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拾柴记
1.3.7 我也是小偷

我也是小偷

咱们中国人吃不上馒头和饿着肚子连汤都喝不饱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过去了。即使现在还有很少的人挨饿,想想办法打工赚钱,赚上钱还怕买不上馒头?金馒头都能买来。不管咋样,可千万别偷。

1959年的一天,妈到机床厂门边的小菜铺子排队买咸菜,好不容易排到跟前,菜却卖完了。卖菜的客气地喊着:“乡亲们,对不起啦,没有买上菜的别生气,明天早早儿来,我多拉两大缸,保管能买上。”

可怜的妈妈排了一早晨的队没买着一斤咸菜。失望至极的小妹对她说:“妈呀,昨天刘妈跟大人们说话我听到了,有个包子店专卖人肉包子。”“胡说,小娃娃听三不听四的。”“真的,他们说还看见人的指甲盖了。那就把我也杀了做人肉包子吃——不过要把我的头留下来,我也要吃。”

我的傻小妹妹才三岁,说这样吓死人、心上疼的笑话,那是她太饿了,实在太饿了。在那一段年月里,我没见她拿着整块馒头吃过。妈妈每次都给我们姐妹分着吃,当姐姐的当然最多。“不行,不行,大姐最多我最少!”“别嚷嚷,大姐二姐人身子大,肚里装得多,所以呀,就给她俩多一点。你呢,人小小的,肚子也小小的,装得很少,这点儿就够了。”从食堂打来的馒头全分光了,妈妈给自己没留一点点,小妹眼亮嘴快地喊起来。我带头给妈分了一半,二妹也分了点给妈。小妹看了,把她的那点全都给妈了。妈哭了,声音颤颤的,沙哑着:“我的好孩子,你们全吃了吧,这里还有一大碗辣椒叶儿的汤呢,来!给你们一人都舀些。”

那时父亲响应党的号召,从省农场下放到会宁农村教书。为了生存,为了省点馒头,把我那可爱的小弟从妈妈身边分开,带到会宁乡下上学去了。我小学毕业后被保送到安宁师范学校上学。我已经报过名了,妈却催我给爸写信:“给你爹写信问问他同意上师范吗?不行,就去上中学吧。”

img104

母亲在兰州安宁寻找儿时印迹

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父亲写信:我最最亲爱的父亲大人,您近来好吗?贵体健康吗?工作顺利吗?学生们听话吗?他(她)们没有惹您生气吧?冬天快到了,乡里天气冷,您要穿暖和,不要冻坏身体……再就是,母亲大人她很好,旧病也再没犯过。”这儿撒了谎,妈不让我写她那天又犯胃病了,吐得饭汤咽不下。后来妈多年的好友刘姨端了碗羊肉汤和牛奶,喝上也全吐了。

撒完谎再开始写:“父亲,小弟弟可好?我想死他了。做梦梦见他还小小的,一两岁那样儿。抱着他玩儿呀,背上他跑呀,累得我气上不来了。梦醒了,不见小弟,我哭了,枕头边儿湿了一大片……他最爱吃棒棒糖,父亲,您如果有多余的钱,就别给我寄了,给小弟买个糖,甜甜地吃了吧。”

“我很想给您多写上些,可我学得不好,也写不好,怕您批评,就到此为止。”

“另外,学校早都开学了,地点在师大跟前,就十里店党校背后那儿的师范学校。我没考试,是保送去的,只两位女生。对不起,父亲大人,我给您没写信听取您的意见,您喜欢这学校吗?妈说了,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就让我去上刘家堡南门外师专院内的中学。那儿离家也近,在家里吃饭、住,全都方便。还有,我学校供应粮是30斤,比原来多了6斤,也好给家里补贴一下,多几十个馒头。以后有事再告知您。

此致

敬礼!

