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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至唐五代妖怪小说研究
1.6.3 第三节 魏晋南北朝重点妖怪小说作品研究

第三节 魏晋南北朝重点妖怪小说作品研究

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的一大特征,即是广收博览,内容庞杂。因此,在这一时期,并没有出现一部像《白泽图》那样的专门记载精怪、妖怪故事的专书。此时的妖怪小说,多数分布在各类志怪小说集之中。这一点,笔者在第一章中已有言明,故此,笔者所要研究的妖怪小说,即为分布在各部志怪书中的妖怪小说作品。在这一节中,笔者即选择了一些在当时较具有影响力的志怪小说作品,详细地来分析其中的那些专记妖怪之事的条文。

一、《列异传》中妖怪小说研究

《列异传》,又称《列异记》,为三国时代魏文帝曹丕所撰著的一部志怪小说。关于此书的作者,《隋书·经籍志》云“魏文帝”。但两《唐志》却都题晋代张华撰。依照早于两《唐志》的《后汉书·光武帝纪》李贤注以及《北堂书钞》《初学记》等书的记载,本书为曹丕作的可能性更大。再者,就曹丕本身的爱好、才学而言,他也有可能作出这样一部小说。《三国志·文帝纪》记魏文帝曹丕“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裴松之注又说他“博贯古今经传诸子百家之言”。《博物志》卷四亦曾记载曹丕之博学多识。因此,说此书乃魏文帝曹丕所作,应该是可以相信的。

《列异传》最初著录于《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杂传类小序云:“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旧唐书·经籍志》杂传类鬼神目卷帙同,记撰作者为张华;《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撰人同旧志,卷数则为一卷。《列异传》一书早已亡佚,其残存之佚文,散见于《水经注》《齐民要术》《三国志》裴松之注、《文选》李善注、《后汉书》李贤注以及《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类书之中。民国初吴曾祺《旧小说》甲集辑有七条;鲁迅《古小说钩沉》辑有五十条。

《列异传》一书中,记有甚多脍炙人口的民间传说,如“三王冢”“韩凭夫妇”“望夫石”等。另外还有许多鬼、神、仙道类故事,这些富于奇趣的故事,充分体现了当时神怪传说的盛行。除此之外,书中也记载了一大批妖怪故事。此类故事,虽然多数甚为短小,或者残缺不全,但仍然显得颇为丰富而引人。例如一则与“鼠妖”相关的故事:

正始中,中山王周南为襄邑长,有鼠衣冠从穴中出,在厅事上语曰:“周南,尔某月某日当死。”周南不应,鼠还穴。后至期,更冠帻绛衣出,语曰:“周南,汝日中当死。”又不应,鼠缓入穴。须臾,出语曰:“向日适欲中。”鼠入复出,出复入,转更数,语如前语。日适中,鼠曰:“周南,汝不应,我复何道?”言绝,颠蹶而死,即失衣冠。周南使卒取视之,具如常鼠也。

这只鼠妖,从性质上讲应该是属于阴阳五行学说中的一种带有预示性质之妖怪。此文刻画鼠妖之言行,显得颇为生动。在妖兆性妖怪之外,书中还记有大量的妖魅、精怪故事,如鲁少千除蛇魅的故事、费长房除鳖精的故事、刘伯夷除狸怪的故事。除此以外,还有鲤鱼精魅人,而为人所擒捉的故事:

彭城有男子娶妇,不悦之,在外宿。月余日,妇曰:“何故不复入?”男曰:“汝夜辄出,我故不入。”妇曰:“我初不出。”婿惊,妇云:“君自有异志;当为他所惑耳!后有至者,君便抱留之;索火照视之为何物。”后所愿还至,故作其妇前却未入,有一人从后推令前。既上床,婿捉之曰:“夜夜出何为?”妇曰:“君与东舍女往来,而惊欲托鬼魅以前约相掩耳!”婿放之,与共卧。夜半心悟,乃计曰:“魅迷人,非是我妇也。”乃向前揽捉,大呼求火,稍稍缩小,发而视之,得一鲤鱼,长二尺。

在动物性精怪之外,书中还记载了几条器物性精怪的故事:如何文驱除室中器物精怪的故事:

魏郡张奋者,家巨富。后暴衰,遂卖宅与黎阳程家。程入居,死病相继;转卖与邺人何文。文日,乃持刀上北堂中梁上坐。至二更,忽见一人,长丈余,高冠黄衣,升堂呼问:“细腰舍中何以有生人气也?”□曰:“无之。”须臾,有一高冠青衣者,次之,又有高冠白衣者,问□并如前。及将曙,文乃下堂中,如向法呼之。问曰:“黄衣者谁也?”曰:“金也!在堂西壁下。”“青衣者谁也?”曰:“钱也!在堂前井边五步。”“白衣者谁也?”曰:“银也,在墙东北角柱下。”“汝谁也?”曰:“我杵也!在灶下。”及晓,文按次掘之,得金银各五百斤,钱千余万。仍取杵焚之,宅遂清安。

《搜神记》中也有与之类似的驱怪故事。归而纳之,可以看出,作为六朝时代早期的一部志怪小说,《列异传》的内容相当丰富广泛,其故事情节也已经颇为引人。但是,其中的妖魅、精怪类故事多半显得短小、简略,其中的妖魅虽已多数具有了变化的性格,但它们的行径仍以魅害人为主。这也正体现出了此书的一种介于两汉时代志怪与六朝志怪之间的过渡的性质。

二、《博物志》中妖怪小说研究

《博物志》是西晋时的文学家张华所作的一部地理博物类志怪小说。张华,字茂先,生于魏明帝太和六年(232年),卒于晋惠帝永康元年(300年)。魏时为长史、中书郎等,入晋历任黄门侍郎、中书令、散骑常侍、太常、右光禄大夫、侍中、中书监,官终司空,故世称张司空。八王之乱时为赵王司马伦所害。张华乃西晋一代名臣,其嗜书博学,世所罕及。《晋书》本传记载道:“(张华)雅爱书籍……天下奇秘,世所稀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可见,张华的创作《博物志》,正是其兴趣和学识共同作用的结果。

是书《隋书·经籍志》杂家类著录十卷,两《唐志》改入小说家。流传至今,其文多有亡佚。《古今逸史》《广汉魏丛书》《格致丛书》《稗海》《快阁丛书》《秘书二十一种》《增订汉魏丛书》《百子全书》等丛书中均曾收录此书。《类说》卷二三、明本《说郛》卷二、《旧小说》甲集等书中则皆有对此书的摘录。另外,王谟的《汉唐地理书抄》、周心如《分心阁丛书》、王仁俊《经籍佚文》、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等书中都辑有甚多《博物志》中佚文。今人范宁有《博物志校证》一书,收罗佚文甚为全备。

《博物志》从内容上说应该是《山海经》《神异经》一类的地理博物志怪。此书卷一载有张华自序云:

