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鬼
俞田庄里红火得很。吹响的、打鼓的、放炮的,人来人往已经三四天了。来一个吊丧的人,悲悲切切的唢呐“呜哇”先吹起来,放一阵子鞭炮。孝子孝孙跪在来人面前大放悲声,如此这般,一天要折腾几十回。
厨房里擀面条、炒菜、蒸馍、炸油饼、剁肉、煮肉、蒸丸子的,加上劈柴、烧火、端碗打杂的,比客人还要多。俞家户大,侄儿媳妇、侄女、女儿几十个人都到厨房报到,厨房人多得都快挤上锅台了。这些女人们白天做饭,晚上还要守灵熬夜。
俞大爷家的院落,坐靠北山,大门朝南,左右两排共八间屋,缺个正中的堂屋。他夫妻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人都说七仙女下凡。到计划生育开始儿子还不来,就算了。没儿子,也没心思盖堂屋。这会子俞大爷睡得实实的,亲房庄客们七手八脚搭起来向他告别的棚子就在盖堂屋的位置。
棚子紧挨山墙和两边的房檐,高大无比。材料是全庄凑的:卡车上的旧帆布、旧门帘、旧被单、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完事儿后还得还给各家。是不是觉得寒酸?这是假象,你看他家两边房屋粮食满仓满袋的,垒得小山一样。
棚子里面、院子里外早就满员了,大门外头还有一批等着吃饭的。总管急得团团转,跑到厨房门口喊:“我说你们能不能快些?下长面就不用炒菜。快些吃快些打发!叵烦着(麻烦)!”这话给一个闭目养神的老者听见了,拐棍捣着地:“把你个碎(骂人的话)总管,嫌烦随便挖个坑坑埋了,我们也省心不来哩。”
“噢,原来是屁爷,对不起!对不起!我当你睡着了哩。”
屁爷:“这号子,咱姓丕,你乱叫啥哩!”
屁爷看周围一个个嬉皮笑脸的,也不发火:“老汉我今年八十三,明年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们爱咋叫随便去。老哩,夹不住屁了,哈哈哈,你们老了就知道哩!我丕凯华念出来就是‘屁开花’嘛。”又引发一阵笑。
“这名起不好,麻烦事多啊!”说话的是村小学的老师邱仰峰。学校那帮兔崽子,屁大一点就在厕所墙上画图写诗:球养蜂家蜜真多,球装满了淌半坡……”
这边人闹哄哄地笑,那边一屋子少年娃们在炕上、地下几摊子玩扑克牌,输了就要去陪俞大爷。可俞大爷身边已经躺着喝醉酒的一个乡邻,他叫命娃子。他在和俞大爷说话呢:“俞爷爷,你胆子大,脾气小,今日个谁惹得你发这么大火,睡下不起来?都是我命娃子害了你!”
睡得稳稳实实的俞满缸今年七十六了。要是他现在睡醒,大家就会感受到他“咚咚咚”的走路声。大家也会看到他扛一麻袋二百斤的粮食走上坡,大气都不喘一声。他整天乐呵呵的,不看书,不看报,国家大事也不关心。没儿子,招的上门女婿比儿子还孝顺。俞满缸有时也会叹一句:这辈子没接班的了!那也是顺着秦腔的牌子曲哼出来。他年轻时很爱唱戏。过年了,除了自家村上唱,还要到别处去,每一回都不缺席。他因乐观而唱戏,也因唱戏而乐观。他开通、勤劳又温和,是庄户人里能带起土(有权威)的少数人。看看他家的粮仓,吃上八九年不成问题。
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俞满缸老汉睡不着觉,因为第二天逢集。睡不着就叫正在烙饼的老伴再去鸡窝看看。过了一小会儿,老伴儿进来安慰他:“她爹,一颗也没。睡吧,明早一准下一颗!”
还是睡不着,又数起原来数过几遍的鸡蛋,一双两双……十五双一,是多少?一颗两毛钱,这才能卖几个钱?就盼明日鸡早早下蛋,能添上几个。
天要亮了,鸡窝那边仍然没有动静。俞大爷忍不住批评老伴:“你一天胡日鬼(干什么)啥哩?连个下蛋的任务都完不成,还干个啥大事嘛!你快到鸡屁股上按一下嘛,说不定就出来一个。”老伴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鸡的接生婆!她咕哝着,不过这一辈子她以服从俞大爷为天职,试试看吧。
俞奶奶蹑手蹑脚去执行任务,发现有只鸡正在努力中。那鸡看见俞奶奶两眼放光,吓得扑棱棱拍翅膀逃到院墙边的核桃树上,一颗蛋从屁股上掉下来,啪!“哎哟哟!双黄蛋哩!可惜呀,可惜呀!”