女儿:兰子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八日晚草于妈妈的枕边”

父亲来信表扬了我,说我信写得好,他也同意我去上师范,将来毕业了当老师。

我受父母亲影响,从来都是做事小心谨慎,注意团结同学和周围的人。可因为这差点儿惹下大祸。

在学校的日子是最高兴的时刻。尽管饿着肚子,上课遇上康老师讲俄语课,还是听得兴致勃勃。下课铃响了,班上的女同学“叽叽喳喳”地耍笑仅有的三位男同学:“喂,你们仨是男是女啊?我们这儿全是女生,走错门了吧……”“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三位男生羞得低下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尽管大多数人空着肚子,还是那样的高兴。出校后的日子里再也没这样子高兴过了。人都说人里头最高兴的是小学生,牲畜里头最高兴的是小马驹,的确如此。

天黑的时候,女生上厕所,从来都是三五成群的。这一次我没跟上趟,一个人走着。刚想着碰上个伴儿该多好,就有人跑过来喊:“呀!兰子同学,您也——”这个女生是三班的,是北山里来的,扎两个长长的毛辫子,穿一身土里土气的衣服,怪可怜的。我们班那几个洋气又文明的女生最最瞧不起她了,指手画脚地:“看看,就那个女生,倒像个婆娘。走路的样子多难看!……”说实话,山里人走路,就是跟城里人不大一样。我想,又是山又是沟的,路又窄,从小到大地走,腿不就变形了嘛。这能怪谁呢?以貌取人总不好吧?

“郭秀秀,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听。”回来的路上,我找着好听的话题和她扯近乎。“这还是我爷爷取的哩,我家再没有识字的了。”“这不,你郭秀秀不是一个吗?”“哎呀,混日子哩,现在这年代念书有啥用呀,家里人都快饿死了,还念书哩。”“那你快给家中帮一下,我就每星期给家里存三斤大米,熬成粥每人喝上些就死不了,得先把命保住,你说哩?”她长出一口气:“唉,存啥哩,连我自己的肚子都塞不饱哩,还给——”听到这话,我心里就有些小看她了。

人这东西也怪,不提肚子饿也就混过了,一提起吃,肚子马上咕咕叫个不停。我还没开口哩,郭秀秀倒像是在我心里走了一趟:“啊,兰子,咱顺便买个馒头吃?”“行呀!”走进伙房,女大师傅正丁零当啷洗刷蒸过馒头的锅笼。“疤师傅,您好!买个——对不起,您洗锅哩啊?王师傅,买个馒头。”王师傅的嘴皮上长个大疤,学生们背地里都叫她疤师傅。

“等一下,会计刚走了,你们不早来,我手又湿着。”她说着把身子背过去继续洗着。“不买了,快走,兰子。”郭秀秀一把拉住我跑出伙房门外。“给你一个!我就五个!”我一边接过她塞给我的馒头,一边看,呀!她把四个大馒头兜在她那乡里乡气的大衣襟子里,热乎乎的,真像个怀着娃的婆娘。这贼!我转过身就走:“不行,不行,把馒头饭票给大师傅。”“别,别!那儿有人来了!”她急得结结巴巴地说着,一把拉住我的手。我用全身力气挣开她那脏手,往回跑……她疯了一样追上来一把拖住我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好像你们康老师也,也在哩!”这一下我完了,彻底完了,被她像狐狸抓小鸡一样,绕了个弯子从另一条路拖回了。我又羞又怕,什么也没跟她说。我像个小偷,贼一样见不得人了,一看见有人走过,不由得就把头低下。

那一夜我没睡着,想了好多。不成!我怎么啦,从今天起就变成贼了吗?不,我要做好人,我要抓贼!可她又那样可怜,家里人又快饿死了……

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我一个人大着胆子去了王师傅那儿。看她脸时,她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嘻嘻的。女人难道都像妈妈一样慈祥?我鼻子不由一酸,抽泣起来:“疤,疤大娘,给你,那天忘了买馍的票……”“嗯,看你学得多好,好样儿的,别哭也别说了,我昨晚在窗户口全看清楚了。”是昨天发生的事?我咋觉着已经好几天了?我喃喃地说:“对不起,疤大娘,不,王大娘,我也是小偷。从今天起,我不跟她在一起走了,要跟她断绝关系。我本来就跟她没什么关系,是上厕所路上碰到的……”王师傅打断我的话,大声说道:“永远没关系了,你和她完全是两路人。她今天早上已经被抓了。”

我的头“轰”一下,像炸弹一样炸得脑袋空空的:“啊?抓了?”“哦,是被开除了,找了几个女生班长送回她家了。”

唉,可怜的郭秀秀。她是小偷,也是人啊,这次被送回家去,没有了公粮,不饿死也得饿个半死不活。

白兰芳草于2011年12月5日3点50分丈夫的梦话中;王韧2011年12月11日修改于兰州鸿运润园韧行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