余视《山海经》及《禹贡》《尔雅》《说文》、地志,虽曰悉备,各有所不载者,作略说。出所不见,粗言远方,陈山川位象,吉凶有征。诸国境界,犬牙相入。春秋之后,并相侵伐。其土地不可具详,其山川地泽,略而言之,正国十二。博物之士,览而鉴焉。

今本范宁所校《博物志》共分为十卷。前三卷大多为对地理、动植物,远方异国、异民、异兽之记载;卷四至卷六则为方术杂考性的文字;卷七至卷十多记神怪传说、异闻异事。概而言之,此书中条文大多为笔录体,条文浅碎,唯有最后四卷多记怪闻,小说意味才显得浓厚一些。这部小说对于妖怪之事记载甚少,但是在专记怪异性动植物的卷三则有几则可称为妖怪故事的条文。例如卷三“蜀山猴玃”条,则记载了猴玃之妖抢劫妇女之故事,《御览》卷九一零引云:

蜀中南高山上有物似猕猴,长七尺,能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马化,或曰猳玃。伺行道,妇人有好者,辄盗之以去,人不得知。行者每经过其旁,皆以其长绳相引,然故不免,此能别男女气自,故取女不取男。取去而为家室,其无子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类之,意亦或迷,不复思归。有子者,辄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有不食养者,母辄死,故无敢不养也。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界多谓杨,率皆猳玃、马化之子孙,时时有玃爪者。

被猴玃盗走的妇女“十年之後,形类之,意亦或迷,不复思归”,说明它们正有一种惑人的妖魅性,故而此文可归于妖怪小说一类。另外,《太平广记》卷四五六“天门山”条记载道:

天门山,山多峻秀,岩谷逶逦。有大岩壁直上数千仞,草木交连,云雾拥蔽。其下有迳途微细,行人往,忽然上飞而出林表,若升仙,遂绝世。如此者渐不可胜纪,往来南北,号为仙谷。时有乐于道者,不远千里而来,洗浴岩畔,以来升仙,在此林下,无不飞去。会一夕,有智能者谓他人曰:“此必妖怪,非是仙道。”因以石自系,而牵一犬入其谷,犬复飞去,然知是妖邪之气以噏之。乃遣近山乡里,募年少者数百人,执兵器,持大棒。而先纵火烧其草,及伐竹木,至山畔观之,遥见一物,长数十丈,高下隐隐,垂头下望。及更渐逼,乃一大蟒蛇。于是命少年鼓跃击射,然后斫刺。而口张尺余,尚欲害人,力不加众,久乃卒。其所吞人骨与他兽之骸,积在左右如阜焉。

满以为已然登仙,孰料却是葬身蛇腹。这个故事,对于那些一心想修仙成道、长生不死的人无疑是一种讥刺。这里,吸人之蛇被称为“妖邪”“妖怪”,可见此条亦可列于妖怪小说之列。

此书名为《博物志》,其内容则广泛而芜杂。真正言妖怪之事者,只有寥寥数条。但就以上所列二条而言,它们在后世均甚有影响。唐代小说中,就有好几条与“天门山”故事类似的故事。至于“猳玃”一条,其同类传闻之流传,则更为广泛而久远。唐代小说《补江总白猿传》《类说》卷一二所引宋初《稽神录》中“老猿窃妇人”条、《清平山堂话本》中的《陈巡检梅岭失浑家》以及明代《剪灯新话》中之《申阳洞记》等小说均以“猿妖窃妇人”为故事题材。因此,《博物志》虽然不以记载妖怪故事为主,但它对于后世妖怪小说的影响却是不可忽略的。

三、《玄中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玄中记》是两晋之际文学家郭璞所著的一部小说。郭璞,字景纯,东晋初任参军,后为著作佐郎,迁尚书郎,王敦之记室参军,因反对王敦谋反而被害。后追赠弘农太守,世遂称之为郭记室或郭弘农。《晋书》本传称其“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郭璞不但为著名的文学家,而且还是博物、术数家。他的《玄中记》正体现出了这样的一种专长。

《玄中记》亦为一部博物体志怪小说。此书一名为《郭氏玄中记》《元中记》《隋志》《唐志》均未著录,《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始录之。《崇文总目》地理类著录一卷,不题撰人,《通志·艺文略》同之。明末毛氏《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著录精抄《玄中记》一本,应为辑佚本。本书辑佚本甚多,主要有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本、黄奭《汉学堂丛书》本、叶德辉《观古堂所得书》本、鲁迅《古小说钩沉》本等。

由于郭璞也是晋代的一位博物学家,因而他在《玄中记》中亦多记神话、山川动植物、远国异闻,等等。同时,妖怪、精怪故事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类。例如对于化为青牛的万年木精之记载:

汉桓帝时,出游河上,忽有一青牛从河中出,直走汤桓帝边,人皆惊走;太尉何公时为殿中将军,为人勇力,走往逆之。牛见公往,乃反走还河。未至河,公及牛,乃以手拔牛左足脱,以右手持斧斫牛头而杀之。此青牛是万年木精也。

《白泽图》中所载的“姑获鸟”,乃是一类专取小儿的鸟精,也属害人精怪之类: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之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爱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故世人名为鬼鸟,荆州为多。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儿得衣亦飞去。今谓之鬼车。

本文后半段的文字,则与《搜神记》卷十五“毛衣女”条情节相近。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竹青”条,亦记有类似故事。另外,狐随寿数而变化的说法以及“天狐”的概念,在后世狐类小说中也多有出现。《玄中记》中的妖怪故事虽说多数残阙短小,但颇富于想象之奇趣,对于后世的妖怪小说应该有着甚多影响。

四、《搜神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干宝的《搜神记》无疑是六朝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志怪小说。无论是从内容上,还是从小说的质量上说,它在魏晋时代都可算得上是上乘之作;同时,它还是目前保存得较为完备的一部六朝志怪,有着相当大的文献资料价值。干宝,字令升,新蔡人。据《晋书》本传,干宝约生于西晋太康年间(280—289),卒于东晋太和年间(345—356)。他先因平杜弢有功,被赐为关内侯。晋室南渡后,中书监王导荐之任史职,领国史,后出为山阴令,迁始安太守。后复为右长史,迁散骑常侍。干宝好学嗜书,著述甚丰。有《春秋左氏义外传》《周官注》及《晋纪》二十卷。《晋书》本传称其著作“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当然,干宝的流传到今天的最有名的著作,则仍是他的志怪小说《搜神记》。

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本《搜神记》,应当是辑录本,它的辑录者,正是明代著名学者、小说理论家胡应麟。胡的辑本凡二十卷,后由胡震亨收入《秘册汇函》,此后,又有《盐邑志林》《学津讨原》《百子全书》等丛书收录此本。在胡辑本之外,又有一种八卷本,最早刊于《稗海》,后又收入《广汉魏丛书》《增订汉魏丛书》《说库》等丛书中。其实,所谓的八卷本乃是明代人采录干宝《搜神记》、唐代勾道兴的《搜神记》以及《纂异记》《集异记》等志怪小说中的条文杂凑而成的一部伪书。此外,《类说》卷七、明本《说郛》卷四、《五朝小说》《绿窗女史》、重编《说郛》卷一一七、《旧小说》甲集中也均节录有甚多《搜神记》中之条文,不过多伪加题目,妄题作者。就此即可见明世稗丛编集的浮妄之风,也可见《搜神记》对于后世确实有着相当大的影响了。

