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鸽子
白兰芳
引 子
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勤劳的乡里人忙完了夏收,更忙碌的秋天又急匆匆赶过来。
沙滩里里外外的柴湾里,尽是些紫红色果儿。一大片、一大片稠密的酸胖全熟了。酸酸甜甜的,可以生吃,也可以当做醋来拌饭。长满酸胖的沙堆,像一个个圆圆的蒙古包。紫红色的包老远看去又好似亮晶晶紫红色的玛瑙堆在沙丘上。
一望无际的沙滩里,还长了各种数不胜数的野果儿。其中有一种好吃又好看的羊老葛儿,刚长出来的嫩芽芽,细细长长的约一尺多长,白白的像细粉条,吃起来香甜脆嫩。春吃蔓儿秋吃葛,想饿肚子饿不着”。那一串串、一个个坠在蔓儿上已长熟了的“葛儿”,横七竖八,活像个公羊的角。角的里面,有白嫩的甜奶水。兔子、黄羊、野羊和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享受着这天赐美味。
小时候的日子过得美呀。在这美丽的家园里,在这块散发着浓郁馥香的温馨大地,任由我大喊大叫、追逐、奔跑!生活就像羊老葛儿里流淌出来的奶汁那样香甜。
光阴过得真快,像天上飞过的鸟儿一样,一晃而过,再也没见它飞回来。童年过去了,再不会有……

《灰鸽子》手稿
一
一九五二年秋的一天,这一天是个不寻常也难忘的日子。
爸爸来信了。信里提到,让我们到兰州去。是一位回家乡来探亲的刘叔叔带我们去。
连做梦也没梦着的惊人喜讯,可把我给高兴坏了。跑出跑进的,逢人就想说:“我们要走了——要走好远好远,好美的‘天’那边的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去了!”脸面上心里头都带着从来没有过的骄傲。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数是大人,听说我们要走了,有赶来送别的,也有帮忙的,陆续不断。大人们不同于往常那样严肃,脸上都洋溢着笑盈盈的平时没有的热情客气。

母亲未嫁时的全家福
“喂!英子!你高兴得很啊,你就要享福去喽。还能坐上火车汽车哩!坐上冒烟的火车还会叫:哐嘡,哐哐嘡,哐嘡,哐哐嘡!”说话的是我家庄子东边大奶奶的儿子八爹。他是我们庄里的“娃娃头”,最能说大话惹哈哈。他要是一走到哪儿,哪儿就热闹开了,惹得大家伙儿肚子全都笑疼了才罢休。今天他给我没开肚子笑痛的玩笑,只是带着一点儿羡慕的神情,用他那双大手在我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又摸了摸我的头,就慢步走到堂屋里叙话去了。
我走到院子下边的墙角落里,生怕有人看见。想象着刚才八爹说过的汽车呀、火车呀,哐嘡、哐嘡的叫声,在我脑瓜子里边盘来旋去的:到底啥样儿?烧火的车子,肯定高级、庞大无比!得用八匹马拉吧?也许是骆驼拉,骆驼高大又劲多。
我出神地想着,不由自主地把腿抬起来了,往那辆从未见过、没坐过的怪车上一坐,“嗵”的一声,一下坐到墙角台阶上。哎哟!疼死人!
“英子妹!”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得生堂哥在喊我,“英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去玩游戏?大姑、二姑家来的弟妹们都在那里玩呢。”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堂哥平时最爱欺负我了,也没叫过妹妹,叫“英丫头片子”。我求他别叫我“片子”,难听死了,可他说:丫头,都是别人家的人。出嫁时,骗走很多嫁妆彩礼,就该叫‘丫头片子(骗子)’。”气人不?
哥边说,边慢悠悠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金黄色的大杏子,还有像珍珠般大小黄晶晶的沙枣儿,全装进我的兜肚里了。这些枣儿、杏儿往日里轻易吃不上的,它们是最甜、最软、最鲜嫩的果儿。今天,哥哥给我找了这么多,真出乎意料。装满枣儿杏儿的兜肚,憋鼓鼓的像个气球。他拿小黑手按按兜肚,不自然地笑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样可爱。哥想说什么,可又没说出口,磨蹭了一小会儿转身走了。我看见哥走远了,不由眼眶装满眼泪花花。
远远近近的邻居亲戚们听到我们要走的消息都来了。他们在堂屋里喝着特意加了红枣冰糖的茶,说笑闲谈着,但空气中略微带些忧伤。
年轻的叔伯们杀猪宰羊宰旱鸭。厨房里演奏“叮叮咣咣”交响曲,婶子、姑妈,还有大奶奶家那边好几个婶娘都过来帮忙。干妈眼泪汪汪地来了,一把抱我到她怀里。厨房门外另搭个帐篷烘馍,也叫做馕。烘好的馕虚膨膨、黄澄澄、油津津的,又脆又香。就像过年办喜事似的,忙乎热闹了两三天。

姥姥、三舅爷和小姨
我们要起程了,很快就要离开这一大片沙漠的家乡了。
再见了,我亲爱的家乡;再见了,得生哥;再见了,我的亲人们,还有和妈妈一样爱我的干妈。
人群乱哄哄的,杂乱地说笑。这时候传来我平日里听惯了的咕噜、咕噜声。
再见了,屋檐下的灰鸽子。
咕噜、咕噜!
灰鸽子似乎在哭:别走!别走!
对!先不走!我要和我知心的灰鸽子叙叙话,好好地、慢慢地叙叙心里话。
二
我五岁刚过几个月,直性子的三爹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么大个丫头,都快六岁了,还不到地里帮忙干活,让谁养活哩?”我知道他是在说气话。爸爸是公家人,国家干部呢,他心里不平衡。
我天天盼着爸爸回家,可是他一回来,我就怕得躲起来。常年在外地的爸爸有时到过年了才回来一趟。爸爸很少给我和弟妹买东西,有时也会变戏法一样拿出三两颗豆豆糖,一小牙儿点心,那我们就欢喜得不得了。爸爸把好东西全都孝敬给爷爷奶奶了。爸爸一离开,我们就黏在爷爷奶奶跟前讨要。
有一天夜里,我偷听了爸妈的谈话。
爸说:“英子都这么大了也不会叫爹,我想抱抱她亲亲她,刚走到跟前就跑远了。”
妈一肚子怨气:“你还好意思说哩。常年四季不见你面,心上哪有老婆娃娃?来了给娃娃连个洋糖都不买,娃娃认你才怪呢。”
爸爸是念过书的人,国家的干部,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我就听他给妈妈讲我听不懂的大道理。妈说他是哲学家和夸夸其谈的理论家。
爸对妈说:“有咱们俩好好地培养教育,英子会有出息的,也会过上好日子的。我现在最担心爹妈一年年老了,恐怕等不到好年代了。日子再苦也要好好孝敬他们。看看,他们都是为了我们辛苦操劳才这么快就老了。”爸叹了口气。
妈妈不说话了,我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
一见爸来,爷爷就牵着驴子从老远的瓜地驮回来七八个刚开始熟的大西瓜。
我们围拢在方方的炕桌周围,炕桌摆在扫得一尘不染的院子中央。只有妈才能把院子扫得这么干净,为此爷爷经常夸妈妈。可我最怕爷爷夸奖妈了。因为每次夸了妈,大妈和三婶婶都很不高兴,说爷爷偏心眼儿呢。
那一次,妈缝做了一件花洋布袍子,准备过年穿。我高兴极了,跑去让大妈看。谁知大妈脸色一沉说:“好看啊,狐狸精织的,能不好哇?”我听了很生气,就告诉了妈。妈淡淡一笑,一点都不理会,真想不通。
爷爷切开又香又甜的西瓜,让得生哥将三块瓜分别送去给大妈、三婶和妈妈。他一回来,看弟妹们吃得满地瓜皮,慌忙抓起一大块,狼吞虎咽,瓜子乱飞,瓜水四溅。
“得娃子啊!慢吃,别噎着,多着哩。看你弄得满地都是瓜子,扫干净的院子都弄脏了。看你二婶,扫的院子这么干净,要是你大妈,嘿嘿,光会给老爷画胡子!”
