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长的回忆
“哎——开会了!大家爷们、男女老少都集合!除了坐月子的,少一个都不成!都给我利索点儿……”
队长猫爷爬到他家大门前那堆准备要盖上房的高土堆上,大声吆喝。站得高加上嗓门大,不敲锣不打鼓全村都听得见。
天蓝蓝的,风顺顺的。刚下过雨,空气更清新。感谢老天,这几年风调雨顺,连年大丰收。
打麦场干干净净、平平展展的地上,围了个大圈子。围着的人都不言语,恭恭敬敬听圈子中间的队长猫爷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你们这伙娃娃,连个大世面没见过,就觉得一个比一个能?我看现在农活也差不多了,你们出去转转,不是庄前屋后转,猪圈里出来进羊圈。要你们到城里面见见世面,打个工,赚上两个码子(钱),让婆娘高兴高兴。别整天价穷守着婆娘娃娃没出息!”

菜地
“像咱,人也不算瓤人(没本事的人)。兵也当了,走南闯北,地球上也走了个万分之一。虽说这地上没留下咱的脚印印,那也磨破了几十双布鞋和草鞋。光脚上肉皮子就脱过几十层。我这话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猫爷!你老人家要是穿上皮鞋闯天下可更带劲!”一个娃娃喊了一句。安静的圈子有点晃动,伴着哄笑。
“去去去!扯你妈的蛋!那是啥年代。想当年,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美国鬼子天天飞机炸大炮轰,把人轰炸得晕头转向,睡梦里就给美国大兵五花大绑了。有个翻译官就来了,说想去台湾的左边站,想走大陆的右边靠。老子当时反应慢了点:啥叫大路弯路?马上举手:‘我走大路回家看我爹妈!’”
猫爷等哄笑声停住,接着说:“我不是吹牛,这方圆百十里地,谁个不认得我猫爷?谁个不晓得我敢杀猫!人老了,绊交(摔跤)、赌博比不过你们,可外交关系好呀,朋友遍天下!”
“猫爷爷!你讲实话,你就一个朋友吧?”
“咋了你个碎(小坏蛋)?造反哩!来把我上的毛拔去给你爹当胡子去!”
“哈哈哈……”圈子笑得人仰马翻。
“碎”脸红了:“我就是爱听一下老故言(故事)嘛。故言还是猫奶奶她给我奶奶讲了,我奶奶又……”
猫爷恼火了:“听见屁响就当车喇叭响!净是些不三不四的闲话!像牛脬子这些瓤人,连别家女人的枕头边儿没挨上哩,就叫公社派来的民兵抓去坐了十天班房!”

牛棚
“太爷爷,你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猫爷瞅一下,原来豆花子的小娃也混在人圈里。
“是个女的咋啦?还想问个啥?你个小杂种,大人开会,你来听啥?”
“太爷爷,那个女的是谁个?”小孩子喜欢刨根问底。
“是你妈!”
“哈哈哈……”男人们扯破喉咙,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划过村庄,穿过每座院落。
开会的命令都下达了一个钟头了,女人们没有来开会。她们手脚不停地忙乎着。她们心里有数,上头没来工作组,有啥闲传谝(闲话讲)嘛。女人们一开会除了谝闲话就是睡觉。上一回县里、公社来了好几个工作组,据说会议很重要。条约当成柳树梢,农业纲要四十条!队长猫爷看女人们睡得不像话,局面有些失控,就不声不响地走到每次都睡觉的四婶子跟前。果然在打呼噜呢!老队长让旁边的黑牛媳妇摇醒她。四婶子傻傻看着猫爷:我是做梦还是醒着?周围的死命憋住笑。老队长生气了:“不许睡!一会儿领导问你多少纲、多少条,你都不知道。”四婶子对答如流:“咋不知道?我家里有三口陶缸、六个泥缸。泥缸儿全装上粮食和猪草子了(粮食皮)。那三个值钱的陶缸留下装白面、清油。”有几个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幸亏领导远远靠着墙当靠背椅没有听清。
刚刚下的这一场骤雨在田禾地里积下了水和烂泥,男人们可以放松休息两天,女人们可更苦了。活计堆积如山:哗啦哗啦扫院,还没扫净哩,一大袋粮食倒下,簸的、筛的、拣老鼠粪的。又得磨面粉,手里抱着磨棍子,转着圈子,一步一个脚印,走半会子,才磨出一圈子薄薄少少的面粉。接下来蒸哩、烙哩,馒头、锅盔都有。抽空还要做鞋,缝衣补袜。给小娃娃们洗屎尿布、喂奶。今日闲了,多喂上些,喂得饱饱的,吃得胀胀的。平日里忙农活,没时间确实饿坏了娃,喂娃娃迟到要扣工分还挨骂!经常是娃没吃饱,女人们就狠下心扔下娃娃拼命地往田里跑。
猫爷滔滔不绝嬉笑怒骂的演讲持续了好一阵子,他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喝光水的搪瓷杯。今天的会没来领导,就很自由轻松。事情主要是缴公粮和分组、包工、抢收麦子。这些简单事,男人传给女人也行,不传也没啥关系。他问:“人都到齐了没有?”没人吭声。他踮起脚尖点人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可是人头乱动着,不太好数。“我咋看着牛脬子没在?他媳妇生娃哩!那是他媳妇的事,总不是他在生?叫去!”猫爷凶凶地吼一句,手一甩,把腿一叉,向前一挺,就听得一声撕扯声。眼睛尖的顿时看直了眼:队长猫爷的裤裆扯破一尺长!妙在里面也没穿底裤,家当全都显摆出来了!