对于干宝撰述《搜神记》的原因,《晋书》本传(卷八二)中有着如下记载:

(干宝)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既而嫁之,生子。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以示刘惔,惔曰:“卿可谓鬼之董狐。”

这件事神怪之味颇浓,不大可信。但在那个怪闻盛行的年代,富有“良史”之才而又博学多识的干宝,自然也有着以鬼怪之说来张皇诡秘之迷信,同时用之以遣心娱目的动机。此书广泛收罗了在当时的民间以及士人中间流传着的各种鬼、神、仙、怪之传闻。其书内容丰富而情趣盎然,文笔简洁而明畅,其中如“董永织女”“韩凭夫妇”“谈生”“紫玉”“三王墓”等故事均为情味隽永、脍炙人口的名作。此书今本共二十卷,其所叙之事,可以概分为五类:第一即神仙法术之事,多见于卷一至卷三;第二为鬼魂神灵之事,多见于卷四、卷五及卷一五、一六;第三为妖祥预卜之事,多见于卷六至卷十;第四为各类神话、历史传闻,多见于卷一一、一四;第五即为妖怪、精怪故事,主要分布在卷一七至一九的三卷中。很明显,在本书中,妖祥预兆类的“妖怪”故事与妖魅精怪类的“妖怪”故事是分作两部分的,这就表明了在干宝的时代“妖怪”涵义的多元性以及“妖怪”与“精怪”概念开始融合的趋势。

先来看妖兆类的妖怪故事。这类故事本来应该是属于干宝原书中的“妖怪”篇的(注:干宝原书之分篇应该有各种名目,就从今本中我们亦可以看出“妖怪”“感应”“变化”等篇目)。它们的主要内容即是对一些反常的,又具有政治妖兆性的现象的记载。这些现象正有着两汉时代阴阳五行学说中“妖怪”的特质。因此,这类故事条文也大多是从《汉书》《后汉书》《晋书》《宋书》等史书的《五行志》中摘录而来。对于此种妖祥预兆类故事,笔者在前文中已经多有引述,此处不妨再举几例,比如卷六所记的象征着兵象的“蛇妖”:

汉桓帝即位,有大蛇见德阳殿上。洛阳市令淳于翼曰:“蛇有鳞,甲兵之象也。见于省中,将有椒房大臣受甲兵之象也。”乃弃官遁去。到延熹二年,诛大将军梁冀,捕治家属,扬兵京师也。

又如“鹊巢鸠占”的鸟妖:

魏黄初元年,未央宫中,有鹰生燕巢中,口爪俱赤。至青龙中,明帝为凌霄阁,始构,有鹊巢其上。帝以问高堂隆,对曰:“《诗》云:‘惟鹊有巢,惟鸠居之。’今兴起宫室,而鹊来巢,此宫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

又有预示戎狄乱中华的器物之妖:

胡床、貊槃,翟之器也;羌煮、貊炙,翟之食也。自太始以来,中国尚之。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宾,皆以为先。戎、翟侵中国之前兆也。

再则如兆示黄巾乱起的草妖:

光和七年,陈留济阳、长垣,济阴,东郡,冤句、离狐界中,路边生草,悉作人状,操持兵弩,牛马龙蛇鸟兽之形,白黑各如其色,羽毛、头目、足翅皆备,非但仿佛,像之尤纯。旧说曰:“近草妖也。”是岁有“黄巾贼”起,汉遂微弱。

这些以妖祥占示未来政治走向的记录,大多篇幅简短,采用的是记录论说体,而非叙事体,因此,它们虽然有着很强的神秘性、政治性,但其文艺政治的性质却相当薄弱。可以说,在整部《搜神记》之中,它们是最不具有情节性以及可读性的一类条文。与之相反,另一类以记载精怪、妖魅为主的妖怪故事则是本书中吸引力甚强,情节颇为诱人的一类故事。这些故事中的妖怪种类繁多、品性诡异而各具特色。其中的那些善于变化、喜欢魅人的狐妖,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笔者在前文中所引述的“阿紫”“胡博士”诸条,均说明了它的重要性,另外,又如卷十八的“狸婢”条:

句容县麋村民黄审,于田中耕。有一妇人过其田,自畔上度,从东適下而复还。审初谓是人,日日如此,意甚怪之。审因问曰:“妇数从何来也?”妇人少住,但笑而不言,便去。审愈疑之。预以长镰,伺其还,未敢斫妇,但斫所随婢。妇化为狸,走去。视婢,乃狸尾耳。审追之不及。后人有见此狸出坑头,掘之,无复尾焉。

此外,还有装神弄鬼的羊怪,卷十八“梁文”条云:

汉齐人梁文,好道。其家有神祠,建室三四间,座上施皂帐,常在其中。积十数年。后因祀事,帐中忽有人语,自呼“高山君”。大能饮食,治病有验。文奉事甚肃。积数年,得进其帐中。神醉,文乃乞得奉见颜色。谓文曰:“授手来。”文纳手,得持其颐,髯须甚长。文渐绕手,卒然引之,而闻作羊声。座中惊起,助文引之,乃袁公路家羊也。失之七八年,不知所在。杀之,乃绝。

同卷之中,还记有一条人与母猪精相恋的故事:

晋有一士人,姓王,家在吴郡。还至曲阿,日暮,引船上当大埭。见埭上有一女子,年十七八,便呼之留宿。至晓,解金铃系其臂。使人随至家,都无女人,因逼猪栏中,见母猪臂有金铃。

魏晋时代,“亭中鬼魅”的传闻,颇为流行。这个“鬼魅”,有时是由狐妖充任的,像笔者在前面所引的本书之“宋大贤”条以及“到伯夷”条,均为例证。此外,还有以其他种类的精怪充任这种鬼魅的。例如卷十八“安阳书生”条记云:

安阳城南有一亭,夜不可宿,宿辄杀人。书生明术数,乃过宿之。亭民曰:“此不可宿,前后宿此,未有活者。”书生曰:“无苦也。吾自能谐。”遂住廨舍,乃端坐诵书,良久乃休。夜半后,有一人,著皂单衣,来往户外,呼亭主,亭主应诺。“见亭中有人耶?”答曰:“向者有一书生,在此读书。適休,似未寝。”复喑嗟而去。须臾,复有一人,冠赤帻者,呼亭主,问答如前,复喑嗟而去。既去寂然。书生知无来者,即起诣向者呼处,效呼亭主。亭主亦应诺。复云:“亭中有人耶?”亭主答如前。乃问曰:“向黑衣来者谁?”曰:“北舍母猪也。”又曰:“冠赤帻来者谁?”曰:“西舍老雄鸡父也。”曰:“汝复谁耶?”曰:“我是老蝎也。”于是书生密便诵书至明,不敢寐。天明,亭民来视,惊曰:“君何得独活?”书生曰:“促索剑来。吾与卿取魅。”乃握剑至昨夜应处,果得老蝎,大如琵琶,毒长数尺。西舍得老雄鸡父。北舍得老母猪。凡杀三物,亭毒遂静,永无灾横。