我赶忙用瓜皮捂上爷爷的嘴,怕大妈听到了又要骂妈是狐狸精。
“英丫头够机灵的。过几天瓜熟了,野物要偷吃瓜了,咱们爷孙三个到瓜地去看瓜。”爷爷拍拍我说。得生哥高兴得跳起来。他是爷爷的狗腿子,爷爷真是偏他,他是男孩子嘛。
三
瓜地边有房子,不太大。里面盘了炕,天冷,下雨刮风潮湿了,就烧一烧,可热火啦。现在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温差特别大。
跟着爷爷绝不会吃亏。隔几天就带来一大筐干粮,有烤馍和晒干的大馒头。我们多半吃西瓜泡馍。房子里还盘了火炉用来做饭。妈亲手擀的长面,可好吃了。
过惯了家中封闭式的生活,到野外扎营太美了,可以自由蹦跳,不用轻轻走路。妈总叮嘱我要“文雅”。再看哥,不知羞耻,上下全光了,在沙地里跳着跑着,放大了嗓门喊着,简直是个野人。我,五岁半的英子也有样学样。好在妈细心,做的大红兜肚替我遮羞,否则也跟野人一样了。
这里有各种各样各色各味的瓜:哈密瓜、可可其、雨瓜、白兰瓜、黄河蜜、甜瓜、西瓜,应有尽有。大大的瓜叶中间躺着瓜,一副自由自在轻松舒坦的样儿,阵阵香味儿散发出来使人陶醉。更可爱的是小小圆圆的瓜蛋儿,懒洋洋躲在被子一样的瓜叶儿下面睡大觉呢。小小的椭圆形小瓜更可笑,像毛笔头儿一样,顶上的小花花还没脱落,又像小男孩的“小鸡鸡”。
天上飞着老鸹鸟,平时吃动物尸体的腐肉或抓个鸟儿虫儿吃,现在盘旋着想吃瓜了。
老刺猬领着小刺猬也到处乱窜,寻找着偷吃瓜的机会。它的尖嘴和浑身的尖刺,是吃瓜的好工具。
一眼望去,绿绿油油的瓜地地毯似的看不到边。站在高处看,地毯周围是金黄大脸盘的葵花。向日葵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脸盘周围是金黄金黄的花瓣,就像姑娘们围着的金色丝绸围巾,她们是那样美丽大方傲气十足。微风轻轻吹来时,一个个调皮地争先恐后地点点头,摇摇头又碰碰头。要是起一阵大风,葵秆儿上大大的叶子像手和臂互相拍打,整个身子舞动不停,像打架,又像握手和好,又像载歌载舞。风如不停下来,花瓣儿随风飘飘飞飞起起落落,到处飞扬。风停了,葵花们原地各就各位,似绿色的城墙,又像穿黄绿色军装的女兵。她们站立在瓜地周围,顶风冒雨,不怕太阳晒,雄赳赳气昂昂地日日夜夜守卫在瓜地边上。

母亲、姐姐和我
爷爷的瞌睡总算等来了。他困倦地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一边猫着腰往瓜房里钻,一边喊:“得生听着,可要看好瓜哩,不要让喜鹊老鸹鸟偷吃了。还有刺猬,狡猾得很!浑身土色,不睁大眼看不见它,小心点别扎了脚。”
人早都跑没影子了,爷爷继续唠唠叨叨还要他照顾好我呢,笑死人了。
我在追哥。我甩着光胳膊,像飞翔的翅膀,途中摔倒好几回,满嘴满面都是沙。
“英子,来呀,我在这儿啦。哎,你瞎跑啥哩,往后转!”
瓜地都被葵花秆、叶儿堵得严严实实,要不是哥眼尖看到我,我还一直往前跑。我转身向后走了几步,听见里边撕瓜蔓儿的哗哗声,就朝着那儿挤着葵花秆缝儿钻了进去,无意中撕下来好几片葵花叶。
天哪!他好快呀。两半个生生的、白白的西瓜已摆在地上的瓜蔓上。“梆梆梆”,哥用指头敲另一个黑皮大瓜,嘴里自言自语:“这个熟了吗?”揪了两下蔓儿没断,就用嘴来咬。哥是属狗的。
“奶奶的,生的!”他用嘴去啃中间一小点粉红色。“呸!一点儿也不甜。”哥不管三七二十一,踏着脆脆的瓜蔓和瓜叶子,直往前跑,我看到一根长长的蔓子被他扯断了。真可惜,两个生瓜,一条哈密瓜藤,全都牺牲了。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可又一想,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再说爷爷从不打我们,挨骂又不会疼。
“哎呀呀,熟透透的了,快给你,英子!吃吧,吃不完扔了。这么多的瓜,胀死都吃不完。”
哥用手挖着红红的瓜瓤吃开了,那样的脏手。我要讲卫生,就把手在兜肚上抹了两下,然后“文雅”地用手挖着吃。
吃着甜甜的水汪汪香喷喷红瓤瓤黑籽籽的瓜,我想起了妈。妈整天不停地干活,这会儿她口干吗?妈有胃病,身体瘦弱。可她又很要强,无论干啥事,都要干在别人头里,从不偷懒去休息一小会儿。我想妈了,这才几天呀?
我们像孙猴子大闹天宫一样,把瓜地翻腾得乱七八糟。
突然,哥一跳老高:“野狗来了,老鬼来了,小鬼娃子也来了。英子,快看呀,快到你屁股后头了!咬上你腿了!”
哥跑掉了,我在后面拼命追赶。
哥常用这种把戏吓我。这阵儿他居然还能跑得飞快。我知道他骗我,但我还是怕得要命,感觉后头是有只野狗追上来了。一慌神就摔了个大马趴,半天翻不起来。这时候我吓得一哆嗦:有人抱住了我!

姥爷白希圣
四
是金香姐抱住了我。
妈早就告诉我金香姐家是地主成分,金香姐是地主的三老婆生的。地主家不光钱多、地多、粮食多、牲口多,连老婆也多。要那么多老婆干啥?我就想不通。我虽然没有和金香姐多说过话,但我心底里喜欢她。我没有告诉别人,包括妈。
金香姐比我大九岁,我叫她香子姐。
香子姐擦着我脸上的泪和沙土,替我穿上蹬掉了的绣花鞋。她细细瞧着妈亲手织的花布裤子,那是到染房里印染着白菊花的花布。“你妈妈手真巧!”她说。是呀,人人都夸我妈手巧哩。我自豪极了。
“英子,你真好!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全在,多好的命!”
