然,本书中最精彩的部分则应是各类妖怪的故事。如“崔玄微”条,记处士崔玄微遇见诸花精及风神之事,可谓一甚为有名的故事。明代《醒世恒言》卷四《灌园叟晚逢仙女》及清代李汝珍《镜花缘》、万承纪《护花玲》等戏曲小说均曾取之而加以敷演。又如“李黄”一条,可谓后世白娘子故事的滥觞;“许汉阳”一条,记许汉阳于洞庭湖见诸位龙女并参与她们的欢会题诗之事,文辞清雅别致。“张不疑”一条(《太平广记》卷三七二引),记盟器精化为侍婢而惑人,终为善于道术之法师所除之事:
南阳张不疑,开成四年,宏词登科,授秘书。游京。假丐于诸侯回。以家远无人,患其孤寂,寓官京国。欲市青衣,散耳目于闾里间。……遂指一丫鬟重耳者曰:“春条可以偿耳。”不疑睹之,则果是私目者矣。即日操契符金。春条善书录,音旨清婉,所有指使,无不惬适,又好学。月余日,潜为小诗,往往自于户牖间题诗云:“幽室锁妖艳,无人兰蕙芳。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不疑深惜其才貌明慧。如此两月余。不疑素有礼奉门徒尊师,居旻天观。相见,因谓不疑曰:“郎君有邪气绝多。”不疑莫知所自。尊师曰:“得无新聘否?”不疑曰:“聘纳则无,市一婢耳。”尊师曰:“祸矣。”不疑恐,遂问计焉。尊师曰:“明旦告归,慎勿令觉。”明早,尊师至,谓不疑曰:“唤怪物出来。”不疑召春条,泣于屏幕间,亟呼之,终不出来。尊师曰:“果怪物耳。”斥于室内,闭之。尊师焚香作法,以水向东而噀者三。谓不疑曰:“可往观之,何如也?”不疑视之曰:“大抵是旧貌,但短小尺寸间耳。”尊师曰:“未也。”复作法禹步,又以水向门而喷者三。谓不疑:“可更视之,何如也。”不疑视之,长尺余,小小许,僵立不动。不疑更前视之,乃仆地,扑然作声。视之。一朽盟器。背上题曰“春条”,其衣服若蝉蜕然,系结仍旧。不疑大惊。尊师曰:“此虽然腰腹间已合有异。”令不疑命刀劈之,腰颈间果有血,浸润于木矣。遂焚之。尊师曰:“向使血遍体,则郎君一家,皆遭此物也。”自是不疑郁悒无已,岂有与明器同居而不之省,殆非永年。每一念至,惘然数日,如有所失。因得沉痼,遂请告归宁。明年,为江西辟。至日使淮南。中路府罢。又明年八月而卒。卒后一日,尊夫人继殁。道士之言果验。
赵璘在《因话录》中已经提到,郑还古“少有俊才”,因此,他应该是善于为诗的。这一点,由“许汉阳”条中龙女之赋诗以及“张不疑”条中盟器精的吟诗、“崔玄微”条中诸位花妖吟诗的情节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诗吟之掺入小说,无疑使得小说的情韵有了大大的提高。因此,《博异志》当中的那些想象奇特、情趣盎然的妖怪故事无疑应是本书中最有影响力,也最富于情采的一类故事。当然,书中记鬼魅、神仙类的条文如“刘方玄”“吕乡筠”等,也应是古代文言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十、《宣室志》中妖怪小说研究
《宣室志》乃是唐代后期的张读所撰著的一部文言神怪小说集。关于张读之生平,可参考《旧唐书》卷一四九、《新唐书》卷一六一本传。张读的高祖是《游仙窟》的作者张鷟,祖父是《灵怪集》的作者张荐,其外祖父牛僧孺又是神怪小说集《玄怪录》的作者。因此,张读可以说是出身于文人世家,这样喜好撰写小说的传统,对于他的创作像《宣室志》这样一部数量庞大的小说集,应当是起到了很大的感染、启发的作用的。
是书始著录于《崇文总目》小说类,此后《新唐志》《通志略》《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遂初堂书目》《文献通考》等书目又多有著录。此书原帙已不存。《太平广记》《类说》《说郛》、重编《说郛》《唐人说荟》《旧小说》等书中均辑有书中条文。中华书局于1983年曾出《宣室志》校点本,与《独异志》合编为一册。
本书名为《宣室志》,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解释道:“名曰‘宣室’者,取汉文帝召见贾生论鬼神之义。”因此,书中所记,基本上是鬼神仙怪之事。若细述之,则有征应、报应、神仙、佛事、鬼神、妖怪、幽冥、梦征、变化、珠宝诸类。凡与神异传闻相涉之情事,本书几乎都有录载。在这众多故事之中,亦不乏叙写颇佳者。例如“陆颙”条,记胡人以陆颙腹中的消面虫到海边取宝之事,叙述委婉曲折,想象奇特丰富,可谓唐代小说中的佳作。又如韩愈驱鳄鱼、柳宗元异梦、李贺成仙等故事,记文人佚闻,也多别致有味。《宣室志》之中,与精怪、妖怪相关的故事也是相当精彩,值得注意的。这些妖怪故事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妖怪、精怪品种的繁多。在人们所悉知的狐妖之外,书中还记录了种种的如蛇妖、蛙怪、蚯蚓精、蜘蛛怪、驴怪、犬怪、鱼精、猿精以及槐树精、金缶精、牡丹精、钟精、笔精、丹桂精、骰子精、漆桶精、石火通怪等等。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书可谓是唐代的一部妖怪故事大全。此外,书中所记叙的妖怪故事,也时有情事丰富、曲折离奇而引人关注者。比如笔者在前文中已有引用的李徵化虎之故事,情节离奇,李徵的自伤自叹,又颇具有感人的情致;又比如“许贞狐婚”条,叙许贞娶一狐妇之事,文中那位狐妇俨然一副贤妻良母的风范,其临死嘱托之情形,也甚是感人。本书之中,有一些记载猿妖故事之条文,很有情趣,像“杨叟”条(《太平广记》卷四四五引),述一猿怪化作老僧以心诈人食物的故事,也表现出了一种对于佛教的揶揄、戏弄:
乾元初,会稽民有杨叟者,家以资产丰赡,闻于郡中。一日,叟将死。卧而呻吟,且经数月。叟有子曰宗素,以孝行称于里人。迨其父病,罄其产以求医术。后得陈生者,究其原,是翁之病心也,盖以财产既多,其心为利所运,故心已离去其身,非食生人心不可以补之。召僧转经,命工图铸其像。已而自赍食,诣郡中佛寺饭僧。一日,因挈食去,误入一山径中,见山下有石龛,龛有胡僧,貌甚老而枯瘠,衣褐,毛缕成袈裟,踞于盘石上。宗素以为异人,即礼而问曰:“师何人也?独处穷谷,以人迹不到之地为家,又无侍者,不惧山野之兽,有害于师乎?不然,是得释氏之术者耶?”僧曰:“吾本是袁氏祖,世居巴山。……常慕歌利王割截身体,及菩提投崖以饲饿虎。故吾啖橡栗、饮流泉,恨未有虎狼噬吾,吾亦甘受之。”宗素因告曰:“师真至人,能舍其身而不顾,将以饲山兽,可谓仁勇俱极矣。虽然,弟子父有疾已数月,进而不瘳,其夙夜忧迫,计无所出。有医者云是心之病也,非食生人之心,固不可得而愈矣。今师能弃身于豺虎以救其馁,岂若舍命于人,以惠其生乎?愿师详之。”僧曰:“诚如是,果吾之志也。檀越为父而求吾,吾岂有不可之意?且吾以身委于野兽,曷若惠人之生乎?然今日尚未食,愿致一饭而后死也。”宗素且喜且谢,即以所挈食置于前。僧食之立尽,而又曰:“吾既食矣,当亦奉教,然俟吾礼四方之圣也。”于是整其衣出龛而礼,礼东方已毕,忽跃而腾上一高树。宗素以为神通变化,殆不可测。俄召宗素,厉而问曰:“檀越向者所求何也?”宗素曰:“愿得生人心,以疗吾父疾。”僧曰:“檀越所愿者,吾已许焉。今欲先说《金刚经》之奥义,且闻乎?”宗素曰:“某素尚浮图氏,今日获遇吾师,安敢不听耶?”僧曰:“《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见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檀越若要取吾心,亦不可得矣。”言已,忽跳跃大呼,化为一猿而去。宗素惊异惶骇而归。
“韦子春”条(《太平广记》卷四五七引),则记录了一个勇士韦子春除灭蛇妖之事。韦子春的这种壮举,已经几乎可以与周处、李寄等人的行径相比肩了:
临淮郡有馆亭,滨泗水上。亭有大木,周数十栱突然劲拔,阴合百步,往往有甚风迅雷,夕发其中。人望见亭有二光,对而上下,赫然若电,风既息,其光亦闭。开元中,有韦子春以勇力闻,会子春客于临淮,有人语其事者,子春曰:“吾能伺之。”于是挈衣橐止于亭中以伺焉。后一夕,遂有大风雷震于地,亭屋摇撼,果见二光照耀亭宇。子春乃敛衣而下,忽觉有物蟠绕其身,冷如水冻,束不可解。回视,见二老在其身后。子春即奋身挥臂,騞然有声,其缚亦解,遂归亭中。未几而风雨霁,闻亭中腥若鲍肆。明日视之,见一巨蛇中断而毙,血遍其地。里人相与来观,谓子春且死矣。乃见之,大惊。自是其亭无风雷患。
本书中一些记载植物性精怪的故事,也时有可观者。例如“谢翱”条(《太平广记》卷三六四引),记谢翱与一位美人相遇合,并互赠艳诗之事:
陈郡谢翱者,尝举进士,好为七字诗。其先寓居长安升道里,所居庭中,多牡丹。一日晚霁,出其居,南行百步,眺终南峰。伫立久之,见骑自西驰来,绣缋仿佛,近乃双鬟,高髻靓妆,色甚姝丽。至翱所,因驻谓翱:“郎非见侍耶?”翱曰:“步此,徙望山耳。”双鬟笑,降拜曰:“愿郎归所居。”翱不测,即回望其居,见一青衣三四人,偕立其门外。翱益骇异。入门,青衣俱前拜。既入,见堂中设茵毯,张帷帘,锦绣辉映,异香遍室。翱愕然且惧,不敢问。一人前曰:“郎何惧?固不为损耳?”顷之,有金车至门,见一美人,年十六七,风貌闲丽,代所未识。降车入门,与翱相见,坐于西轩。谓翱曰:“闻此地有名花,故来与君一醉耳。”翱惧稍解。美人即命设馔同食,其器用物,莫不珍丰。出玉杯,命酒递酌。翱因问曰:“女郎何为者?得不为他怪乎?”美人笑不答,固请之,乃曰:“君但知非人则已,安用问耶?”夜阑,谓翱曰:“某家甚远,今将归,不可久留此矣。闻君善为七言诗,愿有所赠。”翱怅然,因命笔赋诗曰:“阳台后会杳无期,碧树烟深玉漏迟。半夜香风满庭月,花前竟发楚王诗。”美人览之,泣下数行曰:“某亦尝学为诗,欲答来赠,幸不见诮。”翱喜而请,美人求绛笺,翱视笥中,唯碧笺一幅,因与之。美人题曰:“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花开只片时。惆怅金闺却归处,晓莺啼断绿杨枝。”其笔札甚工,翱嗟赏良久。美人遂顾左右,撒帐帘,命烛登车。翱送至门,挥泪而别。……
文中之诗,情采华美,颇堪玩味。详推诗文之意,那位“风貌闲丽”的美人,即应为谢翱家中牡丹所化。因此,这应当是一个士人遇合牡丹精的故事。
客观地说起来,《宣室志》中的妖怪故事虽然众多,并且其中也不乏情韵俱美的故事条文,但书中同时也有着大量的篇幅短小、粗陈梗概的次等作品,就其体式、内容而言,与六朝志怪中的那些实录性、片段性的笔记体小说,实在别无二致。因此,《宣室志》中的妖怪故事虽然在数量上是可以引以为豪的,但其中的大多数作品,却算不得当时第一流的妖怪小说。
十一、《大唐奇事记》与《潇湘录》中妖怪小说研究
《大唐奇事记》,《新唐志》小说家著录十卷,李隐撰,注云:“咸通中人。”同时,《新唐志》又著录了《潇湘录》十卷,作柳详撰(《崇文总目》亦著录《潇湘录》十卷)。在《新唐志》之中,《大唐奇事记》与《潇湘录》应为两本书,而宋代的洪迈在其《夷坚支志》癸集序中言道:“惟柳详《潇湘录》大谬极陋,污人耳目,与李隐《大唐奇事》只一书,而妄名二人作,《唐志》随而兼列之,则失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曰:“唐校书郎李隐撰,《馆阁书目》云尔,《唐志》作柳详,未知书目何据也?”在他们看来,这二书其实又是一本书了。以现存的文献来看,二书相合的条文唯有“王常”一条,因此,二书同为一书的可能性应该是不大的。当然,二书中所记的内容则往往有相合之处。例如《大唐奇事记》的“管子文”条,述玄宗时笔精管子文诣李林甫论治国之道的事,《潇湘录》之“奴苍璧”条则述李林甫奴苍璧入冥府预言唐世将乱之事,皆以玄宗时史事做题材。因此,虽然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说二书其实便是同一本书,但可以将之放在一起来加以讨论。
先看《大唐奇事记》。是书久已亡佚,现存条文数量亦不算多,仅十余条,多辑存于《太平广记》、重编《说郛》以及《旧小说》等书中。本书之现有条文则尽为鬼神、精怪之事。如“王常”“廉广”“冉遂”诸条,皆述神人灵异之事;在此之外,则多为妖精故事了。像“管子文”条(《太平广记》卷八二引),记笔精的论说国事,与《潇湘录》中那些借精怪以表达政见的故事颇为近似:
李林甫为相初年,有一布衣诣谒之,阍吏谓曰:“朝廷新命相国,大僚尚未敢及门,何布衣容易谒之耶。”布衣执刺,待于路旁,高声自称曰:“业八体书生管子文,欲见相国伸一言。”林甫召之于宾馆,至夜静,月下揖之。生曰:“仆实老于书艺,亦自少游图籍之圃,尝窃见古昔兴亡,明主贤臣之事,故愿谒公,以伸一言。”林甫曰:“仆偶各位于辅弼,实非才器,已恐不胜大任,福过祸随也。君幸辱玉趾,敢授教于君,君其无惜药石之言,以惠鄙人。”生曰:“古人不容易而谈者,盖知谈之易听之难也。必能少览容易之言,而不容易而听,则涓尘皆可以裨海岳也。况圣哲云:‘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公若闻一言即欲奉而行之,临一事即悉心狥意,如此,则虽日纳献言之士,亦无益也。”林甫乃容恭意谨而言曰:“君但一言教仆,仆当书绅而永为箴诫。”……林甫又拜谢。至曙,欲闻于上,縻从一爵禄,令左右潜守之。坚求退曰:“我本柢欲达一言于公,今得竭愚悃,而又辱见纳,又何用阻野人之归也。”林甫坚留之不得,遂去。林甫令人暗逐之,生至南山中一石洞,其人寻亦入石洞,遽不见生。唯有故旧大笔一。其人携以白林甫,林甫以其笔置于书阁,焚香拜祝。其夕,笔忽化为一五色禽飞去。不知所之。
“虢国夫人”条(《太平广记》卷三六八引),记玄宗时虢国夫人之小猿幻化之事,又颇显奇幻之趣:
长安有一贫僧,衣甚褴褛。卖一小猿,会人言,可以驰使。虢国夫人闻之,遽命僧至宅。僧既至,夫人见之,问其由。僧曰:“本住西蜀,居山二十余年。偶群猿过,遗下此小猿,怜悯收养,才半载以来,此小猿识人意,又会人言语,随指顾,无不应人使用。实不异一弟子耳。僧今昨至城郭。资用颇乏。无计保借得此小猿,故鬻之于市。”夫人曰:“今与僧束帛,可留此猿,我当养之。”僧乃感谢,留猿而去。其小猿旦夕在夫人左右,夫人甚爱怜之。后半载,杨贵妃遗夫人芝草,夫人唤小猿令看玩。小猿对夫人面前倒地,化为一小儿,容貌端妍,年可十四五。夫人甚怪,呵而问之。小儿曰:“我本姓袁。卖我僧昔在蜀山中。我偶随父入山采药,居林下三年,我父常以药苗啗我。忽一日,自不觉变身为猿。我父惧而弃我,所以被此僧收养,而至于夫人宅。我虽前日口不能言,我心中之事,略不遗忘也。自受恩育,甚欲述怀抱于夫人,恨不能言。每至深夜,唯自泣下。今不期却变人身,即不测尊意如何。”夫人奇之,遂命衣以锦衣,侍从随后。常秘密其事。又三年,小儿容貌甚美,贵妃曾屡顾之。复恐人见夺,因不令出,别安于小室。小儿唯嗜药物,夫人以侍婢常供饲药食,忽一日,小儿与此侍婢,俱化为猿。夫人怪异,令人射杀之,其小儿乃木人耳。
此外,“狐龙”条,记一白狐化为龙之事;“李义”条,记犬妖化为李义母亲之事;“王武”条,记王武买尼马精事,皆为记叙妖精的故事。在现存的十数条中,精怪故事实占了一大半。这些故事多有描摹细致,篇幅甚长者,但就艺术吸引力而言,较之《潇湘录》就显得要逊色一些。
《潇湘录》今亦亡佚,但现存之佚文则数量较多。是书亦多为《太平广记》《说郛》《古今说海》《五朝小说》《唐人说荟》《说库》《旧小说》等书所辑录。本书今存共四十四条,就内容而言,其中所记亦皆为神异鬼怪之事。但是,与唐代许多神怪小说不同的是,本书的作者甚为喜好议论,他往往借神鬼妖怪之口,来抒发一下自己对于时世的一些看法,表达自己愤世嫉俗的心理。这种寓言式的小说,颇同于唐代古文家们的一些寓言性的传记文(如柳宗元的《蝜蝂传》《三戒》《黔之驴》等),但其中情事的丰富与奇幻则又有过之。此种借异物以讽世的手法,在本书中表现甚多。如“奴苍璧”条,以冥府的预言,来感慨唐代的乱世;“白凤衔书”条,借白凤所衔上天的诏书,来斥责杨贵妃之非,“杨国忠”条,又借神女之口,指斥杨国忠的奸恶。与《大唐奇事记》相同,本书中的妖怪、精怪故事亦占多数。这些妖怪故事,也多数体现了作者的一种讽世、愤世的心态与立场。比如本书的“张珽”条(《太平广记》卷四零一引),记张珽于咸通末与金、玉、枯树三精以及郑适之鬼相遇,欢宴而畅论天下事,预言黄氏(黄巢)将要起兵乱东夏之事,精鬼之言,正表明了作者对于政治时局的关心:
咸通末年,张珽自徐之长安,至圃田东,时于大树下。俄顷,有三书生继来,环坐。珽因问之。一书生曰:“我,李特也。”一曰:“我,王象之也。”一曰:“我,黄真也。”皆曰:“我三人俱自汴水来,欲一游龙门山耳。”乃共闲论。其王象之曰:“我去年游龙门山,经于是。路北一二里,有一子,亦儒流也,命我于家再宿而回,可同一谒之。”珽因亦同行。至路北一二里,果见一宅,甚荒毁。既叩门,有一子儒服,自内而出,见象之颇喜。问象之曰:“彼三人者何人哉?”象之曰:“张珽秀才也,李特、黄真,即我同乡之书生也。”其儒服子乃并揖入,升堂设酒馔,其所设甚陈故。儒服子谓象之曰:“黄家弟兄将大也。”象之曰:“若皇上修德好生,守帝王之道,下念黎庶,虽诸黄齿长,又将若何?”黄真遽起曰:“今日良会,正可尽欢,诸君何至亟预人家事,波及我孙耶?”珽性素刚决,因大疑其俱非人也,乃问之曰:“我偶与二三子会于一树下,又携我至此,适见高论,我实疑之,黄家弟兄,竟是谁也?且君辈人也?非人也?我平生性不畏惧,但实言之!”象之笑曰:“黄氏将乱东夏,弟兄三人也。我三人皆精也。儒服子即鬼也。”珽乃问曰:“是何物之精也?是何鬼也?”象之曰:“我玉精也,黄真即金精也,李特即枯树精也,儒服子即是二十年前死者郑适秀才也。我昔自此自化精,又去年复遇郑适,今诣之。君是生人,当怯我辈;既君不怯,故聊得从容耳。”珽又问曰:“郑秀才既与我同科,奚不语耶?”郑适曰:“某适思得诗一首以赠。”诗曰:“昔为吟风啸月人,今是吟风啸月身;冢坏路边吟啸罢,安知今日又劳神!”珽览诗怆然,叹曰:“人之死也,反不及物;物犹化精,人不复化。”象之辈三人,皆闻此叹,怒而出。适亦不留。珽乃拂衣。及至门外回顾,已见一坏冢。因逐三精,以所佩剑击之。金玉精皆中剑而踣,唯枯树精走疾。追击不及,遂回,反见一故玉带及一金杯在路傍。王廷拾得之,长安货之,了无别异焉矣。