这一次,在驿亭中闹鬼的,就不再是狐妖,而是蝎精、鸡精与母猪精了。在动物性精怪之外,本书中还记有一些器物性精怪之事。

《搜神记》可以说是志怪小说史上的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书中记载的很多故事对于后世神怪小说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其中的诸条关于精怪物魅的故事的文笔虽然多显得简淡,精怪的人情性也表现得不够彻底,但它们的内容却已经颇为丰富,叙述也有了一定的曲折性。尤其是对于狐妖的描写,如“阿紫”条、“胡博士”条、“到伯夷”条等,将狐妖的狡猾性、魅性、才学性比较全面地展示在了我们面前,这对于后世狐妖类小说的发展,无疑是有着相当大的意义的。

五、孔约《志怪》中妖怪小说研究

孔约《志怪》,又名《孔氏志怪》《孔氏志怪记》。关于此书的作者孔氏究竟为何人,现在已难以详细查考。唯有《太平广记》卷二六七“晋明帝”条后记言采自孔约《志怪》,可知此书作者姓名为孔约。是书《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题为《志怪》,《旧唐书·经籍志》同之,然删去撰人。《新唐志》改题为《孔氏志怪》。

此书亡佚甚早。鲁迅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书中辑得十条,收入其《古小说钩沉》。书中所记大多为鬼神怪异之事,其中颇有可赏味者,如记叙人鬼恋的“卢充”条,情事俱美,《搜神记》中也有记载。此外,还有一条记人妖恋的故事,亦不失为一佳作:

会稽吏谢宗赴假吴中,独在船;忽有女子,姿性妖婉,来入船。问宗:“有佳丝否?欲市之。”宗因与戏,女渐相容。留在船宿欢宴,既晓,因求宗寄载,宗便许之。自尔船人恒夕但闻言笑兼芬馥气。至一年,往来同宿;密伺之,不见有人。方知是邪魅,遂共掩之。良久,得一物,大如枕;须臾,得二物,并小如拳。以火视之,乃是三龟。宗悲思数日方悟。自说:“此女子一岁生二男,大者名道愍,小者名道兴”。既为龟,送之于江。

文中的“丝”字,正是“相思”的“思”字的谐音字。这种谐音之方法,乃是六朝时代江南民歌常用的手法(如《西洲曲》的“低头弄莲子,莲(怜)子青(情)如水”)。江南水乡之地,人物多情而风流,民间多有情爱故事在流传。这段人与龟精恋爱传闻之产生,与这种风气的流行不无关系。此类在东晋时代开始出现的故事,正是后来“人妖恋”小说之滥觞。

六、《搜神后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搜神后记》,又名《续搜神记》《搜神录》,是六朝时代著名诗人陶潜所撰著的一部志怪小说。此书之作者,《隋志》等目录中皆题为陶潜。后世多有认为其乃伪题者。但是梁代慧皎在《高僧传序》中就已经谈到“陶渊明《搜神录》”;隋代萧吉《五行记》也曾经引用过陶潜《搜神记》,法琳《破邪论》卷下亦著录了陶元亮的《搜神录》,道宣《三宝感通录》卷下也有陶元亮《搜神录》。这些记载的产生年代与陶潜所处的时代都不远。因此,在没有明确反证的情况下,陶潜撰写此书的说法,应该是可靠的。陶潜,又名陶渊明,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其曾祖父陶侃为东晋开国元勋,曾任大司马、都督八州军事,赐封长沙郡公。关于陶潜的生平事迹,可以参看颜延之的《陶征士诔》以及《晋书》《南史》《宋书》中的本传等。陶渊明乃是家喻户晓的大诗人,他的《桃花源记》一文,更是传誉千古、流芳百世。这样一位卓然清高的文学家,自不屑于去迷信鬼神之事。他的《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说道:“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但是,他同时也对古来的神话、怪闻颇感兴趣,他曾经写过一批名为《读山海经》的诗。因此,他的创作《搜神后记》,可说是兴之所至,爱好使然。

《搜神后记》一书《隋志》著录十卷。此后,新旧《唐志》《崇文总目》等宋元书目则皆不见著录,仅《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说郛》等书中有引录。可见,此书原本当在宋代便已散佚。但是,明代的《秘册汇函》却收有《搜神后记》十卷。这个本子,应该同《搜神记》一样,也是后世的辑录本。此外,《津逮秘书》《学津讨原》《百子全书》等丛书之中,也收有此本。《五朝小说》《唐宋丛书》《增订汉魏丛书》《旧小说》甲集等书亦有引录。今人汪绍楹编有《搜神后记》校注本。

今汪绍楹校注本《搜神记》全书共分为十卷,所记多为神怪灵异,如神仙、鬼神、复生、妖怪,等等。由于南朝初期佛教渐渐兴盛,书中也已有了一些宣扬佛法灵验的志怪故事。与妖怪相关的故事可以算得是本书中相当显眼的一类故事,它们主要集中在卷七至卷十这几卷中。总的来看,这一部分故事与前代志怪书中的诸多妖怪故事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比如关于“狐妖”之故事。卷九“古冢老狐”云:

吴郡顾旃,猎至一岗,忽闻人语声云:“咄!咄!今年衰。”乃与众寻觅。岗顶有一阱,是古时冢。见一老狐蹲冢中,前有一卷簿书,老狐对书屈指,有所计校。乃放犬咋杀之。取视簿书,悉是奸人女名。已经奸者,乃以朱钩头。所疏名有百数,旃女正在簿次。

这只狐妖,仍是魅害人的一类妖怪。卷十“临海人”条,则记录了一条蛇妖相斗,邀人帮助之故事:

吴末,临海人入山射猎,为舍住。夜中,有一人,长一丈,著黄衣,白带,径来谓射人曰:“我有仇,克明日当战。君可见助,当厚相报。”射人曰:“自可助君耳,何用谢为。”答曰:“明日食时,君可出溪边。敌从北来,我南往应。白带者我,黄带者彼。”射人许之。明出,果闻岸北有声,状如风雨,草木四靡。视南亦尔。唯见二大蛇,长十余丈,于溪中相遇,便相盘绕。”白蛇势弱。射人因引弩射之,黄蛇即死。日将暮,复见昨人来,辞谢云:“住此一年猎,明年以去,慎勿复来,来必为祸。”射人曰:“善。”遂停一年猎,所获甚多,骤至巨富。数年后,忽忆先所获多,乃忘前言,复更往猎。见先白带人告曰:“我语君勿复更来,不能见用。仇子已大,今必报君。非我所知。射人闻之,甚怖,便欲走。乃见三乌衣人,皆长八尺,俱张口向之,射人即死。