香子姐紧紧地搂住我又说:“英子,你爱不爱香子姐?”我点点头。“从今天起我是你亲姐姐啦。”香子姐说。我高兴得连连点头。“英子妹妹,你小,不知道你妈还是我远房姨妈哩。这边我堂姑妈又嫁给你大奶家四爹,成了你婶子。咱们算是亲戚呢。”我头晕晕的,她堂姑妈变成我婶子,怎么个加减乘除,我一概不知。
“地主是坏人吧?”我突然傻傻地问。香子姐笑了,笑的样儿好看,一笑就有两个酒窝儿。她脸红扑扑的,像粉红色的牡丹花。
“地主有好也有坏。我爷爷心善,把雇工当一家人,都是一起吃饭的,连家里的羊都送给雇工。”香子姐很认真地说,“土改那年定成分,开大会时爷爷的两个雇工胖子叔和瘦子叔站在最高处举手,大声喊:‘聂家定地主我们不同意!他家没有剥削人。他家还时常接济我们穷人哩。’多亏他们两个说了公道话,最后公家才给定了个开明地主。”
“其实我们聂家并不富裕,比起先人手里穷多了,爹又大方好客,看谁日子不好就送粮送钱的。要不是爷爷抽大烟,我家也成地主了。还好钱财都抽光了。”
抽大烟变成好事情了,这真让人惊奇。
“英丫头,英子!”是爷爷在喊我,他睡醒了。这时我看见香子姐白净的手从衣襟下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只精致的双荷包!两个缠在一起的荷包。不过和妈做的香包不同,它不是软绵绵的,虽然都是香喷喷的,但是这只荷包里边硬邦邦的,好像装了什么物件。也许是香草的秆儿吧。
“英子,姐送你的东西千万别弄破了,回家去要给姨妈看看,放到箱子里保存着,等你长大了再戴。嗯?”
这时候爷爷走过来了。他看见我和香子姐在一起就放心了,顺手用红柳条和芦苇草扎捆几个草人插在瓜地中间,吓唬偷吃瓜的喜鹊刺猬之类。扎完第三个他拍拍手就走了。我亲了一下香子姐,跟着爷爷屁颠屁颠地往回走,就听见得生哥大着嗓门疯疯癫癫在喊:“爷爷快来呀,您看谁来啦!”
五
姑妈是坐着老叫驴套着的大轱辘车来的。老叫驴就拴在树身上。这头叫驴一来就一泡屎拉在地上,还把头靠在姑妈的衣服上蹭来蹭去。我也把脸挨到姑妈的花缎子衣襟上,啊,好绵好滑呀,真舒服!一阵清凉的风,我不由得长吸了一口气,嗨,一股驴尿味,老叫驴又来一泡尿。没有教养的东西。
爷爷蹲在沙土埂上和姑妈说着话。他手里掌着长长的旱烟锅儿,不时叭嗒、叭嗒地吸两口,烟冒出来罩住满脸的长胡子。姑妈的手慢慢地搓着衣襟,眼睛湿漉漉地汪着泪。我不由竖起了耳朵。

姥爷拍摄的20世纪60年代的农村集贸市场
“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让人操心哩,有啥办法呢?我也看得出来是你的命。命生得苦了,泡在蜜罐里也不会甜的,就凑合着过去吧……”
姑妈早就想要离婚了。这次来是想试试爷爷的心思和口气。姑妈和姑爹没有谈恋爱,而且双方连话也没说一句,就变成夫妻了。这个姑爹是个傻姑爹,有时候连他妈和媳妇都分不清,尽胡说还闹笑话。有次在庄子里叫他媳妇:“娘哎,妈哎!”丢人死了。爷爷就是看他家有钱、有骡、有马、有骆驼,才把姑妈嫁过去的。
姑妈出嫁前两年瞒着爷爷上了冬学。冬天的夜里,在村南土地庙有许多年轻的男女去读书。自带凳子,没有课桌就拿来自家的木板支起当课桌。桌上放了碗,盛上胡麻油,用一根用棉花搓的棉绳子当灯芯子。在这里姑妈他们认了不少字哩。
教书先生卿西胜非常认真地教姑妈写“桂花”两个字,这是姑妈的名字。
姑妈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又黑又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像维吾尔族姑娘,庄子里的姑娘们再没有比她好看的。
卿西胜教姑妈写“桂花”两个字时,轻轻抓住姑妈的右手,教她方法和姿势。姑妈低下头羞红了脸,红得就像被太阳晒过了的海棠花,白里透红。
后来姑妈的大楷字写得越来越好看。可是我有意见。那段日子,姑妈再没有给我做过新鞋穿。爷爷赶骆驼驮盐,卖棉花挣钱换来的黑黑的洋布,给姑妈的一份儿她全部给卿先生做鞋了。
那个年代是不可以自由恋爱的。姑妈和卿先生的相爱,被当做丢人现眼的事儿传开了,远远近近都知道。传到后来越来越离谱,说是姑妈肚子已经大了,眼看就要生了。很快姑妈就被爷爷包办嫁到现在这个婆家。
六
在姑妈出嫁的前一天,卿先生卿西胜走了,他去了新疆。那时夏收已经忙完,大地依然绿荫如故。
路上弥漫着黄沙,风中传来骆驼的铃铛声。
卿西胜的心里乱极了,他决心自己去闯出一条路。临行,养他长大的舅父把保存了十几年的母亲留下来的遗书交给了他。现在他脑海中又一次重复着他亲生父母的故事。
卿西胜的父母是四川人,都是西路军战士,他们都牺牲了。
舅父说:“马步芳的骑兵呼啸着走远了,我在昏迷中醒来,到处是缺胳膊断腿儿的尸体。”
“我居然爬起来。我要马上离开这儿,保住这条捡回的命。慢慢转过山坡,我发现了你妈。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儿完整的骨肉了,只有急促的喘气声。枪弹穿过了她的脖子,她用最后一点儿力量呻吟着,眼见不行了。”
“我小心翼翼地摇摇你的妈妈,她动了几下眼皮儿,发现有人,右臂动了一下想拿枪,可是右手断了,手心反扣在腕背。骨关节全断了,只有肉的皮儿还连着。”
“你妈妈用指头指了指背包,用左手比画着,让我拿出半截铅笔和一个本子。本子扉页写着:西路军战士卿小英。”
“我把铅笔给她,用手托着本子,她抬不起头,鲜血仍旧从脖子上流出。”
“她写道,我丈夫彭飞虎,战死。我儿被老乡带到新疆奇台县穆勒村由阿琪蕾收养,拜托您照看,九泉下感恩!”
“笔从她手上掉下来,她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我没能掩埋她的尸体。”
卿西胜的舅父——实际上是他父母的战友千辛万苦逃开马匪的追击,终于打听到远在新疆奇台的那个有着沙滩、白杨林和沙枣树的村庄,把烈士的儿子领回河西老家抚养。
卿西胜走了,他心里流着相思的泪水走了,也装着满腔的热血和燃烧的火焰向远处走去。骆驼上带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干粮和水,还有姑妈给他做的新新的黑洋布鞋。他没舍得穿。
七
这些日子我心里头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宁的,老像有个棍子在搅哩。我离开香子姐姐有一周了。自从那天姑妈来到瓜地,找爷爷谈了她的婚姻大事后过了一段日子,瓜都快熟透了,看瓜的日子也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段时间,香子姐像妈妈一样给我梳头、洗脸,然后抹上香喷喷的百鹊灵面油。她给我眉毛中间还点了圆圆的一个红点点,从梳妆匣子里取出一个圆圆的镜子给我照。
姐妹俩玩得开心啊。香子姐讲了那么多从来没听过的故事,把我带到另一个神奇的世界。梁山伯与祝英台,多好的一对恩爱男女,下场那么凄惨。姐姐讲着,我听着,最后两个人都眼泪汪汪。
好想我的香子姐呀。眼泪流得半边枕头全湿了。香姐,你在哪儿?在瓜地上吗?还在看瓜?别人家地上都是男人、老人,可你是个女孩儿。“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我唱着香子姐教的这支曲子,怎么也睡不着。
正迷迷糊糊间,我听到大人说话。
“乖乖喔,了不得了呀,说是聂家的丫头跳井了!”三婶慌慌张张地说。
“是啊,我也听说了。多好的闺女啊。”妈长长地叹气。
是香子姐!香子姐出事了!
