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行
1970年我的大儿刚两岁,在外公的催促下,去静宁县医院做一个小手术。到了医院,做手术的人还真不少,我被排到第三天才做。
到医院的第二天,孩子的姥爷从老远的会宁杨集骑着自行车带来一大帆布包白面干饼子和油饼奶粉。感谢我的父亲,我代孙儿记着您:外公教书整天忙,也为孙儿来着想。不顾山陡路途远,骑上车子送干粮。
医院很大,在县城外。一路走来,小渠流水哗啦啦,杨树迎风啪啪啪。尽管是夏天,可空气凉凉的,很舒适。我无心带孩子出去看周围那美好的风景,整天在手术室外徘徊。看见护士从手术室内提出来的病人的血水,当时我都有回家不做手术的念头了。孩子在我身边玩笑着,不懂事的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走吧,雷娃,咱们到前边看花去。”我拉着他的小手手离开了这吓人的地方。
孩子一蹦一跳地跑着,口里还哼哼呀呀地唱着。花园南边医生宿舍那儿有人,可爱活泼的一对男女青年。
“小孩,来!过来过来!小杨,你看这小孩多可爱!”“可不是,真好玩。”女生边说边张开手臂,小跑两步拉了孩子的手,笑一笑,就抱起娃,“哎嗨!好沉啊!小傅,你来吧!”
“我们是来看病的……”我向他们问过好后才知道,他们是北京来的实习医生。我乘机把孩子的病和我担心害怕的心情都说了出来。
叫小傅的男医生说:“不怕,不怕,小得再不能小的手术了,她就是明天给你儿子做手术的大夫。”“啊?”我看这女孩好像刚从学校毕业,也就十七八岁。“大姐,别听他吹牛,明天——哎呀,你儿子运气真好,明天是从北京来的专家,让你给赶上了。我只是一个助手。来,小孩,进屋吃糖!”爱吃糖的儿子听了,噌一下从小傅医生的怀里跳下,拉上我的手,跟随着小杨进了她屋。她麻利地从门后拿出个花布袋子,掏出一大把水果糖,“给,全装上,慢慢儿吃。”然后,抱起她的手风琴挂在脖子上边拉边唱: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吹……”真是活泼大方。
第二天做手术前四十分钟给孩子打了麻醉针,看着那又粗又长的针扎进孩子的肉里,疼得我浑身打战。儿子哇哇大哭几声,不大一会儿,他一动不动了,脸色黄黄的。这时,穿着一身白大褂、白帽、白口罩的女医生走过来要抱孩子。我自己抱娃到手术台。”“大姐,不行的,我们有规定。”我抬头一看,是小杨医生,难过得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儿子手术后推回到病房里。我什么也没想,趴在孩子枕边,一会儿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一会儿又用手翻翻他眼皮,好让他早点儿恢复知觉,早点儿醒来。
儿子终于醒了,躺在病床上的阿姨让自己的丈夫倒开水冲奶粉,送到孩子跟前,就像自家人一样。病房很大,就我们两家子住,其余十张床全闲放着。他们是离县城不远的周家沟人,姓姚。每天的饭菜、馒头、花卷都是从城里他们的女儿那儿拿来的。我住进去那一日开始,每天中饭晚饭都少不了我儿子的一碗。
儿子手术后的第二天,父亲又从学校骑自行车探望我们母子。他一进屋门,笑呵呵地直奔到孙儿跟前,拉起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头,逗得他笑个不停,直到刀口疼了才罢休。
手术后一个星期,我们出院了。来时拿的还不到二十元钱,也早花光了。
姚妈妈比我们早两天就出院了。好心的他们,虽然出院回家了,可还惦记着我们母子,特意让他们的小儿子姚建军来送我去车站。到车站才发现所有的班车被下乡锻炼的兰州大学生包了,建军小弟果断地决定,回他家去。“走吧,回我们家吧,王家姐。”我答应了。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情却非常的轻松愉快,没有一点点顾虑。也非常自信地想,这个家就是我旅途中的保护伞。和先前一样,小弟抱着儿子,走在前面。离开车站一直沿着公路大约七八里地,朝右一拐,进了山道。山绿绿的,那秀丽的美景,无法用语言形容。眺望远方,羊肠白道弯弯曲曲……