随着时代的前进,小说的发展,妖怪的人情化特性也在不停地增长。这一点,在本书的相关故事中也有体现。与《搜神记》相比,《搜神后记》中的人妖恋类故事在数量上显然有所增加。例如卷九“素衣女子”记曰:

钱塘人姓杜,船行时大雪日暮,有女子素衣来岸上。杜曰:“何不入船?”遂相调戏。杜合船载之。后成白鹭,飞去。杜恶之,便病死。

这是一则人与白鹭精相恋的传闻。杜姓钱塘人后来仍然得病身亡,说明妖怪的魅人性依然浓厚。同卷“猴私宫妓”一条,也记载了一个猴妖与宫女的私情:

晋太元中,丁零王翟昭后宫养一猕猴,在妓女房前。前后妓女,同时怀妊,各产子三头,出便跳跃。昭方知是猴所为,乃杀猴及子。妓女同时号哭。昭问之,云:“初见一年少,著黄练单衣,白纱帢,甚可爱,笑语如人。”

猴妖喜淫女子,这种特性在《博物志》“猳玃”条中已有体现。此条中这只淫魅的猴妖“甚可爱,笑语如人”。颇为讨人欢喜,则展示了一定的人情性。

在动物性精怪之外,本书中还记录了一些草木类精怪,以及由无生命的自然物化形而成的精怪。如卷七的“虹化丈夫”条,就记录了一则虹妖的故事:

庐陵巴邱人陈济者,作州吏,其妇秦,独在家。常有一丈夫,长丈余,仪容端正,著绛碧袍,采色炫耀,来从之。后常相期于一山涧间。至于寝处,不觉有人道相感接。如是数年。比邻入观其所至,辄有虹见。秦至水侧,丈夫以金瓶引水共饮。后遂有身,生而如人,多肉。济假还,秦惧见之,乃纳儿著瓮中。此丈夫以金瓶与之,令覆儿,云:“儿小,未可得将去。不须作衣,我自衣之。”即与绛囊以裹之,令可时出与乳。于时风雨暝晦,邻人见虹下其庭,化为丈夫,复少时,将儿去,亦风雨暝晦。人见二虹出其家。数年而来省母。后秦适田,见二虹于涧,畏之。须臾见丈夫,云:“是我,无所畏也。”从此乃绝。

这条故事,很明显的也是一条人妖恋的故事,不过带有“婚外恋”的性质。卷八“吴氏梓”条,又记录了一个树木之精的变化以及预示吉凶的故事:

吴聂友,字文悌,豫章新淦人。少时贫贱,常好射猎。夜照见一白鹿,射中之。明寻踪,血既尽,不知所在。且已饥困,便卧一梓树下。仰见射箭著树枝上,视之,乃是昨所射箭。怪其如此。于是还家赍粮,率子弟,持斧以伐之。树微有血,遂裁截为板二枚,牵著陂塘中。板常沉没,然时复浮出。出,家辄有吉庆。每欲迎宾客,常乘此板。忽于中流欲没,客大惧,友呵之,还复浮出。仕宦大如愿,位至丹阳太守。在郡经年,板忽随至石头。外司白云:“涛中板入石头来。”友惊曰:“板来,必有意。”即解职归家。下船便闭户,二板挟两边,一日即至豫章。尔后板出,便反为凶祸,家大轗轲。今新淦北二十里余,曰封溪,有聂友截梓树板,涛牂柯处。有梓树,今犹存。乃聂友向日所截,枝叶皆向下生。

那块由梓树截成的板妖,正具有一种预示未来吉凶的“妖兆”之性质。这又是一种“妖兆”类妖怪小说了。由之又可见出“妖兆”与“精魅”之间的某些相通的性质。

与前代的志怪书相比,《搜神后记》中最为引人注目,最独具特色的故事,仍然还是“桃花源”“袁相根硕”等洞穴类神仙故事。其中的妖怪故事就相对地显得不那么新颖、特别了。但是,作为一名出色的文学家,陶渊明对于故事传闻的记述、描写则显得甚是流畅、明晰。《搜神后记》中的文字,虽然比不上陶的诗文那样流丽、优雅,但其可读性也是相当强的。

七、《幽明录》中妖怪小说研究

南朝宋代刘义庆的《幽明录》一书,可以说是保存至今的南朝时代内容最为丰富,艺术性也极具特色的一部志怪小说。刘义庆,生于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年),卒于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年)。宋代宗室,袭爵临川王,曾任平西将军、荆州刺史、南兖州刺史、都督加开府仪同三司。后赠司空。事迹见载于《宋书》及《南史》本传。刘义庆好学问,多有著述。其所著小说除《幽明录》之外,还有专门宣传佛法灵异的《宣验记》以及世所共知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史书本传称其文章创述“足为宗室之表”,可见时人对于他的推崇。

《幽明录》,《隋志》杂传类著录二十卷。两《唐志》作三十卷。此后不见著录,当佚于宋代。此书《类说》卷一一引录六条,《说郛》卷三录三条。《五朝小说》《旧小说》甲集以及《古小说钩沉》均有辑文。是书题名《幽明录》,“幽明”之所指,正是冥冥之中存在的一种神鬼怪异之现象。《周易·系辞》云:“知幽明之故”,注曰:“幽明者,有形无形之象。”本书以“幽明”为题,所记者正是大量的幽怪鬼神故事。具体而言,则有如“刘晨阮肇”及“黄原”一类神仙故事,“赵泰”一类宣扬佛家报应之故事,“卖胡粉女子”及“庞阿”等歌咏爱情的感应类故事,另外,就是大量的精怪妖魅故事了。《幽明录》中所记的妖怪,种类繁多,情状各异。其中自然也有带着预示、妖兆性质的妖怪。

《广记》卷一四一“王仲文”条又引本书道:

王仲文为河南主簿,居缑氏县。夜归,道经大泽中,顾车后有一白狗,甚可爱,便欲呼取。忽变为人,形长五六尺,状似方相,或前或却,如欲上车。仲文大怖,走至舍,捉火来视,便失所在。月余日,仲文将奴共在路,忽复见,与奴并顿伏,俱死。

王仲文所遇到的那只善于变幻的白狗,正是一种预示不详之事的“妖怪”。同时,《幽明录》一书中也记载有一大批的善于魅人的妖精。它们当中,尤以狐妖、獭妖、鸡妖最为显著。关于书中的许多狐狸妖怪故事,如“狸幻”“费升”“淳于矜”等,笔者在前文中已有引及。这些故事中的狐妖,已经开始与人婚恋,体现出了一种相当丰富的人情性。书中也记载了一些以变幻来蛊惑人类的狐魅。如“狸中郎”(《太平御览》卷九一二)条记云:

吴兴戴眇家僮客姓王,有少妇美色,而眇中弟恒往就之。客私怀忿怒,具以白眇:“中郎作此,甚为无理,愿尊敕语。”眇以问弟,弟大骂曰:“何缘有此?必是妖鬼。”敕令扑杀。客初犹不敢,约厉分明。后来闭户欲缚,便变成大狸,从窗中出。

獭精也是本书中记载得较多的一类妖怪。笔者在前面所引的“采菱女”条,即记录了一位化作湖上少女,性格清新而纯情的獭精。“鸡舌香”条则记载了一只獭精的恶作剧(见《广记》卷四六九):

宋永兴县吏钟道得重病初差,情欲倍常。先乐白鹤墟中女子,至是犹存想焉。忽见此女子振衣而来,即与燕好。是后数至,道曰:“吾甚欲鸡舌香。”女曰:“何难?”乃掬香满手,以授道。道邀女同含咀之,女曰:“我气素芳,不假此。”女子出户,狗忽见,随咋杀之,乃是老獭。口香即獭粪,顿觉臭秽。

这个故事,也带有人妖恋的意味,獭精虽然将人捉弄得狼狈不堪,但自己也得到了悲惨的后果。此外,书中还记录了多条鸡妖的故事。像“郭长生”条,就叙写了一只颇具才情的鸡妖(见《广记》卷三二四):

元嘉中,太山巢氏,先为湘县令,居晋陵。家婢采薪,忽有一人追之,如相问讯,遂共通情。随婢还家,仍住不复去。巢恐为祸,夜辄出婢。闻与婢讴歌言语,大小悉闻,不使人见,见者唯婢而已。恒得钱物酒食,日以充足。每与饮,吹笛而歌,歌云:“闲夜寂已清,长笛亮且明。若欲知我者,姓郭字长生。”

“郭”与公鸡鸣叫的喔喔声甚为相似,“长生”又是“长声”的谐音,“郭长生”这个名字正暗示自己乃是一只善于长鸣的雄鸡妖。暗示、谐音、隐喻的手法与精怪故事的结合,无疑使这个时代的妖精小说的情趣性、娱乐性有了大大的提高。到了唐代,“谐隐”便成为在妖怪小说中常见的一类用来游戏、娱乐的手法了。

《幽明录》中,记载有许多常见于其他志怪书中的妖怪,如狐妖、獭妖、鼠妖等,但与之同时,书中也载有一些在其他志怪书中并不常见的精怪,如蝙蝠妖、方相妖等。本书的“蝙蝠”(《广记》卷四七三)条,记载一只盗人发髻的蝙蝠精云:

宋初,淮南郡有物取人头髻。太守朱诞曰:“吾知之矣。”多买黐以涂壁。夕有一蝙蝠大如鸡,集其上,不得去,杀之乃绝。观之,钩帘下已有数百人头髻。

蝙蝠精的取人头髻,亦正如狸妖的髡人头发,是为了吸取人的精气。本书中还记录了一种令人畏怖的方相精。本书“方相头”(《御览》卷五五二)条记云:

广陵露白村人,每夜辄见鬼怪。或有异形丑恶,怯弱者莫敢过。村人怪如此,疑必有故。相率得十人,一时发掘,入地尺许,得一朽烂方相头。访之故老,咸云:“尝有人冒雨葬至此,遇劫,一时散走,方相头陷没泥中。”

方相为古时官方驱疫的神像。《周礼·夏官·方相氏》曰:“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欧方良。”后来民间扎制此神的模型用以送殡,亦将模型称为方相。其形象多高大狰狞,令人畏惧,故而在人们的意识中,它所化成的精怪也多具有凶恶之性状。

在《幽明录》一书中,妖怪故事应该算不上是艺术水平最高,文辞最为优美的一类。但是,相对于其他志怪书中的妖怪故事而言,它们却显出了甚高的质量。在《幽明录》中,人妖恋故事已经成批地出现,妖怪种类相当丰富,它们的情性也显得多姿多彩、奇趣盎然。这些是同时期其他志怪书中的妖怪小说所不能比拟的。甚至与晋代的《搜神记》比起来,其故事的质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故此,《幽明录》中的妖怪故事,可以说代表了现存南朝时代妖怪类小说的最高水平。

八、《异苑》中妖怪小说研究

《异苑》也是南朝时代的一部重要的志怪小说。本书作者为刘敬叔。此人史书无传,明代胡震亨曾经汇集史书中关于他的记载,作成了一篇《刘敬叔传》。其文云:

刘敬叔字敬叔,彭城人。少颖敏,有异才。起家中兵参军、司徒掌记。义熙中,刘毅与宋高祖共举义旗,克复京郢,功亚高祖,进封南平郡公。敬叔以公望推借,拜南平国郎中令。既而有诏,拜南平公世子。毅以帝命崇重,当设飨宴,亲请吏佐临视。至日,国僚不重白,默拜于厩中。使人将反命,毅方知之。谓敬叔典礼,故为此慢,大以为恨,遂奏免敬叔官。及毅诛,高祖受禅,召为征西长史。元嘉三年,入为给事黄门郎。数年,以病免。太始中,卒于家。所著有《异苑》十卷行世。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刘敬叔生活于东晋、刘宋两朝,曾经参与了当时的一些政治活动,并且还甚为颖敏有才。《异苑》一书,《隋志》著录十卷,此后之史志目录则均无载录。但此书并未亡佚。后世《世说新语》注、《水经注》《齐民要术》《修文殿御览》《荆楚岁时记》注、《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岁时广记》《能改斋漫录》等书均有引录。今传《异苑》亦是十卷,由明代胡震亨于万历年间刊入《秘册汇函》。到了明末,毛晋又将此书刻入《津逮秘书》,后此书又被刻于《学津讨原》《说库》《古今说部丛书》等丛书中,另外,《五朝小说》《旧小说》等书中均录有本书之部分条文。

《异苑》之名,正仿刘向《说苑》而来,乃是杂萃种种传闻异事,汇集为一书。是书分为十卷,每一卷都集中记录某一类异闻。例如第一卷至第三卷多记地理博物之传闻,第四卷多记卜梦妖怪之传闻,第五卷多述神灵之事,第六卷多记鬼事,第七卷多述冢墓梦征之类,第八卷则多记妖怪、变化、复生之事,第九卷乃关于道术之士的异闻,第十卷皆为历史传闻。可见,此书取材广泛,内容丰博,洵为集录古今异闻之苑囿。此书中的妖怪故事也可列为二类,其一即卷四中的妖兆占卜类“妖怪”故事,其二则为卷八中的各类妖精怪魅故事。卷四中所记的妖兆故事,品种甚多,但多数为简单之陈述,情节不大引人,但与当时的时事政治有着相当的联系。如记所谓的“谣谚之妖”曰:

秦世有谣曰:“秦始皇,何强梁。开吾户,据吾床。饮吾酒,唾吾浆,飧吾饣卞,以为粮。张吾弓,射东墙。前至沙邱当灭亡。”始皇既坑儒焚典,乃发孔子墓,欲取诸经传。圹既启,于是悉如谣者之言。又言谣文刊在冢壁,政甚恶之,乃远沙邱而循别路,见一群小儿辇沙为阜,问云沙邱,从此得病。