天塌下来了!我浑身发软,满头冒汗,顷刻间好像被塌下来的天埋没了,我头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朦朦胧胧……
八
大地主的少爷聂永乾,今天吹打着娶进第三个老婆李玉珍。
农历腊月二十六,刚下过大雪第三天,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是个好日子。姓安的老瞎子,村里的算命先生,说属相合适,再者灶神爷也上天过年去了。地不挡,神不管,是娶媳妇嫁丫头的大好日子。
吹唢呐,放鞭炮,喜事办得排场阔气,方远百十里的人都来恭贺。
大女人夏吕丽和二女人雪芬梓,又恨又嫉妒。
大女人道:“我嫁过来哪有这么阔气,哪有吹唢呐的,不就放了几个屁一样带响不响的臊炮,还把我吓了一大跳,窝囊。”
二女人接上说:“我可不也是?同样和姐姐一个式样儿,简单得把人不当个出气的东西呢。”
“罢罢,让她得意吧。瞧着吧,咱俩还怕她一个不成?”
按习惯,第三天新媳妇要做长面,以此检验新娘子做饭持家的本领。
这可难不了玉珍,她跟着手巧能干的妈妈做得一手好饭菜。你看,刚说话的工夫,新媳妇把面和好擀开了。圆得像十五的月亮,薄薄的匀匀的,一眨眼又成细细的长条了。
羊肉臊子汤滚滚的,一阵阵扑鼻子的香味道。开席了,呼哧呼哧的吃饭声和碗筷碟子的响声响作一团。
两个长工,一个瘦子一个胖子,人称干瘦子和费胖子,整天乐乐呵呵。这不,又开始打鬼主意逗乐子了。
费胖子搬了梯子,放在房檐前搭稳了。干瘦子端碗长面爬到房顶喊:“大家看哎!我祝贺二位贵人长命长寿。”“刷啦!”两根长长的面条从房上垂下来快挨着地了。众人大声喝彩,这长面简直是绝活!
就在大家伙儿笑得正欢时,大女人趁锅台前没人,偷偷地往臊子汤里倒了半碗盐和一大把花椒粉。
“哎呀呀,出怪事哩!这臊子汤都咸苦了,吃不成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聂永乾也发现问题了,他明白是有人捣鬼,但这时不便深究,就把气撒到两个长工身上,也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干子,费子,你俩让狗屎糊上了不成?跑到房上×××的。”
他一骂,费胖子扛起梯子一溜烟跑了,留下个干瘦子在房上急得团团转。众人一看他站在上面抓耳挠腮,不由哄堂大笑。席上的气氛又开始热闹起来。
九
一转眼的工夫六年过去了。
李玉珍,聂永乾的第三位老婆已有个五岁的比花美、比玉亮的女儿金香。聂永乾有个宝贝女儿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大女人和二女人更不开心了,这两个女人亲热得穿一条裤子。

村头
“聂家给穷秀才李如不知驮了多少粮食和金银,换了个狐狸精养在屋里,把男人吸住不放。”
“你看看,生了个丫头就像生了个宝,成天让骑在男人头上,就不怕老天看见了,雷劈她母女俩的头!”明里暗里地诅咒,李玉珍就当没听见。
骂就骂呗,有啥法子?嘴长在人家头上。
聂永乾喜欢李玉珍,她宽容大度,心地善良。他经常晚上在她房里过夜,直到李玉珍赶他走。
“你也要去她俩屋里坐坐啊,都好些天没去了。”
“我可没心情。”
“你既然把人家娶进门,就是你的人了,手心手背一样疼。”
“嗳,你不知道她们两个小心眼,一听说话就难受。那夏女人,人一上炕还没睡倒哩,就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叨开了。还有二女人,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尽捡些没兴头的话说。你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男人要有气度嘛。”
“有气度?你看那没疼心的鬼女人,只顾自己高兴,不管男人好歹,把人屁股蛋拧烂了还结了个大疤,现在还没脱掉。”
李玉珍被惹得笑起来,她铃儿般的笑声和她的大度温柔深深打动着男人的心。他不但没走,而且像饿狼看见美食一样猛扑过去,紧紧地搂住她。
月亮依然定定地照亮着四合大院,天晴得没有一朵云去遮挡。月亮也不像星星那样怕羞似的一遮一闪,只有蛐蛐儿和不知名的虫子清脆地唱和着。
十
李玉珍到了聂家之后,聂家进入女人掌家的时代。因为她聪明能干,能写会算,惹得老公公、婆婆喜欢得不得了。这个儿媳妇当家比儿子强多了。
聂家女人不干活的规矩也变了。玉珍带着夏、雪二人整天价忙里忙外地做着家务活儿。干完了屋外的累活儿,就去到屋里纺线的手摇车子前和织布的机子上纺线织布。由于玉珍计划周到,手脚勤快,没过多久,家里干活的几个女工差不多都走了。
大女人二女人当然吃不消了。先是夏吕丽病了,病得不轻哩,十来天没下炕走动了。接着,雪芬梓也病了。这是能传染的怪病。两个黑心婆变成黄脸婆子了,从脸上到脚下都是黄的,也不让医生看。李玉珍去探望她们,近前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姜黄味,是做花卷馍馍的姜黄。这两个女人就这样装神弄鬼,李玉珍差点笑出声来。
这下把个娇媚的玉珍忙得团团转。干家务活,还得做三餐几十人的大锅饭,要伺候公公婆婆。现在又加了两个装病卖傻的女人。何况她又怀孕了。
聂永乾一只手搭在玉珍的肩膀上,一只手抚摸着玉珍的肚皮。他心疼地说道:“今日由我说了算,赶紧把你娘家堂侄女儿接过来帮忙吧。”
李玉珍担心地说:“银花儿倒是聪明能干,就是脾气倔强得像头牛。我怕……”
“怕啥嘛!都啥时候了。哎,费子!”
他喊了声,见没人答应又两三步跨出屋,走到院子里。
“费胖子,刚才我还见着他,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他了。胖子!”
“来啦,马上到!我马上就完了……”
费胖子在大门外的厕所拉屎,看样子刚蹲下还没有开始就被聂少爷一连声的喊叫催起来。他来不及提裤子就赶紧起身往外走,用大手捂住那丢脸献丑的地方,挪着小步走出厕所门。
“要你干活你就屎尿多!今日有个轻便的活你跑一趟。套上那匹黑红马,把车也收拾干净些,接你三少奶奶娘家侄女去。快去快回,马鞭子甩打紧些。”
十一
小金香一天天长大了。她懂事听话,从不惹妈妈生气,大人说给她的事儿,从来是百依百顺的。
妈妈告诉她肚里怀的是她的弟弟,小金香高兴得不得了。她跑到磨坊找姐姐银花儿。妈妈和银花儿正在磨坊里忙活呢。小金香嘴巴凑到银花儿耳朵旁:“姐姐,妈妈肚里的小弟弟快出来了,他用小尾巴顶着妈妈的花衣服襟子,要跑出来哩。妈肚里的弟弟怎么长着尾巴啊?”
“金香真行,知道的事儿这么多。你梦见小弟弟长了尾巴?”
“是大妈、二妈说的,‘你弟弟可厉害啦,还长了个狐狸尾巴,摆来摆去,在你妈肚里乱翻腾哩。你可要小心,他会跑到外面来用尾巴打你,也打你妈妈。’”
“我说哩,这两个鬼女人吃饱了尽拿这些鬼话打发日子。”银花儿听小金香说完,就气得咬牙切齿,金香,别再听她们胡说八道,要是我听了她们这屁话,得把她俩嘴皮子撕烂。这两头驴!”