太阳没出来,还能看见月亮牙子。俞大爷耷拉着头,灰心丧气。一早就鸡飞蛋打的。
“俞大爷,月亮快下去了,咋还不出门来?我爹让我叫一下你,他先走了。”栓狗子喊。
“管它月亮有没有,有太阳就行!我腿长能追上。”
“她爹,给你带上两块黑面干糠子(干饼)路上吃。”
“不了,买物件剩下的钱,我今天美美地吃它一顿油饼子!”
“那你早点回家,每次都熬半夜,等得人心急。”
于是俞满缸大爷手提着一篓子鸡蛋,拿根粗实的打狗棍子往集上赶,在集市正红火时赶到了。集上不光是人多,猪、羊、牛、马也多,还有抱着鸡、兔、猫、狗崽子的。他挤在人伙伙里,不一会儿庄里一伙儿都见着了,招呼几句就各干各的事了。
俞满缸大爷很快就卖完鸡蛋。数了数,三元二角,这么少,能买个啥家伙?他不大满意地把空篓子扔到地上,蹲在地上歇息。
“他俞家爸,太阳快回家了,咱回吧!这趟可得一起走。”
“行行,一起走。——要不这样,你们几个先到商店里逛逛,我到三亲家家里走一趟去。不远,你看山坡坡下那一棵白杨树,就是他家的。”
“嗯,你说的倒比唱的好,这山路我走过的多,看去近走起远哩,等不着你来,我可走哩。干脆你在你亲家那儿睡下,住一晚。”
“不成,不成,闺女带女婿正在转娘家哩,亲家公又到城里打工去了。住下不方便。”
“那更好哩!哈哈哈……”
对庄户人家来说,逢年过节吃上顿油饼子炒鸡蛋,那就美香得不得了。人老了嘴更馋,何况亲家母做的油饼子炒鸡蛋远近闻名。不然的话,俞大爷实在划不来走大半天山路,太阳西斜才赶到亲家母家里。
“亲家母,我是专程看你的。你看天也快黑了,我抽袋烟就动身。”
“那怎么成!要不我给你烙油饼子,炒个鸡蛋?”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亲家母看俞大爷的表情,心里亮堂得很。也不说了,擦把手就下厨房了。不大一会儿,炕桌上摆上一盘子黄澄澄的炒鸡蛋和一张油饼子。
俞大爷他是真饿了,美滋滋地吃起来。当然,油饼子只能一张一张地烙。转眼间,俞大爷吃下去第八张饼,亲家母也来来回回跑了八趟。
俞大爷用大手擦一把油津津的嘴,眼看天色暗淡下来,再也不敢耽搁,还有四十里山路要走,便辞别了亲家。
天阴看不见月亮。秋夜天气冷飕飕的,俞大爷扛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一摸上身,光穿一件汗衫儿,后悔没带件厚实衣服。想起早上鸡飞蛋打就来气,但是又想起这顿油饼子炒鸡蛋,心里好受多了。
一个人赶路没劲头。俞大爷把杏木棍子跺在地上“咚咚”做伴奏,吼起了秦腔《华山救母》:“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四十多里路才走了三分之一,得加油走!突然,他感觉后面有人!
远远有个黑影影,俞大爷喊一句:“哪个庄子的?”黑影影不吭声,站着不动,后来又坐下了。
狼?!
俞大爷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头皮发麻,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使劲攥住手中的杏木棍。棍子沉沉的,结实!俞大爷稍稍有点踏实。
得赶紧走!俞大爷虽然胆大出名,但对狼还是畏惧三分。他知道,一只狼还能对付一阵子,要是来上两只、三只,麻烦就大了!
俞大爷快走,狼也快走。俞大爷慢走,狼就慢走。人和狼之间总是保持一定距离。有时狼发现靠近了,还会主动后退一点。
跑?不能跑!俞大爷知道跑是最危险的。跑就是示弱,狼会借机进攻。他尽量不回头,只用眼角余光观察。有时挥舞一下杏木棍,会生出些许勇气和斗志。
狼陪着俞大爷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地,距离在逐渐缩短,狼似乎不耐烦了。俞大爷知道是时候给这畜生一点警告了。说时迟那时快,俞大爷猛地一个转身,大吼一声,向狼冲去,杏木棍在黄土地上扫过,卷起一阵尘土。狼吓得跳起来,掉头就跑。俞大爷哈哈大笑,他早就听说狼是铜铁腰麻秆腿,最怕棍子地上扫。果然如此啊!俞大爷心里更有底了,大步流星赶路。狼呢,还是跟着,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等来到村子的山梁上,俞大爷一声口哨,村里便响起一片狗叫声。俞大爷扭头看时,狼走了。那条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依依不舍的样子,转眼尾巴也不见了。
俞大爷长出了口气,有种虚脱的感觉。命大啊!