另一类妖怪故事则是与妖精怪魅相关的故事。这一类妖怪故事主要集中在第八卷,其故事的情味就甚是明显。它们最突出的特点,便是有着大量的对于“人妖恋”故事传闻的记载。例如前文已经引用过的“徐奭”“沈霸”“鲜卑女”等条文,皆记人与鹤精、猴精及赤苋精的恋爱。“徐寂之”条,也记载了一个人与猴妖相恋的故事:

晋太元末,徐寂之尝野行,见一女子操荷举手麾寂之,寂之悦而延住。此后来往如旧,寂之便患瘦瘠,时或言见华房深宇芳茵广筵,寂之与女觞肴宴乐。数年,其弟耳卒之闻屋内群语,潜往窥之,见数女子从后户出,惟余一女,隐在篑边。耳卒之径入,寂之怒曰:“今方欢乐,何故唐突!”忽复共言云篑中有人,耳卒之即发看,有一牝猴,遂杀之,寂之病遂瘥。

另外,“殷琅”条,又记载了一个人与蜘蛛精相恋的故事。在一大批人妖恋故事之外,本卷中也有许多与狐狸妖相关的故事,如“孙乞”条记云:

晋义熙中,乌伤人孙乞赍父书到郡,达石亭,天雨日暮,顾见一女戴青伞,年可十六七,姿容丰艳,通身紫衣。尔夕电光照室,乃是大狸,乞因抽刀斫杀,伞是荷叶。

本书对于蚂蚁精的记载,则为他书中少见者,“桓谦”条记载道:

晋太元中,桓谦字敬祖,忽有人皆长寸余,悉被铠持槊,乘具装,马从中出,精光耀日,游走宅上,数百为群,部障指挥,更相撞刺。马既轻快,人亦便捷,能缘几登灶,寻饮食之所。或有切肉,辄来丛聚,力所能胜者,以槊刺取,迳入穴中。蒋山道士朱应子令作沸汤,浇所入处,寂不复出,因掘之,有斛许大蚁死在穴中。谦后以门衅同灭。

另外,本卷中还记有一些与扫帚精等无生命物精怪相关的故事条文,“徐氏婢兰”条云:

义熙中,东海徐氏婢兰忽患羸黄而拂拭异常,共伺察之,见扫帚从壁角来趋婢床,乃取而焚之,婢即平复。

《异苑》可谓是南朝时代流传下来的一部保存得最为完整的志怪小说。书中条文虽然多数篇幅短小,叙述也显得较为粗浅乏味,就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的那样,“词旨简淡”。然而就其中的妖怪故事而言,人妖恋故事的大量出现,为本书,甚至是这一时代的妖怪小说,都增添了不少亮色。从《幽明录》《异苑》等志怪书中人妖恋故事的大量增加,我们可以看到,与魏晋时代的志怪小说相比,南朝志怪小说中妖怪的人情性已然有了明显的增长。

九、祖冲之《述异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就目前我们所了解的文献资料而言,六朝时代以《述异记》作为名称的志怪小说一共有两部。一部是南齐祖冲之所著的《述异记》,一部则为梁代任昉的《述异记》。这两部书在历代的类书、小说集当中均有引录,对于二者的条文,我们应该怎样来进行区别呢?就内容而言,任昉的书多记神话传说、地理博物类传闻;祖氏之书则多记六朝时代民间流传的各类神怪灵异之传闻。在鲁迅的《古小说钩沉》中,妖精怪异之事大多被列于祖氏书中。因此,笔者所要研究者,则为祖氏《述异记》中的妖怪故事。

祖冲之,字文远,事迹见于《南齐书》卷五二、《南史》卷七二《文学传》。他是我国南朝时代著名的科学家兼文学家,他精确计算出了圆周率,发明出了指南车、千里船等,并且还擅长著述,学识渊博。《述异记》一书,《隋志》著录十卷,两《唐志》同之。是书也是佚失于宋代。佚文散见于《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类书中。《旧小说》与鲁迅《古小说钩沉》中均辑有甚多佚文。

祖氏《述异记》以记载神、鬼、妖、异之事为主,此外还有一些爱情、报应类故事,比如“比肩人”“大乐伎”等。书中的妖怪故事亦可分为妖兆、妖精两类。像“朱休之”条,就是一条与犬妖相关的妖兆传闻:

嘉兴县睾陶屯朱休之有弟朱元,元嘉二十五年十月清旦,兄弟对坐家中,有一犬来,向休蹲遍视二人而笑,遂摇头歌曰:“言我不能歌,听我歌梅花,今年故复可,奈汝明年何?”其家惊惧,斩犬□首路侧。至岁末梅花时,兄弟相斗,弟奋戟伤兄,官收治,并被囚系,经岁得免。至夏,举家时疾,母及兄弟皆卒。

本书中的妖魅精怪之事,也颇为丰富而具有奇异之趣。如“周访”条,记载了一个庙中鸭精的故事:

秦周访少时与商人溯江俱行,夕止宫亭庙下,同侣相语:“谁能入庙中宿?”访性胆果决,因上庙宿,竟夕宴然。晨起,庙中见有白头老公,访遂擒之,化为雄鸭。访捉还船,欲烹之,因而飞去。后竟无他。

此外,“屠虎”条记录了一个蟹精报复的故事,“吴龛”条,又记载了一个石精化为女子的故事,笔者在前面提到过的“黄苗”条,又讲述了一个宫亭神罚人化虎的故事。此书中也有狸妖之故事。“董逸”条记云:

陈留董逸少时,有邻女梁莹,年稚色艳,逸爱慕倾魂,贻椒献宝,莹亦纳而未获果。后逸邻人郑充在逸所宿,二更中,门前有叩掌声,充卧望之,亦识莹,语逸曰:“梁莹今来。”逸惊跃出迎,把臂入舍,遂与莹寝,莹仍求去,逸揽持不置,申款达旦,逸欲留之,云:“为汝烝豚作食。”食竟去。逸起闭户施帐,莹因变形为狸,从梁上走去。

这件事情,描叙生动感人,也颇具有奇幻的趣味。董逸爱慕梁莹,便有一只狸妖变化为梁莹的相貌来与之相会。这种情节,与后世《聊斋志异》中“阿绣”的故事情节很是相似。它们之间,应该有着传承沿袭的关系。

在祖冲之《述异记》一书中,妖异精怪的故事应该是主要的一类故事。这类故事虽然大多叙述简洁畅快,但其中的情事则颇为诱人而传神,像“黄苗”条中,作者对于宫亭神的外貌以及黄苗化虎时的感觉的描写,都是颇为细致而生动的。又如“董逸”条,写董逸的思慕梁莹,一旦听到了她的来临,顿时便“惊跃出迎”,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董逸的形象、情态却跃然纸上,令人印象深刻;同时,这篇故事也说明了本书对于后世的神怪小说是有一定的影响的。