玉珍忙说:“银花儿,少说两句。骡子打紧了,把那一斗麦子推完算了。”
“我的好姑妈哎,我到你家就没睡过个好觉,忙得不像个丫头,倒像个童养媳妇了。”
说着话,紧张地干着活,就看见那两个女人摇摇摆摆过来了。她们的活儿轻,把晒干的麦子装进仓子就没事了。
大女人说:“银花子这丫头模样儿俊不说,嗓子也银铃般的好听哩。”
二女人说:“多能干、又麻利的丫头子,真像个小风车。”
银花儿看也不看她俩:“我是吃着五谷粮食长大的,不是夸大的。有这闲工夫帮着赶骡子磨面,我去去就来。”说罢顾自走了。两个女人不敢吱声,她俩有点畏惧银花儿。
大女人不说话就急得慌:“前天我梦见咱们那个冤家了。这次他走口外(新疆)都快半年了,怎么还不回来?”
二女人盯着玉珍嬉皮笑脸:“妹子你想他不?”
玉珍没说话,她怎么能不想呢。男人走时驮了好多鸦片,生意做得大但也辛苦。玉珍不希望他这么辛苦,嫁了这个男人她很满足了。聂永乾心眼好,持家勤俭。对长工表面上骂骂咧咧,可实际上一起吃喝当一家人一样。他疼玉珍,总劝她不要这么操劳。有这样的男人,日子千难万难玉珍也能挺得过去。
这时大女人嬉皮赖脸地说:“玉珍妹子,你可得多个心眼儿哩。香子她爹大半年没回,他可馋着哩!看看银花儿,奶子圆圆的,胸膛高高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难保……”话未说完,“啪!”脸上火辣辣挨了一巴掌,是银花儿打的。
“给我听着!我李银花可不是我姑妈,任由你们摆布!惹火我,我拿刀子说话,叫你们去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今日个先给你们提个醒!”
两个女人抱头鼠窜,碰上这样泼辣的丫头算她们倒霉。她们实在是欺软怕硬惯了,还没碰上狠角儿。
十二
这一年又是好收成,一转眼麦子也快要黄了。马上到收麦忙乎的时候了,金香的妈妈也要临产。
“妈妈,你陪我到西河滩那块麦地里转转,听费子说,那儿的麦子都黄了。”玉珍对她妈妈——金香的姥姥说。
自打那天磨坊收拾了两个女人后,银花儿觉得再没意思待下去了。玉珍,还有费胖子、干瘦子都劝不动。银花儿就这犟脾气。没办法,送银花儿回去当天胖子把金香的姥姥接来了。
姥姥手里拄个拐棍,手里提一个小箩筐,里面放把铲子。
西河滩这块地太远,一老一少大约走了五六里路才到。姥姥累得一屁股坐到麦地边上。玉珍看见金黄色的麦浪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刷拉拉地前仰后合,那沉甸甸的麦穗儿摇摇点点,点点摇摇,好调皮。
“叽叽,叽叽!”飞旋着的是割麦鸟,也叫麦黄鸟儿。个儿小,身子有黄,有绿,也有蓝,头是白色的。可爱美丽的割麦鸟,传说是人变的。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刚才没一朵儿云,太阳火辣辣的热,不知何时大朵大朵的云团上来了,层层叠叠的雨云。玉珍忙要喊妈妈回家,哪知道肚子突然一阵疼痛,她满脸通红,汗珠子大颗大颗往地上滚。
姥姥一看不妙!老人家毕竟历练过,见过大阵势。田埂上正好堆着几捆干草,于是手脚并用,迅速搭起一个窝棚,地上再铺上一层草。窝棚上盖上自己的衣服。这时只听得“咔嚓”一声雷响,那雨点子就像鞭子一样抽下来。
她的小铲子今天派上大用场了。她将它在沙土上磨得锋利无比,动作熟练地割断脐带。玉珍怀里抱着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坏小子,轻轻骂他,一脸的幸福荡漾开去。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李家姥姥用她那鸡头样大小的脚,“噔噔噔”跑到麦地那儿的一棵沙枣树下,刚要大声喊人,这时就见雨雾里冲过来一辆马车,车上是瘦子和胖子,二人拼命呼喊着,风驰电掣般过来了。
十三
多亏了胖子和瘦子及时赶到,玉珍才没被暴雨淋着,小孩也平安。
夏吕丽又不知道打什么坏主意,到老太太——香子的姥姥那儿去了。
“她姥姥,今天吓着你了没有?”
“咋没哩,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这个时候生。我说大媳妇,这会子有空就把炕给烧一下。”
“我就去,这六月天生娃子,炕也难烧哩。热了怕把娃烫着,凉了又怕有风。”夏吕丽态度非常好,简直换了一个人。
金香蹦蹦跳跳要看弟弟,但是这儿的风俗女孩子不能进月房(产房),说进去了孩子就没有奶吃。但是香子还是想看看弟弟的小尾巴。闹了一会儿,爷爷过来把她带去背诵《三字经》。背诵得好奖励一颗核桃一颗枣。
大女人夏吕丽到底没有去烧炕。
满月一过,香子总算看见弟弟了。小娃儿又白又胖,好可爱噢。
“妈妈,弟弟叫什么名儿?我怕叫错大妈掐我。”金香忽然觉得说错了话,忙用手把嘴堵上。
金香姥姥觉着不对劲,喊金香:“来,过来,给姥姥看看!”顺手掀起衣服一看,只见青一块紫一片的,心疼得大骂起来:“你个驴××的不得好死啊,我今天拿老命和你拼了……”

打麦场
玉珍眼里流着泪,为什么要让孩子遭这些罪?这是什么样的环境啊?但是又能怎么样呢?跟那种女人无法用人的思维去沟通啊。
“妈妈,您小声点儿。都是小事,不要闹得鸡飞狗跳的。金香,快让姥姥消消气!”
金香笑呵呵地马上给姥姥捶起背来。“姥姥,您的命可值钱呢,香子才舍不得您去拼命呢!”多可爱的小丫头,长得花朵儿一样,乖巧得世上少见。
费胖子和干瘦子这两天忙夏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实在忙不过来,干瘦子就去请大奶奶和二奶奶帮忙。可不到一袋烟工夫,干瘦子气吼吼地一个人回来了。
原来干瘦子去了先见聂永乾的妈。本来想让她喊媳妇子去干活,谁知这老人家生性懦弱,连连摇头。聂永乾的妈会享福,她看见油缸跌倒了,都不去扶一把哩。她才七十刚过一点,没病没疾的,光抽鸦片烟。儿子生下男孩,有了掌门的了,她就兴奋得在炕上像驴一样打滚儿,可她从来不去看望媳妇孙儿。
后来干瘦子硬着头皮直接去找大奶奶和二奶奶,发现这两个婆娘太阳老高才起床。两个人在一起梳妆打扮,在镜子边扭捏作态。金银首饰披挂起来,又插上几朵花儿。看见干瘦子,爱理不理,只是说身子不舒服,就又开始涂脂抹粉。干瘦子碰见这两个活宝,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十四
怪不得大女人和二女人可劲儿收拾打扮呢,原来她们听到消息,聂永乾,她们的男人快要来了。捎来消息的是西庄子韩爷。
韩爷五十多岁。他在三十来岁就给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儿,那年他儿子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新媳妇过门才三天他就打发儿子走西口(新疆),骑骆驼驮了自家的土特产跟着几个老乡去做生意。
儿子回来到了第二年,出门也有十几个月了。头回出门,辛苦自然是不用说了。来到家时,他的女人已经生下了个男娃子,会叫爹妈了。
小小的人儿,见了他爹认生不敢叫,管爷爷叫爹,叫个不停。
这事儿是个不解之谜,孩子是谁的说不清楚。韩爷心虚虚的,媳妇儿也不敢大声说话。儿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出远门了,他只在地里干农活,闷闷的,见了人也不说话。
韩爷的名字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人们管他叫“烧脖头”儿。这里农村公公和儿媳妇睡了觉或关系暧昧的就叫这么一个称号。
韩爷性子好,也可以说脸皮厚。有没有做什么,也不辩解。有人取笑他,他也无所谓。他也爱吹牛,嘴巴子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正是这个韩爷放出口话,说他在新疆见着聂家少爷聂永乾啦。
聂家老太爷老奶奶一听说,马上叫费胖子套好车接韩爷来家里吃饭。
韩爷坐在聂家老太爷的炕上,从早上坐到晚上,吃个不停点。边啃鸡腿边说:“哎呀,在外头真是受罪,凄惶得很啊。我俩见面互相拉着手,亲热得不得了。两个人眼泪刷刷直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点不差啊。”
“少爷的生意好啊,好得不能说。他人缘好,脑子灵活,生意场上那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原因,少爷的名字起得好啊。捏永钱,谁起的好名字?狗赶鸭子呱呱叫!老爷子你想想,他这赚的钱,手里哪能捏下,那都要在麻包里装着。”
两位老人听到出门在远方的儿子的消息,加上韩爷绘声绘色的描述,就像亲眼见着一样高兴。儿子平安,近日就要驮着一麻包钱和货物回家,还有比这更大的喜事吗?