“笑个嘛!莫不是牛脬子真能生下娃来?”猫爷浑然不知大伙儿为何笑成一团。
“猫爷爷,你看看天,那是什么?”有个后生耍诡计。猫爷不知是计,把头仰起瞅瞅天,结果就是个“家具”展销会嘛。等全场的人参观完毕,猫爷方知大事不妙。
猫爷毕竟见过世面,脸不红,脱下衣服围在腰间,大咧咧地说:“我回去打死这死老婆子!昨晚专门叫缝好,咋给忘掉,丢人献丑的。啊哈,幸亏女人们还没来,你看这事玄不玄乎?大家伙都给我记着今天安排的事情。散会!”于是圈子变成一条线,嘻嘻哈哈地出了场院大门。
我那时候最喜欢到猫爷家听他讲故言,论辈分我叫他爷。
“猫爷爷,人都说你年轻时有两个女人,是真的吗?”
猫爷从烟袋摸索出烟丝,慢慢填好烟嘴,划根火柴,凑到烟嘴上,缓缓吸两口,昏暗的小屋弥漫开呛人的旱烟味道。
“她真是世上少有的好女人哪。”猫爷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赶上天大旱,颗粒无收,险些把人饿得死光。她的公婆,连病带饿,双双死了。男人当兵一去无音信,后来也死了。
她男人和我是一起去的,还分在一个班,可能照顾我俩是老乡。在一次战斗中,我听到他喊我,我的天!他的肠子都淌一地……“你要是能活着回去,到家一定给我媳妇带个口信……她肚里怀的娃好生拉扯大。”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回来后见了他婆娘,你看,生下了个小子,男娃哩!我没给她讲她男人肠子流了一地的残忍事。
一连三年干旱,连树皮子全剥光了,树身白光光的,立在地上像石灰刷过的一样,后来全枯死了。他们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得下去嘛。我怕她母子饿死,弄到吃的,先走她家去看看,死了没有?分给她一些,再拿回自家。有一次,真的快死了!再迟去一天,怕就……
我长说短劝的,把她带到我的家。她犹犹豫豫,手里拉着不满五岁的儿子军军,摇摇晃晃,跌跌绊绊的。我知道她是为了她娃活命才来,别人的闲话也顾不得了。我也知道你猫奶奶刀子嘴、豆腐心,不会见死不救,看她娘俩活活饿死。

暮归

杏树林
头一晚上,我就想给她母子接风,可是家中除了些剩饭、剩汤、野菜团团,再没有像样的吃的!后来柴火房里跑出家里的老黑猫,我想也没想,一把抓住,摸了菜刀去后园子里了。
“猫爷爷,这就是人家叫你猫爷的缘故?”我问。
猫爷在鞋底上磕磕烟灰,没理会我的问题,接着往下述说。
不大会儿,我端来一盆子热气腾腾的猫肉。撒了把盐,那个香味儿,八辈子都没吃过!全家人像过年。我那婆娘没认得是啥肉,等过了几天一直不见猫影儿,她就明白了,骂了整整三天三夜。
那时候咱庄农人再苦也没杀过狗啊猫的,我却干了。就为活命,老脸也不要了。
军军母子虽然没饿死,也要三天两头地挨我婆娘的骂。我一出门,婆娘就开骂了:“老不死的!再找上一个X当饭吃哩嘛?自家人都饿得半死不活,还把个野人养在家里,喝西北风嘛!”