与这个故事相类似的,还有像笔者在前文中已经引用的“贾秘”条、“王祜”条、“楚江渔者”条等。这些条文中的妖怪,虽然皆秉有畜生、异物之性,然其言谈见识,则俨然为一些有志向、抱负,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志士所有。根据“张珽”一条我们可以得知,作者或许乃一位遭逢过唐末黄巢之乱等军事变乱的一位士人。虽然有着兼济天下的志向,却因为时局的紊乱、社会的动荡却不得不屈沉于社会底层,故唯有以小说来排遣不满,抒发志向了。当然,在这一类讽世的妖怪故事之外,书中还录有一些其他类型的妖怪传闻。如“孟氏”条(《太平广记》卷三四五引),记一商人之妇因为孤处寂寞,因而与一位少年神怪有了私情的故事:
维扬万贞者,大商也,多在於外,运易财宝以为商。其妻孟氏者,先寿春之妓人也,美容质,能歌舞。薄知书,稍有词藻。孟氏独游於家园,四望而乃吟曰:“可惜春时节,依然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秪对花流。”吟诗罢,泣下数行。忽有一少年,容貌甚秀美,逾垣而入,笑谓孟氏曰:“何吟之大苦耶?”孟氏大惊曰:“君谁家子?何得遽至於此,而复轻言之也?”少年曰:“我性落魄,不自拘检,唯爱高歌大醉。适闻吟咏之声,不觉喜动于心,所以逾垣而至。苟能容我於花下一接良谈,而我亦或可以强攀清调也。”孟氏曰:“欲吟诗耶?”少年曰:“浮生如寄,年少几何?繁花正妍,黄叶又坠。人间之恨,何啻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也。”孟氏曰:“妾有良人万贞者,去家已数载矣。所恨当兹丽景,远在他方。岂惟惋叹芳菲,固是伤嗟契阔。所以自吟拙句,盖道幽怀。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少年曰:“我向闻雅咏,今睹丽容,固死命犹拚,且责言何害?”孟氏即命笺,续赋诗曰:“谁家少年儿,心中暗自欺。不道终不可,可即恐郎知。”少年得诗,乃报之曰:“神女得张硕,文君遇长卿。逢时两相得,聊足慰多情。”自是孟氏遂私之,挈归己舍。凡逾年,而夫自外至。孟氏忧且泣,少年曰:“勿尔,吾固知其不久也。”言讫,腾身而去,顷之方没,竟不知其何怪也。
这条故事语言华美,情致缠绵,它表明了唐代“商人重利轻别离”的社会情状,以及唐代女子在感情上的自由,她们所受到的礼法的束缚,较之后代的女性,实在是要少得多。《大唐奇事记》之“冉遂”条讲述冉遂妻与妖神的私情,其情事则与本条故事有相近之处。
是书中还记有不少虎类妖怪故事,这些故事也多有别致情味。如“周义”条,记录了一个虎报恩的故事,正体现出了唐人的一种侠义精神;又,“杨真”条(《太平广记》卷四三零引)则记述了杨真癖好画虎而最终化为老虎的故事:
邺中居人杨真者家富。平生癖好画虎,家由甚多画虎。每坐卧,必欲见之。后至老年,尽令家人毁去所画之虎。至年九十忽卧疾,召儿孙谓之曰:“我平生不合癖好画虎,我好之时,见画虎则喜,不见则不乐。我每梦中多与群虎游。我不欲言于儿孙辈。至晚年尤甚。至于纵步游赏之处,往往见虎。及问同游人。又不见,我方恐惧。寻乃尽毁去所画之虎。今卧疾后,又梦化身为虎儿。又梦觉既久,而方复人身。我死之后,恐必化为虎,儿孙辈遇虎,慎勿杀之。”其夕卒,家方谋葬,其尸忽化为虎,跳跃而出。其一子逐出观之,其虎回赶其子,食之而去。数日,忽家人夜梦真归谓家人曰:“我已为虎,甚是安健。但离家时,便得一人食之,至今犹不饥。”至曙,家之人疑不识其子而食之,述于邻里。有识者曰:“今为人,即识人之父子。既化虎,又何记为人之父也。夫人与兽,岂不殊耶?若为虎尚记前生之事,人奚必记前生之事也。人尚不记前生,足知兽不灵于人也。”
《潇湘录》一书中的妖怪故事,文笔清丽,富于情感,其幻奇之意趣引人注目,尤为值得我们反复玩味的,则无疑应是其文字间所透露出的种种哲思。《潇湘录》的出现,表明唐代的妖怪小说在固有的文采性、情节性、奇幻性之外,还具有了一种思想性。本书作者好发议论,也善发议论。议论之中,又往往有着对于社会和人生的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另外,本文的一些记载妇女私通神怪的故事,则间接表明了作者对于妇女感情自由的一种客观、尊重、理解的态度。或许是由于这种宽容的态度引起了后世礼法卫道士们的不满,所以洪迈在其《夷坚支志》癸集序中力斥之为“大谬极陋,污人耳目”,胡应麟也在《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下》中谴责之为“唐人志怪中最鄙诞者”。但是,在今天看来,洪、胡诸辈的见解无疑都是有失公允的。《潇湘录》的这种喜好讽刺社会,而又乐于宽容人性的特征,正体现出了唐人小说中的一种最为可贵的人文精神。
十二、《树萱录》中妖怪小说研究
《树萱录》乃是晚唐时期出现的一部神怪小说集。该书的撰著者今天已经难于详考了。由于本书序中有“普圣园丘之明年”之句,“普圣”指的是曾被奉为普王的唐僖宗李儇,因此可知此书应撰成于僖宗时期。此书《新唐志》小说家著录一卷,《通志略》《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遂初堂书目》《宋志》等书目均有著录。《树萱录》原书已佚,其条文在《类说》《说郛》、重编《说郛》《五朝小说》等书中多有收录。
此书名为《树萱录》,《诗经·卫风·伯兮》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经典释文》释曰:“谖,本又作萱。”萱草是一种可以使人忘却忧伤的草。因此,本书的创作主旨,便应是以杂谈、故事来排遣苦闷,忘却身边的各种烦恼。试观现存条文中的各个故事,亦多是神仙妖鬼之类。盖作者身处晚唐倾颓之世,心境难免悲凉,故而欲借各类神幻鬼怪的故事来忘怀世事,自娱自乐,兼炫示才学。本书中的故事,文笔艳美,情事内容也多有引人入胜者。例如“李邕见徐敬业条”,记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失败之后并未被杀,而是逃到衡山天柱寺出家作了僧人,法名道相。此事虽为一历史故事,但记一位失败英雄避世出家,则给人一种迷离怅惘的时空感。又比如“夜遇女子诵诗”条,记郑仆射于江中遇一女鬼诵诗之事,为一鬼事,而诗句之掺入,益增文采之华美。另外,本书之中也有不少的妖怪故事,如“四叟俱化猿”条(《类说》卷十三引),记王缙年少时在嵩阳观遇见四位猿怪所化的老叟之事,四位老叟的名字,则颇具文巧之致:
王缙少在嵩阳观肄业。一日,有四叟携榼来访,一曰木巢南,二曰林大节,三曰孙文蔚,四曰石媚虬。高谈雄饮。既醉,俱化为猿,升木而去。
与之相类的,还有“二叟化白鹭”条(《类说》卷十三引),记贾傅遇白鹭精所化老叟之事:
剡人贾传于镜湖泊舟,夜月纵步,于清水芳荷中见二叟立语,一呼碧继翁,一呼篁栖叟,相与吟诗。贾遽叱之,化为白鹭飞去。
“碧衣女子咏诗”一条(《类说》卷十三引),则记张确遇翡翠精所化二女子吟诗之事:
张确尝游霅上白苹溪,见二碧衣女子携手吟咏一篇云:“碧水色堪染,白莲香正浓。分飞俱有恨,此别几时逢?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何当假双翼,声影暂相从?”确逐之,化为翡翠飞去。
唐代文言小说的一个最为显眼的特征,便是在文句之中,常常夹杂有诗赋歌咏。这种特征到了晚唐五代时期表现得尤其突出。此一时期出现了一批专记诗歌故事的文言小说集,像《云溪友议》《本事诗》等,它们可以被算作是“诗小说”。《树萱录》中的故事在内容上虽然多记神仙鬼妖,但文章中也常常掺有艳丽的诗句,因此可以说是“诗小说”+“神怪小说”。像“碧衣女子咏诗”一条,其中的“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之句,就相当的艳雅,为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所引。此外,《漫录》还引用了书中的“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及“江声兼小雨,冥色入猿啼”诸句,均不失为佳丽隽永之作,足见作者乃一位甚有才华的诗人。这部小说中的条文篇幅虽然普遍显得不甚长,但在文辞上则可说是上佳之作,艳美的文辞加以奇幻的情事,信可以令人陶醉于斯,而忘却身外之忧了。
十三、《陆氏集异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陆氏集异记》,一名《集异记》,乃唐代陆勋撰写的一部神怪小说集。关于陆勋之生平,可参见《旧唐书》卷一六二《陆亘传》。是书《新唐志》无目。衢本《郡斋读书志》小说类始见著录,此后,《文献通考》《宋志》等目也有著录。书已佚,佚文见辑于《太平广记》及《旧小说》等书中。由于唐代还有一部薛用弱所撰的《集异记》,故《广记》所引之文,多易与薛作中之文条相混淆。但因为此二书出现的时代有所不同,文句风格亦互有异,故此要将二书条文分辨出来,还是有可能的。据今人考证,《广记》中可确认属于陆书者概有三十余条。
此书名为《集异记》,所记之事,也确实多为神怪异闻。像“汪凤”条,以猴神为胡兵之兆;“高元裕”条,述官禄梦定,皆异闻之类。书中所叙之事最为主要者,则是妖怪精魅之类。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就已经说了:“语怪之书也,凡三十二事,言犬怪者居三之一。”本书中确有许多记犬之故事,如“杨褒”“柳超”“范翊”“卢言”等条,在这些故事中,犬的身份始终只是一种较具有灵性的动物,还算不上是妖怪。因此,这些故事的怪奇性是不够强的。倒是其他的一些狐妖、虎妖类故事,方可称得上是典型的妖怪故事。例如前文已经引及的“僧晏通”条,记僧晏通见狐狸取骷髅戴于首而化为人之事,变幻之奇,颇令人惊异。另外“徐安”条(《太平广记》卷四五零引),则记一狐妖祟人妻子之事:
徐安者,下邳人也。好以渔猎为事。安妻王氏貌甚美,人颇知之。开元五年秋,安游海州,王氏独居下邳。忽一日,有一少年状甚伟,顾王氏曰:“可惜芳艳,虚过一生。”王氏闻而悦之,遂与之结好,而来去无惮。安既还,妻见之,恩义殊隔。安颇讶之。其妻至日将夕,即饰妆静处。至二更,乃失所在。迨晓方回,亦不见其出入之处。他日,安潜伺之。其妻乃骑故笼从窗而出,至晓复返。安是夕,闭妇于他室,乃诈为女子妆饰,袖短剑,骑故笼以待之。至二更,忽从窗而出。径入一山岭,乃至会所。帷幄华焕,酒馔罗列,座有三少年。安未及下,三少年曰:“王氏来何早乎?”安乃奋剑击之,三少年死于座。安复骑笼,即不复飞矣。俟晓而返,视夜来所杀少年,皆老狐也。安到舍,其妻是夕不复妆饰矣。
本书之中,还记有几条枯骨精的故事,这类妖精故事则是他书中较少见者。如“金友章”条(《太平广记》卷三六四引),就记载了一则枯骨精化为女子来与金友章相恋之事,其故事情节与六朝《列异传》中的“谈生”条甚是相近:
金友章者,河内人,隐于蒲州中条山,凡五载。山有女子,日常挈瓶而汲溪水,容貌殊丽。友章于斋中遥见,心甚悦之。一日,女子复汲,友章蹑屣企户而调之曰:“谁家丽人,频此汲耶?”女子笑曰:“涧下流泉,本无常主,须则取之,岂有定限?先不相知,一何造次!然儿止居近里,少小孤遗。今且托身于姨舍,艰危受尽,无以自适。”友章曰:“娘子既未适人,友章方谋婚媾,既偶夙心,无宜遐弃。未委如何耳?”女曰:“君子既不以貌陋见鄙,委焉敢拒违?然候夜而赴佳命。”言讫,女子汲水而去,是夕果至。友章迎之入室,夫妇之道,久而益敬。友章每夜读书,常至宵分,妻常坐伴之,如此半年矣。一夕,友章如常执卷,而妻不坐,但伫立侍坐。友章诘之,以他事告。友章乃令妻就寝,妻曰:“君今夜归房,慎勿执烛,妾之幸矣。”既而友章秉烛就榻,即于被下,见其妻乃一枯骨耳。友章惋叹良久,复以被覆之。须臾,乃复本形,因大悸怖,而谓友章曰:“妾非人也,乃山南枯骨之精,居此山北。有恒明王者,鬼之首也。常每月一朝,妾自事金郎,半年都不至彼。向为鬼使所录,榜妾铁杖百。妾受此楚毒,不胜其苦,向以化身未得,岂意金郎视之也。事以彰矣,君宜速出,更不留恋。盖此山中,凡物总有精魅附之,恐损金郎。”言讫,涕泣呜咽,因尔不见,友章亦凄恨而去。