韩爷这个不地道的家伙实际上连聂少爷的人影儿都没见上,他琢磨着编出这么一套套,为的是混上一顿吃喝。
十五
韩爷的话本来就没有多大可信度。不久聂少爷真的捎话来了,说最近还有笔生意处理,暂时回不来。这两个女人——夏、雪白高兴了一阵子,人也就懒散了。
大女人的头发不好好扎了,乱蓬蓬堆做一团。二女人脸上的粉东一块西一块,好像得了什么怪病似的。
玉珍因为金香被掐一事心里生了一场闷气,那天大女人又没烧火炕,凉了一晚,加上思念丈夫,两三天了,白天夜里都眼巴巴地睡不着觉,不想吃喝,娃儿的奶没了,人一下子病了。
费胖子让姥姥把病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就骑马赶路了。约莫有两个钟头就看见那棵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
槐树庄李三爷是神医。他全名李进如,但知道他全名的人不多。人们叫他三爷,不管叫他的人年纪有多大,也就是说老人娃娃都喊他李三爷。
神医李三爷不仅医术高明,更深入人心的是他的医德。
李三爷的药最便宜。有钱人来收些钱,没有钱的穷人少收或者干脆不收钱。有些病人欠钱,名字登记在账簿上,等过段时间病人来交钱,三爷的账簿早丢了。
不过三爷有个很讲不通的规矩,他从不出诊,给多少钱也不成,多大的官也不成。就是要死的病人也得抬到他庄子上。
费胖子往人群里一站,眼亮的李三爷就看见了。聂家是乡里的大善人,三爷和聂老太爷也是多年老友,所以喊了一声,费胖子绕过人群在三爷的炕沿上恭恭敬敬地坐下。
三爷一边听胖子叙述,一边喃喃自语:气血不和、脾肾两虚、肝火郁结、湿痰内停、血气凝滞、火痰相搏,如此应当补虚泻实、调整脏腑……一边说,一边从墙边药柜里抓药包好,又喊家里的小儿子给胖子的马喂草。
李家姥姥快忙昏头了,她要给女儿熬药,又要给孙儿烧汤喂汤。老人家任劳任怨,谁让这是自己心疼的女儿呢。每天熬的草药她都要尝一下,苦不?烫不?姥姥给女儿洗脸、熬药、做饭、烧汤,她做的饭炖的粥可口,女儿爱吃。
十六
李三爷的草药加上李家姥姥的精心伺候,玉珍的病终于好转了,奶水也出来了。小娃娃有奶吃,咕咚咕咚一阵吸饱了肚子,不哭不闹睡着了。
“长得多像他爹爹,脸是方方的,乌油油的头发,双眼皮儿,高高的鼻梁儿……”玉珍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心肝儿,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男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做生意出事的人很多,有的被打劫,有的命都没了,有的干脆从此没有消息,似乎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聂少爷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要做一番事业。他一旦做出决定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动摇和放弃的。
临走那天晚上,聂少爷和玉珍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我走后你更辛苦了,日子更难过了。你要自己保重,照顾好自己和香子。香子丫头跟你一样,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长相动作,说话表情都像你。”
他紧紧地搂着她:“唉,这老人包办的婚姻,把人能害死哩,也把人能高兴死。夏女人雪女人都是些什么人嘛,气得我经常和二老发脾气。有好几回,妈都愁哭了。更可笑的,她让爹拿棍子逼我和她们两个上炕。”

村庄一角
他亲了玉珍一下:“还好,二老看我不开心,又把你包办给我啦,老天爷终于开眼啦!有了你,我是金山银山都不换。”
“有件事一直装在心里没给你说。我计划从新疆回来后,就把那两个女人打发走,大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这个夜晚很静,有些冰凉,连蛐蛐儿也不叫。大女人二女人眼巴巴等着聂少爷过来话别,可是左等不到右等不来。一直等到后半夜,还不来,夏女人不由火冒三丈:哼,这不死的婊子,他要出远门走口外去最后一天了,她还霸占着一人享受。小心狠下心把他那公鸡用剪子铰掉算了,谁也别用!”她拧着脖子,朝着西边屋的两扇儿紧紧闭着的木板窗户恨恨地瞪了一眼,然后嘴鼓得像皮球一样,声音放得低低地说:“呸!我把你两个畜生,粘死到一起才解我心头恨哩。”
十七
实在没办法,心疼姑妈的银花子又来帮忙了。
这一日轮到香子妈妈值勤,按规定三个女人十天一换班,做饭洗锅喂猪。
银花子帮姑妈做了香喷喷的一大锅羊肉面片。
夏女人和雪女人在厨房门外的屋檐下放了个小方桌,上面摆了三四个小碟儿,吃得满头大汗。
“金香,去爷爷奶奶房里看看还要不要添饭。”银花子对金香说。
“妈妈,你和姐姐做的饭可香啦!爷爷奶奶吃了一碗还想吃两碗哩!”
银花子和姑妈都开心地笑了,只有那两个女人气恨恨地丢下碗筷走了。
夜,很深了,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乱眨眼。夜黑糊糊的,静悄悄的。
院子里一扇屋门“咣啷”一声开了,夏女人探头探脑地出来了。天凉了,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她腰一拧一拧地从房檐下的土台子上走过去。到了南屋门口,敲敲门压低了嗓门儿喊道:“疯子,疯子,你睡着了吗?快些起来,给我做个伴儿。”
“咋啦,夏姐?”
“唉,这会子肚子疼得厉害。”
“行哩,我套件衣裳就来。”
两个女人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小跑步进了“灰圈”(厕所)。大女人一蹲下就是地动山摇。二女人捂住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夏姐,吃不合适了吧?”
“哎,今日晚上羊肉面片我一口气吃了五碗啊!”
“这么多?”雪女人很佩服地惊叹,“我以为和我一样四碗。”
“嘿嘿,本来第六碗也盛上来了,我吃了几口偷偷倒啦,要不会出人命的。”
“怪不得那个凶丫头银花子没什么好脸色,原来是你把她气的。”
两人又恣意笑了一阵,收拾停当准备离开时,夏女人忽然叹了一口气:“妹子,你说咱们过的这算什么日子啊。自从那个狐狸精娶进门,咱俩就进了冷宫。”雪女人也幽怨地说:“谁叫咱俩不会讨男人欢心,也不会什么三十六计。”
沉默了一会儿,夏女人压低声音凑到雪女人耳朵边:“妹子,有件事我预谋好久,一直不好下手,现在机会来了,就看你怕不怕。”说着白眼珠子死定定地盯着二女人。二女人向来没什么主见,平日里唯大女人马首是瞻。“姐,我听你的!”她果然如此说。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治不了她,干脆治成哑巴活受罪去,这样都算便宜了她哩。”
“夏姐……这会不会太过了?”