军军她妈真沉得住气:“姐啊,要不是大哥心好把我母子俩从阎王爷那儿拉来你家,我娘俩早死了喂狼了。我娘俩死里逃生,你们就是大恩人。往后就是一家人,啥重活我都能干。”
我那婆娘一听,教育她老娘哩!谁是你哥谁又你姐的?就这样三天两头骂骂咧咧。军军妈忍气吞声,就这样终于过了一年。
老天爷总算开恩了,下了几场救命雨。不到麦子熟,就有人趴在麦地里,折着绿绿的刚开始灌浆的麦穗子吃开了。
有吃的,人就活泛了。军军妈肚子一天天大了……是我的。
我原来订的娃娃亲,两个人一直就没话说,有话说不是吵闹就是骂人。自从军军妈怀上我的娃,我这婆娘不是寻死就是觅活的,整天价指鸡骂狗的,我只好硬受着。
娃娃生下来我就晓得军军妈有盘算,翻过年走哩,她要离开这里。是啊,好快啊,军军都七岁了。可就在这年六月麦黄时节出事了。
那天早上天还麻麻的,我听到响动,爬到窗口一看,军军妈手里提着空背篼(背篓),从屋里抱着还睡觉的娃,稳稳当当把娃放进去,然后她走到我屋门前敲门。
“谁啊?”我装作被吵醒,你猫奶奶也醒来了。
“大哥大姐,是我。”
你猫奶奶往窗外一探:“啥事嘛?这么早上哪儿去?还把个私娃子抱上,不怕人笑话?”
军军妈说:“又不是墙缝里挤出来的,没出世前人早知道了。”
“那你还要把他抱上夸去呀?再说早上又风凉得很,才几个月?你不怕他中了寒风,那可是治不好的病!”
你猫奶奶也不敢太闹,现在她怕军军妈真的要远走高飞了,这么多活计要她一个人干了。
“不会,他都七八个月的娃了。听我妈说我生出来才四天,她就把我背在背上拔草哩!大姐,等会儿你睡好觉起来,别上山来拔麦了。你脚又小,走路慢。你先把场里晒干的那几捆干麦子在场里打了,磨了,等晚上我回来帮着一起擀长面条子吃。”
她像个掌柜的,细细地安排一番,“咣当”一声出了门。
慢坡山上的麦浪实在好看。一阵阵的凉风吹来,麦浪“哗哗——哗哗”地翻滚。麦子要丰收了,连树树草草都往茂盛里长着。野山花花儿又鲜又艳,鼻子尖凑过去闻一闻啊,美啊,香啊。麦地上空鸟儿成群飞着,这就是一幅画儿。
不知啥时候来了一只狼!它蹲在拐弯处的田埂子下面。
军军妈她一个人拔着麦子,越拔越远了,越远就越看不到孩子了。装娃的背篼,那棵树和田埂子,都看不见了。山地长,拔一个来回得费上好长时间。
狼东张西望,发现靠在田埂上的背篼。
背篼口儿用一块大大的方头巾包着,四角儿挽绑在了篼口上。狼转了个圈子,闻了闻。
娃儿醒了。他听见有响动,以为是妈妈来喂奶。狼把盖在他头顶上面的头巾撕掉,刺眼的日头(太阳)照得娃娃睁不开眼,他眯着小眼睛开心地笑了!他伸出两只小手要妈妈抱。
一声凄惨的叫声划过村庄,那是军军妈的。整个村庄霎时间地动山摇,天上不知啥时间阴云密布。狼啊!打狼!”人喊声、狗叫声、敲打声响成一片。
我那时间刚从董家湾湾拿鸡蛋换盐回来,准备晚上回来擀长面条吃。屁股还没坐稳,罐罐茶还没有烧开,就听到狗叫人喊,只有狼来时才会这么喊叫。我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我光脚跳出大门,解开拴狗绳,和狗拼命地往山上麦地里跑。晚了,没用了,我娃叫狼叼走了。我急火攻心,一口血当时就吐出来。
更惨的是军军妈,她疯了。她在自家的、别人家的麦地里横冲直闯,在土埂上连滚带爬。她不哭,光笑哩、唱哩,好多天不吃不喝,整天怀里抱着个枕头当娃哄哩。
猫爷说着,一行浊泪纵横在皱皱巴巴的老脸上。
过去了,过去了。现在她也老了,还好,不疯不跑,脑子也清醒多了,抱上小孙子有说有笑,就是过去的啥事情都忘光了!也不认得我。
军军当了兵。这娃有出息,对他妈好,媳妇子对婆婆也孝顺。两口子每年都来看我两三回,这茶叶烟叶几年都用不完。
猫爷又叫着开会了。今日的腔调跟往日大有不同:“哎,你们大家爷们,先把家务活放下!我也就三两句话,完了各干各的没耽搁!”
“都到齐了?今日个咱主要是选新队长!”
“选谁?自个报名!”
“咋没有人报?那就选拴狗子!”
“同意不?同意、同意……谁个不同意?全票通过!”
队长猫爷干完他任内最后一件公事,他的心情谁也猜不准。他抬起一只黑黑厚厚长满老茧的大手,撸一下鼻子,转过身子自顾自走了。打麦场上老少爷们目送他离去。猫爷就是猫爷,当过兵的步子还那么稳健,一会儿就走出了大家的视线。
2007年9月3日白兰芳草于兰州;2010年12月21日王拙修改于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