“于凝”条(《太平广记》卷三六四引),又载一骨妖之事:
岐人于凝者,性嗜酒,常往来邠泾间。故人宰宜禄,因访饮酒,涉旬乃返。既而宿醒未愈,令童仆先路,以备休憩。时孟夏,麦野韶润,缓辔而行,遥见道左嘉木美荫,因就焉。至则系马藉草,坐未定,忽见马首南顾,鼻息恐骇,若有睹焉。凝则随向观之,百步外,有枯骨如雪,箕踞于荒冢之上,五体百骸,无有不具,眼鼻皆通明,背肋玲珑,枝节可数,凝即跨马稍前,枯骨乃开口吹嘘,槁叶轻尘,纷然自出。上有乌鸢纷飞,嘲噪甚众。凝良久稍逼,枯骨乃竦然挺立,骨节绝伟。凝心悸,马亦惊走,遂驰赴旅舍。而先路童仆出迎,相顾骇曰:“郎君神思,一何惨悴!”凝即说之。适有泾倅十余。各执长短兵援蕃。觇以东。皆曰:“岂有是哉?”洎逆旅少年辈,集聚极众。凝即为之导前,仍与众约曰:“倘或尚在,当共碎之。虽然,恐不得见矣。”俄到其处,而端坐如故。或则叫噪,曾不动摇;或则弯弓发矢,又无中者;或欲环之前进,则亦相顾莫能先焉。久之,枯骸欻然自起,徐徐南去。日势已晚,众各恐詟,稍稍遂散。凝亦鞭马而回。远望,尚见乌鹊翔集,逐去不散。自后凝屡经其地,及询左近居人,乃无复见者。
枯骨亦可成精,这种观念对于后世《西游记》中“白骨精”的出现应该是有着影响的。总体看来,《陆氏集异记》中所记鬼狐仙怪之事,大多情事诡异,颇可引人入胜。但其文笔则稍显淡略,绘饰既浅,其文艺性就难免要受到一定的影响了。
十四、《传奇》中妖怪小说研究
《传奇》为晚唐时裴铏所创作的一部文言小说集。裴铏,史书无传,《全唐文》卷八零五收有其《天威径新凿海派碑》,《全唐文》作者小传云:“咸通中为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后官成都节度副使,加御史大夫。”《传奇》一书,《崇文总目》小说类著录三卷,《新唐志》《通志略》《文献通考》《宋志》《遂初堂书目》等目亦有著录。此书《太平广记》《类说》《绀珠集》《旧小说》等书均辑有佚文。
《传奇》一书现存之佚文共三十四条,这些条文所记载的也大多是仙怪、异闻之事,而许多的故事都相当的精彩,在小说史、文学史上甚为有名。例如“裴航”条,记秀才裴航在蓝桥驿遇合仙女云英,并最终与之结为夫妇的故事。后世戏曲小说,多取之为创作的素材。“蓝桥相会”遂成了后世指代男女情会的一个典故。又比如“昆仑奴”条,记黑奴磨勒为崔生窃出大官家中的红绡妓,助其二人结成眷属的故事。它可以说是一篇早期的武侠小说,昆仑奴的侠勇行为,正体现出了唐人那种豪侠义烈的精神。同样的,“聂隐娘”条也记录了一个相当有名的武侠故事。此外还有描写隋末“风尘三侠”故事的“虬髯客”条,文中对于人物语言、性格的描绘,也甚有精彩之处。另,书中的“文箫”条、“郑德璘”条也均是富于浪漫色彩的小说佳品。
本书之中,妖怪小说作品所占的比重并不算大,其情事情采较之“裴航”“昆仑奴”等条也基本上要逊色一些。当然,其中也不乏出色的作品,如前文中曾经引及的“孙恪”条,就为一则篇幅曼长、情事离奇,令人回味的佳作。又如“高昱”条,记鱼精各习儒、释、道三教,又分别以儒生、僧人、道士为食之事,也叙写周详,颇具诡异色彩。其中的“蒋武”条(《太平广记》卷四四一引),记猎人蒋武为白象除巴蛇之事,这个故事,盖由《山海经》中“巴蛇吞象”之传说而来:
宝历中,有蒋武者,循州河源人也。魁梧伟壮,胆气豪勇。独处山岩,惟求猎射而已。善于蹶张,每赍弓挟矢,遇熊罴虎豹,靡不应弦而毙,剖视其镞,皆一一贯心焉。忽有物叩门,甚急速,武隔扉而窥之,见一猩猩跨白象。武知猩猩能言,而诘曰:“与象叩吾门,何也?”猩猩曰:“象有难,知我能言,故负吾而相投耳。”武曰:“汝有何苦?请话其由。”猩猩曰:“此山南二百余里,有嵌空之大岩穴,中有巴蛇,长数百尺,电光而闪其目,劎刃而利其牙。象之经过,咸被吞噬,遭者数百,无计避匿。今知山客善射,愿持毒矢而射之,除得此患,众各思报恩矣。”其象乃跪地,洒涕如雨。猩猩曰:“山客若许行,便请挟矢而登。”武感其言,以毒淬矢而登。果见双目在其岩下,光射数百步。猩猩曰:“此是蛇目也。”武怒,蹶张端矢,一发而中其目,象乃负而奔避。俄若穴中雷吼,蛇跃出蜿蜒,或挟或踊,数里之内,林木草芥如焚。至暝,蛇殒。乃窥穴侧,象骨与牙,其积如山。于是有十象以长鼻各卷其红牙一枝,跪献于武,武受之。猩猩亦辞而去。遂以前象负其牙而归,武乃大有资产。
另外,“姚坤”条(《太平广记》卷四五四引),记天狐教姚坤凝神飞升之法,此事笔者前已引述之。本条的后半部分,则记天狐之孙化为一女子,自称夭桃,来与姚坤相合。
《传奇》可以说是有唐一代文言小说的代表性作品。其中的条文辞采丰艳而华美。书中对于人物,特别是对于女子容貌情状的描写又常常用骈偶之文。这样的文艺特性,与晚唐五代的那种好尚骈俪、辞藻以及美艳之文的风习是一致的。书中的故事大多新颖而奇幻,并且,还有不少的情节、题材长久流传后世,为许多小说、戏曲所采用。故此,此书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力,在唐代的文言小说当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后人常称唐代的那些较有情采的小说为“传奇”,“传奇”之名,正得自于这部小说的题名。本书虽然并非以妖怪故事为主要内容,但由于它的这种艺术影响力,它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却是不容忽视的。
十五、《东阳夜怪录》研究
《东阳夜怪录》亦是唐代中后期产生的一部单行于世的妖怪小说。根据文章开首的叙述,这个故事应当是作者从元和中进士王洙那里听来的。因此,本文应产生于唐宪宗朝或以后。至于具体作者是谁,文中没有明言,对于这个“前进士王洙”,我们也找不到另外的文献材料来加以考查。本文在《太平广记》《虞初志》《合刻三志》、重编《说郛》《唐人说荟》等书中均有收载。汪辟疆《唐人小说》下卷、鲁迅《唐宋传奇集》卷一中亦收录此文。