“你忘了咱俩过的苦日子?你不想也风风光光过几天舒心日子?”夏女人咄咄逼人地质问。
“姐,我听你的,你说了算。只是咋个治法儿?”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娘家舅爷爷年轻时从宫里偷来的药方子还在,我妈那儿就有一张原方子。”
“这还是个宝方子哩。我娘家爹爹娶了四房姨娘,我妈是二姨娘。后来娶了个四姨娘,就像咱们家的这个狐狸精。我爹失了魂似的天天和她鬼混在一起,对其他几个姨娘不是打就是骂。实在忍无可忍,我大妈和我妈联合起来,狠狠心把那四姨娘给弄哑巴了。”
两人还要继续嘀咕,就听得人的脚步声响,原来费胖子的肚子也不舒服了。
十八
宽敞亮堂的厨房地中间放了个大大圆圆的铜火盆,烧着木炭,火苗不大,红红蓝蓝啪啦啪啦地闪烁着。火的上头架了三条腿的圆形铁架,架子上熬着药锅——香子妈妈的最后一顿药。
李三爷的药就是灵验,玉珍的病已大好。
时间到了,药马上熬好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守在药锅儿旁边的姥姥尿憋得实在不行了。她左右张望,就看到夏女人和雪女人从厨房门前走过。
“姨娘,药还没有熬好啊?”
“没有,快啦。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我要急着上一趟灰圈。”
“去吧姨娘,我俩在这儿看着,药不会溢出来的。”
瞅着姥姥走出院门,夏女人迅速从前衣襟子下的兜肚里掏出一个黄黄的小纸包,小心打开,将里边的东西“哧啦”一声倒在药锅里。
“刷拉拉……”砂锅里的药起了变化,飞起好多白白的泡沫,但很快恢复正常。
“看看,不愧是皇家秘方,一点痕迹都没有。”
雪女人胆儿小吓坏了,吓得直哆嗦。
“怕啥?胆小鬼,她不会死的。咱就是让她难受难受罢了,严重点儿也就是个傻子。”
姥姥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脚噔噔噔地小跑着回来了。她谢过两个女人,看药熬得差不多了,就拿碗装好,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玉珍的房间。这是最后一服药,她生怕浪费,所以走得很小心。两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在后面偷偷看着,可怜的姥姥什么也不知道。
玉珍从妈妈手里接过药轻轻喝了一口,不觉皱起眉头,今天的药有点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也说不清楚。她问妈妈:“妈妈,是您自己熬的药吧?”姥姥笑了:“我的娃,别人我可不放心,趁热吃吧!”玉珍犹豫了一下,正要喝,小娃娃突然哭起来。

庄户人家
小娃儿哭得很凶。真神!他好像知道那碗药里有毒,不让妈妈喝下去。可他不会说话,他才是个刚生下一个多月的小娃子呀!任凭他撕破嗓子地哭,一切都已无济于事。玉珍让姥姥抱着娃娃在地上走走。可他还是不停地哭闹,小脸蛋儿都哭青了。
“先把药喝了。”姥姥对玉珍说。玉珍端起碗,仰起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就把药喝完了。
十九
李三爷破例了,破了他几十年的规矩。当李家姥姥哭着跪在他面前要他救救自己的女儿时,他从炕上跳下来,叫二小子带好家什活儿立即出发。
费胖子这一辈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他一边把车赶得飞快,一边在祈求马车千万不要出问题。李家姥姥被车颠得几次要吐,嘴里却不停地催促胖子再快点。
与此同时,一个惊天的消息在四乡八邻传播:聂家三少奶奶快要死了。
李三爷在车上听着李家姥姥颠三倒四不甚明白的叙述,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碗药喝下去居然痛苦万状口不能言?自己配的全是调中养气的药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玉珍脸如白纸,气息微弱,看见李三爷只能轻轻用手指指胸口,指指嘴巴。李三爷是老中医,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中用了。但还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当下取出银针扎住几处救命穴位,然后给她强行灌下参汤。看玉珍稍微平静一些,唤人拿药渣过来。
费胖子到了厨房,看见干瘦子正在喝凉水。干瘦子早上干农活回来了。他看见胖子在找东西,就问了一下。听是在找药渣,便告诉胖子二女人端出去倒掉了。急得胖子气喘吁吁到处找雪女人,就见她在大女人房里说闲话呢。听费胖子说要药渣,雪女人大为诧异:“药渣有啥用?我都烧到炕洞里了。”
费胖子暗暗叫苦,也不和她们废话,大吼一声:“三奶奶不行了!大夫要看药渣,哪个炕洞?快带我去。”
两个女人本以为只是让李玉珍吃吃苦头,没想到要闹出人命,吓得脸都黄了。但是,药渣已经烧掉,也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她们领着胖子来到炕洞边。费胖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往里一看,里边已全部化成灰烬了。
“妈妈呀,你咋的了?”香子抱着妈妈哭,姥姥抱着娃娃蹲在地上也哭。这时费胖子进来了,他垂头丧气地摇摇头,告诉李三爷:药渣被烧成灰烬了。
李三爷问姥姥:“熬药的时候你一直看着的?”姥姥回答:“我想起来了。中途我上了一趟灰圈,厨房里大女人和二女人帮我看着。”李三爷又问:“平时药渣是怎么处理的?”姥姥说:“在窗台上晾干当柴火。”“那今天怎么烧了?谁烧的?”大女人二女人就站在屋里,听这么问,腿子打哆嗦。
李三爷沉沉地点点头,收拾起玉珍喝过药的碗,撂下一句:“事情我会给聂少爷讲,你们准备收拾后事吧。”就回家了。
二十
沙漠地加上麦黄六月的天气,炎热、干燥。尤其是这几天,火辣辣的烈日像烤土豆一样烤晒着。
香子从头到脚,披麻戴孝,双膝盖儿并得齐齐地跪着。喉咙哭哑了,悲痛甚至让她麻木。她心里回旋着一首歌: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夏女人万万没有想到玉珍死得这样快。原本是想学学手艺害害人,但是她的心太狠毒,把药量加了两倍。
就这样,还不满六岁的香子和出生不久的弟弟成了孤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
金香妈妈的坟地就在西河滩的那一块麦子地,就是生下金香弟弟的地方。坟堆的前面立块青岗石墓碑,正中间写着:李玉珍之墓。
就这样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就热闹起来。办丧事请来了三班子,轮班换着敲、打、吹、念,跳神舞,样样齐全。
“叽叽——喳喳,叽叽——叽喳”,白头花身的割麦鸟儿唱着歌儿在人们的头上飞来飞去转圈圈。
“这鬼头割麦鸟,麦子早都割完了装进仓了,还在那里胡日鬼哩。”
“喳喳喳——喳喳喳。”
“这喜鹊,你早不叫晚不叫,人刚死了又报的什么喜事?”
“我从来还没听过埋死人、办丧事时喜鹊叫唤来着。奇事!”
众人说着话,就看见远远那边羊肠小道上一群人往这边慢慢走来。
“还都愣在那里干啥啊?你们都眼瞎了嘛?喜鹊叫,亲人到,说曹操,曹操到。聂永乾来啦!”
“都给我快吹打起来!”
做梦也没梦到香子的爹爹他真的来了。你这个聂永乾呀,早来几天事情也不会弄成这样啊!