十、《续异记》中妖怪小说研究

《续异记》,作者不明,应该是梁、陈时代的人。此书史志无目,其条文散见于《初学记》《太平广记》《太平御览》《事类赋注》等书中,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录十一条。现存十一条中所载大多为妖祥、精怪之事。就现存条目而言,此书可以说是南朝时代妖怪故事所占比例最大的一部志怪小说。条文中所录的妖怪也是品种甚多,情性各异。是书亦录有妖兆类妖怪故事,如“萧士义”条云:

后汉黄门郎萧士义,和帝永元二年被戮。数日前,家中常所养狗,来向其妇前而语曰:“汝极无相禄;汝家寻当破败,当奈何!”其妇默然,亦不骇。狗少时自去。及士义还内,妇仍学说狗语,未毕,收捕便至。

这又是一条“犬妖”之故事。“徐邈”条,则记载了一个人与蚱蜢精相恋的故事:

徐邈,晋孝武帝时为中书侍郎,在省直,左右人恒觉邈独在帐内,以与人共语。有旧门生,一夕伺之,无所见。天时微有光,始开窗,瞥睹一物从屏风里飞出,直入铁镬中。仍逐视之,无余物,唯见镬中聚菖蒲根,下有大青蚱蜢;虽疑此为魅,而古来未闻,但摘除其两翼。至夜,遂入邈梦云:“为君门生所困,往来道绝;相去虽近,有若山河。”邈得梦,甚凄惨。门生知其意,乃微发其端。邈初时疑不即道。语之曰:“我始来直者,便见一青衣女子从前度,犹作两髻,姿色甚美。聊试挑谑,即来就己。且爱之,仍溺情。亦不知其从何而至此。”兼告梦。门生因具以状白,亦不复追杀蚱蜢。

本书之“施子然”条,记录了一个人害蛄蝼精的故事,“朱法公”条,又记载了一条人与龟精相恋之事。《续异记》的条文多已散佚,残缺不全,但观其现存条文中的妖怪故事,则佳制甚多,艺术性较高。像“徐邈”条中的蚱蜢精,就甚为可爱,惹人怜悯;“朱法公”条写人与龟精的恋情,也有相当的奇幻之趣。而“施子然”条中施子然以“反音”知道“卢钩”为“姑蝼”,则又有“谐隐”的意味了。因此,虽然我们今天对于《续异记》一书已然难窥全貌,但由于有了这些情趣盎然的精怪,这部志怪书在中国妖怪小说史上,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十一、魏晋南北朝时期妖怪小说艺术特征综述

魏晋南北朝时期妖怪小说的艺术特征,有着如下几点表现:

第一,即是此时妖怪小说篇幅之加长。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先秦两汉时代的精怪类小说,对于精怪的叙述一般都很简短,基本上是几句话就了事。如《管子·水地》中对于“庆忌”的记载:“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此涸泽之精也。”敦煌卷子本《白泽图》则记道:“口道而畏呼者曰庆忌。”又如对于“百岁木精”的记载,《白泽图》曰:“见秦人(者),百岁木精也,勿怪之,不能为害。”相对而言,六朝时期的妖精故事篇幅就要长多了。

第二,六朝时代妖怪故事篇幅的加长,其直接的动力,则在于它已经从一种实用性的记录性文体转化为一种较利于情节铺叙的叙事性文体。笔者在第一章中已经谈到,先秦两汉时代的精怪小说的民间性与实用性是很强的。它的产生,是为人们认识、了解精怪以及驱除精怪服务的,因此,其叙述的模式乃是记叙式的。这一类格式往往是“某某精,有某某特性,人们应采取某种方式来利用/驱除它”。这样的记录性文字,其实是很难被称为“小说”的。但是,到了六朝时期,民间传说盛行,不少文人知识分子也对于民间的精鬼怪魅传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将之大量地录入了自己编撰的小说之中。文人的此种录入,固然有着为宗教迷信进行宣传的目的,但不可避免地仍然带有好奇、欣赏以及娱乐的心情。干宝在《搜神记序》一文中,虽然也提到了“发明神道之不诬”的意图,可是同时也谈到了“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的愿望。

此种重视小说欣赏性、娱乐性之情怀,便使得文人们在录述妖怪之事时有意或无意地采用了叙事之体裁,以更利于故事情节之展开与丰富化。这种体式之转化对于妖怪小说在艺术上走向成熟,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第三,在这一时期,由于受到“实录”意识之影响,文人们在记述妖怪小说故事时仍多采用史家的笔法,是以文笔多显得较为简淡;人物的形象、性格也不甚鲜明。然而,与之同时,在重视欣赏性、娱乐性的文人情怀之作用下,有一些妖怪小说,特别是南北朝时期的妖怪小说,则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文采性,而某些妖怪形象,也颇为生动,令人难以忘怀。

第四,与先秦两汉时代的精怪小说相似,六朝时代的妖怪小说也极富于想象力,处处透露着神秘、怪魅的色彩。相较而言,六朝妖怪小说的那种由巫术迷信带来的性状上的诡秘性已渐渐褪淡,由于受到妖怪性格人情化的影响,它们怪魅方面的想象力显得更富于社会生活的气息;与之同时,“变化”意识之加入,又使得它们的神怪色彩更为奇异,更加的丰富。具体而言,先秦两汉时代精怪小说的怪魅性主要体现在精怪们形体的诡奇与特性的可惧可怖上面。如《白泽图》记“夔”曰:“山之精名夔,状如鼓,一足而行,以其名呼之,可使取虎豹。”又记“傒龙”曰:“室之精名傒龙,如小儿,长一尺四寸。长黑,赤幘大冠,戴剑持戟。以其名呼之即去。”又记“宾满”曰:“三军所载精名曰宾满,状如人头,无身,赤目,见人则转。以其名呼之即出。”它们的奇形怪状,正反映了当时人们崇尚怪异、恐怖的审美心理。六朝时代妖怪的引人之处,则在于它们的神秘莫测的魅惑性以及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能力。

《列异传》中也记载了一条化为美女的紫玉精之故事:

江严于富春县清泉山,遥见一美女,紫衣而歌,严就之,数十步,女遂隐,唯见所据石。如此数四,乃得一紫玉,广一尺。

故事虽然甚为短小简略,但紫玉化作美女,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情事,却充溢着《诗经·秦风·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那样缥缈、怅惘的诗的韵意。在《搜神记》“阿紫”条中,那只名为“阿紫”的狐妖不仅可以媚惑男子,而且还能使他变为狐狸的模样;《续齐谐记》“张华”条中那只从燕昭王墓中走出来的斑狐,居然变成了一位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的书生才子,来与张华讨论学问,使之惊讶不已;在《续异记》“徐邈”条之中,蚱蜢竟然也能化为女子,来与人谈情说爱……种种的异象、变化,令人应接不暇,叹为观止,妖怪文学的魅力,也在此毕现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