《东阳夜怪录》讲述了一个雪夜逢怪的故事。对于本文的具体情节,笔者在前面已有论及,此处就不再赘言了。作为唐代谐隐小说的一部代表性作品,本文对典故、双关语的运用极为得心应手,对篇章的布局安排也颇具匠心。因此,它可以说是一篇富于浪漫、奇幻意味的出色的文言小说。同时,将许多怪物聚合在一起,让它们畅论酣谈,这样的情节和故事模式在同时的诸多妖怪小说之中也是有着很明显的个性色彩的。
十六、《灵应传》研究
唐代的《灵应传》也是一篇单行于世的龙妖小说。此书作者已无可考。此文《太平广记》卷四九二引录一篇,又载录于《古今说海》《艳异编》《唐人说荟》《晋唐小说六十种》《旧小说》等书中。汪辟疆《唐人小说》卷上、鲁迅《唐宋传奇集》卷五均收入此文。
根据文中的记载,周宝梦龙女九娘子的来访发生在僖宗乾符五年(878年),可知本文应产生于晚唐时期。本文篇幅甚长,言辞曼衍,但综而言之,所记者不过两件事情:其一,即龙女九娘子托梦而访泾原节度使周宝,向他陈述了自己的身世。她本是普济龙王的第九女,先嫁于象郡石龙少子,少子因天谴而早亡,朝那小龙便为其季弟向她求婚,遭到拒绝后又举兵相胁,九娘子为了拒婚而向周宝借兵救援。其二即周宝将已经死去的兵士的名单交给九娘子,又派了一名叫做郑承符的部下来率领这些军士,最终打败并活捉了朝那小龙,保全了九娘子的名节。
本文在行文风格上有一些显著特点,即言辞典雅,喜爱用典,又时时透露出晚唐甚为流行的骈俪之风等。在龙女九娘子的自叙中,就时常出现一些古代诗史的典故,如:
故《诗》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此邵伯听讼,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显晦,贻范古今。贞信之教,故不为姬奭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辄具志诚,幸无见阻。
此外,本文中的一些典故,还出自于一些唐代小说。像龙女在自叙家世时,就涉及了唐代初年小说《梁四公记》里的情事:
至梁天监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入枯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主第七女,以求异宝。寻闻家仇庾毗罗,自鄮县白水郎,弃官解印,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因使得入龙宫,假以求货,覆吾宗嗣,赖杰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令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
龙女称洞庭君为“外祖”,则又明显受到了《柳毅传》的影响:
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
作者在这里将《柳毅传》之类文章看作了史传,正表现了他对于史传、小说的概念没有明确的认识。当然,从其叙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对于唐代的小说应当是甚为熟悉的。由于是晚唐产生的小说,因此《灵应传》的言辞虽然多显得淡雅,但也时而显出了骈偶的特性。例如文中叙九娘子的一番谈话,即有明显的对偶之痕迹:
妾家族望,海内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罗水,皆中表也。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亲。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鼓子胥之波涛,混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齑粉;泾城千里,坐变污潴。言下可观,安敢谬矣?
除了上述特点,本文在文体上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特征,那就是以文中人物的对话,来转述作者所要讲述的情事。像九娘子的家世,她的拒婚、求援等内容,皆在九娘子一人的讲述中得到了表达;而郑承符谒见九娘子,战败朝那小龙的情节,也都有郑承符在后来再予以追述。这种间接叙述的模式,在后世的小说、戏曲当中,也有着很多的表现。
《灵应传》可以说是唐代末期出现的一部较为有名的神怪小说。作者的叙述细致而周详,可以看出他的学识也应该是相当渊博的。但从文艺的角度来讲,它却实在不能算作是一部上佳之作。如果我们拿它来与同是记载龙妖故事的《柳毅传》作一个比较,就可以明显地发现它的种种缺憾之处:首先,由于作者基本上秉持的是一种作史的手法,因此,文章叙述虽然周到,但文笔却颇显浅淡,较之《柳毅传》中的那些富于韵彩的美文,显然是要逊色一筹的。其次,最重要的,就是文章中人物形象的单调、浅薄。像周宝、郑承符二人,读者只能知道他们是义勇的军人,郑承符还善于打仗,但对于他们的个性、脾气,就无从知晓了。相对而言,九娘子的坚贞、守节颇能给人们留下印象,但也仅此而已。作者对于她的个人感情、内心世界几乎没有深致的描写。她的形象,较之《柳毅传》中那位品性娴雅、深情款款的龙女,自然就相形见绌了。
另外,《灵应传》中龙女之拒婚,固然表明了其坚贞守义的节操,但同时也体现出了自唐代后期开始,社会上的纲常、礼法对于妇女的束缚也越缠越紧了。本来,在唐代的中前期,妇女们在社会上是有着相当大的权力、地位的;她们在感情、婚姻方面,也享有很大的自由。像唐代的公主,就多有改嫁乃至三嫁者,《柳毅传》中的龙女由泾川次子而改嫁柳毅,就体现了当时皇女改嫁的普遍性。但是,到了唐代中后期。由于国力由盛转衰,唐代社会的那种博大、宽容的气魄也便急剧地萎缩了。这时候的文人、统治阶级乃至于整个国家社会的心理都变得谨慎、拘泥乃至乖僻。对于女性在感情、婚姻上的自由,他们则视之为导致国家社会动乱的洪水猛兽,对之采取了一概否定、排斥的态度。这种态度在《灵应传》一传中就有着较为明显的体现。从这个角度来讲,《灵应传》虽然情事离奇,想象丰富,但它的宣扬守节、从一而终,却丧失了常常洋溢在唐人小说中的那种热情、自由而浪漫的精神。中国古代文言小说自唐代以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与这种精神的遗失,应该是有着相当的联系的。