山梁上已经能看到屋顶,但还得走一大会子过一段弯坡。俞大爷有了战胜狼的成果,觉得胆子不妨更大一点,可以走走捷径早点到家。那就走雪沟。
阴森森的雪沟里现出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宽窄不匀。沟太深也阴,去年冬季的雪还停留在坑凹处,白白的没化开,这里一年寸草不长。五八年前后“大跃进”时开荒平地时平了好多坟,无主骸骨全扔进雪沟凹地,所以这里白天都少有人走。
胆儿大的俞大爷他要闯雪沟。他小心翼翼,不时拿棍子探探路是不是稳实,一脚踏空可不是玩的。不多时,俞大爷就看到一团一团的鬼火在飘荡。有鬼火就有鬼,鬼有大鬼小鬼。上个月方家的姑娘生了个娃,活活儿用烂布裹了扔进雪沟。小鬼难缠啊,俞大爷边走边想。
有时候俞大爷有一种想摸摸鬼火的冲动。有些鬼火就从他脖子、膝盖侧游过。有时是单个,有时是两三个,有时飘走,有时徘徊在身边。俞大爷念叨着:“大鬼、小鬼别难为我,有啥冤有啥屈,该找谁就去找谁啊。我回家也会给你们多多烧些票子……”
奇怪的是,始终有三团鬼火在他前头三米左右一闪一闪,像是专门给他照路。俞大爷连感激的念头都有了,这鬼也挺有人情味嘛。俞大爷就这样一步步从沟里走上来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洋芋地。
俞大爷顾不得许多,直接穿越命娃子家的洋芋地。才走几步,忽然一团奇大无比的鬼火旋转着冲他而来!
俞大爷心惊肉跳,想撒开丫子就跑,刚一提脚,“扑通”一声绊倒在地,嘴边碰到一团稀糊糊的东西,嗅一嗅,那是野狗刚拉下的稀屎。
绊倒俞大爷的是一颗露出一半的洋芋。命娃子家今年地里上了化肥,洋芋本来就大,这颗更是硕大无比,都冒在土上面了,偏偏儿让俞大爷踏在上头一滑,不偏不倚嘴巴又扣在那泡狗屎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团鬼火又忽闪忽闪逼过来,围着身子上下滚动。莫非这就是鬼缠身?
俞大爷不由怒从心头起,他要打鬼!产生念头到决定执行三秒都不到。他将用了几十年的杏木棍子往地下用力一顿,抡起来朝鬼火劈去。只听得“吱——吱——吱”的一声怪叫!俞大爷那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鬼叫声!他打到鬼了!
俞大爷浑身软绵绵的,瘫了,一点力气都没了。他感到前胸后背冰凉凉、湿漉漉,冷汗直流。
这世上真有鬼啊!我姓俞的今日打着鬼了!摸摸头,莫名其妙起了一个大包——鬼干的!
争强好胜的俞大爷一赶回家就躺下了。几天不吃不喝,口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亲家母的油饼太小,吃了八张还没饱……咱跟狼交了朋友,是兄弟……世上能人多,我就敢打鬼……”
乡下赤脚医生看了摇头:拉到城里医院看吧。庄里人七嘴八舌:这害的不是吃药打针的病,去了医院也是白花钱。还得请田阴阳田神医来!
那就赶紧请啊!
田阴阳田神医来了,表情严肃,眼睛只看天不看地。不慌不忙稳稳地在炕上坐好,就着罐罐茶吃着油饼炒鸡蛋。完了扫一眼众人,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事情很清楚嘛。先是狼给把魂吓跑了,后是鬼把魄领走了。三魂六魄,你们知道不?好办嘛,抬上叫魂去!”
大家抬着俞大爷去洋芋地,打着铜盆,一路上大喊大叫:魂来啊,上身啊!回来吧!田阴阳一直忙活着,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做些大家不甚明白的姿势。俞大爷眼睛直直的,有光。
等翻过埂子到了命娃子的洋芋地,大家看到满地的脚印。后来发现一个西瓜般大的洋芋破成两半,还有一泡狗屎和一只死獾子。
俞大爷也盯着看。
我们回放一下当时的镜头:俞大爷一棍子插在地上,正好插在这颗成了精的洋芋上,棍子一抡,在力劈华山时洋芋一分为二,一半砸在俞大爷的头上,另一半恰好砸死一只偷食的獾子。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分析当儿,俞大爷眼睛里的光散了。
命娃子抚着俞满缸俞大爷的灵柩,长叹一口气:“爷,都说我害了你,洋芋不该长那么大。你说我咋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嘛!”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几个乡邻进来看看,说没事,他酒喝多了。
白兰芳2007年9月27日于兰州;2010年12月21日王拙修改于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