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累就到他家了。先走进姚阿姨的房里,一眼看见阿姨靠墙坐在炕上,腿上盖一床被子。大叔也在,见我们来了,笑呵呵地说:“来了就好,快上炕坐。”又张开手臂,抱起我儿子,在他小脸上用他那不长的胡须扎一下,“哎呀呀,小家伙,咱们又见面了,看来咱们有缘分哦。”
大叔话音没停,门帘一掀,大儿子笑嘻嘻地进来。大叔给介绍:“这个妹子是在医院里认的。”大嫂也热情地进来打招呼,说:“我刚抱了些柴火,听见你们来了,也看看,天也黑了,我做饭去。”天黑了,屋里静静的。大哥给牲口收拾草料,小弟到山沟里泉边饮马去了。
儿子睡得香甜,像干了一天累活儿一样。不太多话的阿姨不时问一下我家中的境况。大叔进进出出地不知忙啥,一刻也没闲着。炕桌上的小煤油灯突闪突闪的……我不由想起丈夫和女儿。我那可爱懂事的女儿才三岁过两个月时就开始抱弟弟玩了。这几天不见弟弟,肯定想他了。这会儿他们父女好吗?知不知道我们啥时候来呀?不大工夫,大嫂的蒜拌拉条子面上来了,还炒了三大盘菜,有西红柿炒辣子、鸡蛋炒韭菜、粉条炒肉片,蒜和油泼辣椒两小盘,把个炕桌摆得满满的。
这年代,说老实话,我家里过年过节都没有这样子花费过。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来了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做这么多饭菜。”“哪里话,大家爷们都吃哩,不要客气。”阿姨说着拿起一双竹白筷子放到我手里,“快,拌上菜吃。孙儿娃我来喂。”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讲究是自家亲人、客人要出门走远路时就要吃拉面,意思是拉得紧紧的,永远不分离。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床很早,默默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走。跟阿姨告别时,大嫂端着一大盘油饼子和一大碗荷包蛋过来了。
“哎呀呀,嫂子,不用了——”我感动得再也无法说啥,“没关系,吃着喝上些,就口不干了,搭不上车就再来我家啊。”多好多温暖的家啊,连这个儿媳妇也跟自家女儿一样。
我吃力地加快脚步,跟随在慢慢行走的小弟后面。因为紧张,气也短,感到路途比昨天远。紧赶慢赶,到了车站,也跟小弟没说上几句感谢的话。
到车站一看,候车室内还是人山人海。“走吧,姐,咱到车跟前等去。”小弟说。来到车跟前,正好开始上车,司机也在驾驶室坐着,偏着头往车下人群看哩。我果断地又不好意思地从小弟怀里接过儿子,说:“建军,只有这样了,没别的招了。”我抱上孩子,挤在人缝缝里上了车,还好没挤着孩子。
座位已满,我站在司机背后,第二排位子跟前,对着车门。这时建军小弟提着包,也上了车。他满脸汗水,放下包,又摸摸儿子的脸蛋说了声:“娃子,再见!”然后看我一眼又看看坐的人,红着脸不吭气。我明白他是想让坐着的人给我让个位子。我旁边的一个男子只好站起身来,我慌不迭地边坐边说谢谢。
车开了。建军小弟招着手喊:再见了,王家姐!”我举起儿子的小手招招。他看见了,又喊道:会宁娃子,再见。长大了自个儿来我们家哟。”
大大的喊声,车上的人都听见了。司机也放慢了车速,像是让我们再多见一会儿面吧……
回家之后不久,姚建军小弟给我来过一封信,看后只怕放丢,夹在小说《苦菜花》里面了。等过些日子,闲下来找时,连书带信被人拿走了,害得我好苦恼。我凭记忆给姚建军、姚慧芳回信,寄静宁县周家沟××大队。这周家沟有姓姚的吗?我又恍惚了,改写成周慧芳收或周建军收。发出的信没见回音,等于没收到。
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打听到那帮助过我的恩人,内心永不安宁。姚阿姨、姚叔,你们还在世吗?在的话,也快百岁了吧?我找到你们,就给您二老上寿来,带着鲜花和我感恩的心。
2012年3月草于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