十七、《稽神录》中妖怪小说研究
《稽神录》乃五代至宋时徐铉撰著的一部神怪小说集。徐铉(917—992),《宋史》卷四四一《文苑传》中有传。铉字鼎臣,扬州广陵人。先曾供职于南唐,历任尚书左丞、兵部侍郎、翰林学士、御史大夫、吏部尚书等。宋太祖开宝八年(976年)随南唐后主李煜降宋,任给事中、散骑常侍等。铉曾著《稽神录》一书,《崇文总目》小说类著录十卷,另《遂初堂书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志略》《宋志》等书目中皆有著录。由于徐铉本为宋初编著《太平广记》的官员之一,故而此书中条文基本全被采入了《广记》一书中。《广记》之外,《类说》《五朝小说》、重编《说郛》《合刻三志》《唐人说荟》《旧小说》等书中亦收有此书之条文。
本书之作者徐铉乃一嗜怪好奇之人。因此,这本《稽神录》中所录之故事,几乎全为神鬼怪异之传闻。自然,本书中亦录有一定数量的妖怪故事,其中妖怪品类较多,情事亦颇为怪异;但是它们的故事情节则大多简陋,文艺价值普遍不高。像“卢枢”条(《太平广记》卷四四零引),记白鼠怪月夜宴语之事,内容颇为奇异,但叙述则甚是简浅粗略,仅寥寥数句而已:
侍御史卢枢,言其亲为建州刺史,暑夜独出寝室,望月于庭。始出户,闻堂西阶下若有人语笑声。蹑足窥之,见七八白衣人,长不盈尺,男女杂坐饮酒,几席食器皆具而微。献酬久之,其席一人曰:“今夕甚乐,然白老将至,奈何?”因叹咤。须臾,坐中皆哭,入阴沟中,遂不见。后罢郡,新政家有猫名“白老”。既至,白老入堂西阶地中,获白鼠七八,皆杀之。
当然,本书中也有篇幅较长,情事较为复杂的妖怪故事。不过,这种情况相当罕见。现存例证,见于《太平广记》卷四五五所引本书之“张瑾”条,记一道士被狐妖所捉弄的事:
道士张谨者,好符法,学虽苦而无成。尝客游至华阴市,见卖瓜者,买而食之。旁有老父,谨觉其饥色,取以遗之。累食百余,谨知其异,奉之愈敬。将去,谓谨曰:“吾土地之神也,感子之意,有以相报。”因出一编书曰:“此禁狐魅之术也,宜勤行之。”谨受之,父亦不见。尔日,宿近县村中,闻其家有女子啼呼,状若狂者,以问主人,对曰:“家有女,近得狂疾,每日昃,辄靓妆盛服,云召胡郎来。非不疗理,无如之何也。”谨即为书符,施檐户间。是日晚间,檐上哭泣且骂曰:“何物道士,预他人家事!宜急去之!”谨怒呵之,良久大言曰:“吾且为奴去。”遂寂然。谨复书数符,病即都差。主人遗绢数十疋以谢之。谨尝独行,既有重赍,须得傔力。停数日,忽有二奴诣谨,自称曰“德儿”“归宝”。尝事崔氏,崔出官,因见舍弃,今无归矣,愿侍左右。谨纳之,二奴皆谨愿黠利,尤可凭信。谨东行,凡书囊符法,行李衣服,皆付归宝负之。将及关,归宝忽大骂曰:“以我为奴,如役汝父。”因绝走。谨骇怒逐之,其行如风,倏忽不见。既而德儿亦不见,所赍之物,皆失之矣。时秦陇用兵,关禁严急,客行无验,皆见刑戮。既不敢东度,复还主人。具以告之,主人怒曰:“宁有是事?是无厌,复将挠我耳!”因止于田夫之家,绝不供给。遂为耕夫邀与同作,昼耕夜息,疲苦备至。因憩大树下,仰见二儿曰:“吾德儿、归宝也。汝之为奴苦否?”又曰:“此符法我之书也,失之已久。今喜再获,吾岂无情于汝乎?”因掷行李还之曰:“速归,乡人待尔书符也。”即大笑而去。景得行李,复诣主人,方异之。更遗绢数疋,乃得去。自尔遂绝书符矣。
从此篇条文,我们又可以看出。狐妖与“符法”,即道教法术之间,确实有着一定的关系。另外一条篇幅较长的故事则是“老猿窃妇人”条,这个故事很明显就是受《补江总白猿传》的影响而来。在动物性妖怪之外,书中还载有一些非生物所化的妖怪。像“宜春人”条(《太平广记》卷三六六引),就记录了一个杉材板精为人所射的故事:
天祐初,有人游宜春,止空宅中。兵革之后,井邑芜没。堂西至梁上,有小窗,窗外隙荒数十亩。日暮,窗外有一物,正方,自下而上。顷之,全蔽其窗。其人引弓射之,应弦而落。时已夕,不能即视。明旦寻之,西百余步,有方杉板,带一矢,即昨所射也。
《稽神录》一书,卷帙甚多,条目繁富,现存的条文就有两百多条。因此,本书可以说是五代时期神怪小说的代表作。它里面的那些妖怪故事,自然也就应算是这一时期妖怪小说的代表性作品了。然而,正如笔者上面已经提到的,总而览之,本书中的神怪故事大多显得篇幅短小、文笔粗疏,它的文艺价值是很难与唐代小说中的那许多文笔曲致而艳美,情事奇幻而感人的妖怪故事相比肩的。在很大程度上,《稽神录》中的小说故事又返回到了六朝志怪小说的那种片言只语式的“笔录”体的格局。当然,这样的一种笔记体的风格,在唐代中后期段成式的小说集《酉阳杂俎》那里就已经开始出现了。宋代相当多的文言小说,像吴淑的《江淮异人录》、洪迈的《夷坚志》等都沿袭了此种笔记式文体。于是,像洪迈的《容斋随笔》那样的集杂录、考证、小说于一体的所谓“笔记”便在宋代大量涌现出来。这种“笔记体”的格局,对于文言小说艺术上的进一步发展,自然是有着负面的影响的。故此,文言小说在篇幅、语言、描叙方式等方面就难于取得像唐代文言小说那样大的成绩了。自此之后,抒写世情百态,畅叙人物风流的叙事方面的文学任务,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市俗间兴起的话本小说以及民间戏曲身上。由此,宋代之后,在文言妖怪小说之外,社会上便又逐渐出现了一些白话的、长篇的妖怪小说。而它们,则成为宋代及以后中国古代妖怪小说的另一类崭新的、重要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