聂永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张开手臂抱住石碑号啕大哭起来。
二十一
几天下来把银花子给忙乎得不像个样子。给姑妈办丧事,已让她心力交瘁,现在,照顾小娃娃的重任又落在她的肩膀上。因为姥姥哭女儿哭瞎眼睛了,身体虚弱,连行走都是别人扶着。
银花子心里乱麻麻的,聂家少爷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和谁也不说话,有时自言自语,疯疯癫癫的。现在聂家的事反倒成了李家人的事了。
当然人多了嘴也杂,肯定会有多多少少的是是非非,夸的骂的都有。
“这丫头长得倒也秀气苗条哩,就是太泼辣过头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没个丫头样儿。”
“哼,李家也太开放了,由着丫头的性子来了,一点儿规矩常理也不懂。”
“是嘛,还没大没小的。聂永乾的大老婆、二老婆被她整治得像头乖马一样,整天耷拉着脑袋,好可怜的。”
“听说那三老婆是她俩毒死的,不知有没有证据。要是没有,她丫头片子嚣张啥呢?”
一直等着聂少爷起名儿的小娃娃一点奶都不吃了。找来两三个有奶的妇女试着喂奶,都不管用。
他的小脸红扑扑的、胖胖的不像有病。熟熟地睡着,做着酣酣的梦哩。
“娃怕是不行了,少爷,你就忍着心疼再去看看他吧。”
“他爹,他爹呀,你快些呀,听说咱娃不得活了,我一直在门外头站着,我可没进屋抱娃呀……”大女人慌慌张张也跟在费胖子身后嘟囔着。“你没进屋?好,当妈的没进屋没看病了的娃子,有功,有德。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
银花子出力费心地埋葬了她敬仰、爱慕的好姑妈,也算是了结了一丁点儿心意。她想,还待在这儿干啥?趁着有人劝慰姑爹的机会,悄悄地回家吧。
她心里很清楚,小表弟肯定不能活了。临走又到可爱的小表弟跟前,上炕双腿跪在他面前,含着泪水的眼看着表弟躺在炕上,很自然很均匀地呼吸着。
她在他脸上、额上、两只小手手上都挨个吻了吻,又吻了吻,嗓音颤抖抖地道:“小表弟,姑妈的宝贝儿,别了!”
人们这会子都回到各自家了,各自忙活去了。天也是原来的天。蓝蓝的天上白色的团团儿、朵朵儿一阵阵儿有,一阵阵儿又不见了,它们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银花子和姥姥一同走了。又过了不长的些日子,费胖子和干瘦子一商量,两个人也都走了。
二十二
一晃九年过去了。金香长大了,出落得花朵一样漂亮。早早就给傅占魁的二儿子傅鑫占(注:定亲)下了,等到够年龄就去给人家当媳妇。
这几年香子很自由。夏女人和雪女人像过街老鼠,她俩都对男人永乾极度畏惧。
什么男人,简直是个样品罢了。自从金香妈妈去世后,他这个男人,就好比一头公牛被阉割了一样,从此和她们没有过过夫妻生活,不过也没有离婚。
金香上了三年半学堂就被家中为了婚姻的事给打折了(中断了)。大地主傅占魁诡计大着哩,他看着香子长到十五岁了,怕未来的儿媳妇这般聪明,要是一直念书,心眼儿也念多了,麻烦也多。不如多送上些彩礼,聂永乾这人也好商量事儿,让他丫头别念书了。
傅占魁的二儿子傅鑫是县上唯一的留洋生。
傅占魁一直在等着他那唯一的能靠得住的去苏联留学至今还不见回来的老二儿子傅鑫。傅鑫要回家的来信收到后,全家老少齐欢笑。傅占魁嗓子洪亮:“磊娃子,傅磊呢?他跑哪儿去了?叫来我有话说哩。”
“爹,我来啦。今个爹爹声气大呀,我在大院墙背后拉屎哩,就听到您的吼叫了,吓得一趟子跑来。有啥屁话您赶紧放,我屎门子还没擦干净,叫你害的,新新的裤裆也糊脏了。”
“唉,我咋就养下的娃子,一个太精了,一个又太傻了,都二十出头的人了,倒像个三岁的憨娃子。没大没小的,对人说话也没一点礼貌。你再能做个啥货生?光会吃饱饭跑个腿子。快去,到沙滩柴湾里的西草滩抓羊去,挑上个最大最肥的羯羊,用绳绳儿拉回家。听明白了没有?”
傻娃子找了根麻绳在头上甩得嘟嘟嘟地乱转。他人虽然傻,劲儿可大哩,绳子在虚空抡得呜呜呜地响,嘴里呜呜呜地叫着走了。
二十三
傅鑫感冒头疼得厉害。他没有直接到家,而是在乌鲁木齐下车后,直奔乌市第一人民医院。
完成陪着他,傅鑫是他二表兄。
两天两夜,打针、吃药,第三天天大亮时好多了,傅鑫浑身轻快。两人并肩走出医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二少爷,咱把身上带的这索哩出嗒(乱糟糟的意思)的包包蛋蛋先放到旅社,再去商店逛逛,好给我表妹香子买几样儿像样的礼物带去。”

梯田
“好呀,你这坏娃,咋知道我心里想的谁么?”傅鑫面带笑容故意骂咧着。
完成太尊重他的表兄了。他从小一直跟随着傅鑫到现在,小争吵时不时地有过,大的争论从来没有。
两人把东西全买好了,为了图方便把钱也全从银票单上取出,带在身上,乡下再哪有银行取钱?还得走到县城里一百多里路哩。到县城不光麻烦,钱存下也是祸害。
傅鑫最后犹豫了片刻说:“给我的傻大哥买上一个货郎卖货时摇的那个拨浪鼓吧?”
“对,我也想哩,咱俩想到一起了。哈哈!”
二十四
旅社旁边有个非常大的地盘,周围是矮墙,里面场里有好多骆驼。有人给它们喂草,添料,还有个人这当儿大着嗓门喊了声:“卿西胜,把袋儿料全倒上吗?”名叫卿西胜的边走边答道:“倒了——今日个让它们吃饱些,明个还早早地赶路哩!”
满口的河西人的话音,正好顺风吹过矮墙传进这两位老乡的耳朵里,多么熟悉又亲热的家乡话啊。
“走,还早呢,顺便过去看看老乡,说不定就是咱那儿的卿西胜呢。”傅鑫和完成急切地走过去,那几个喂骆驼吃草料的人也完了事往回走,两路人碰了个正面。
“啊,是西胜,是卿西胜吗?”
“是!你是傅、傅……”
“我是傅鑫。啊呀呀,没想到吧,老同学?”
“是真的吗?啊呀,你变白变胖了。哎呀,天拨地转的呀,咋这样巧呀?在这地方能见上面?真是咱先人前世积下的德!”
卿西胜说到这儿松开傅鑫的手擦了把激动流出的泪水。“哎哟,对不起,像小孩子一样,还流泪,没出息!”“哈哈哈……”
大家热闹地说笑着。
“哈,这不是完成子吗,你一直跟在这王子身边哩噢!”完成早就认出卿西胜了,只是看他俩亲热的样子没插上话。
完成一看卿西胜转过身来伸出手,强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赶紧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卿西胜的手。
“哎呀,太不容易了。到屋里去坐坐,拉拉家常不费你们的时间吧?”
说着家乡的以前和现在,又扯到将来。“将来又怎样?还不是黄土、沙子一摊,黑风(龙卷风)刮起来睁不开眼,勤劳的乡里人枉苦一年。”“生下娃娃,放在土炕上,滚成泥蛋蛋。”“想找个可心随意的婆娘,还得准备下挨骂的摊场和盛唾沫星子的家当……”他一言你一句地抢着说话。
傅鑫掏了怀表看,怕误了时间。他最想听的最关心的卿西胜并没提起,于是礼貌地轻声一咳开始问道:“对不起,西胜,想问两件事,方便吗?”
“问吧,随便问吧。”
“你要去的地方定了吗?”
“定下了,奇台县军团农场三分场。”
“噢,我想起来了,你早说过,救养下你的那两个好心人,阿爸阿妈还是维族哩。咋不把你的未婚妻白桂花带上一起去?”
“哎哟,说不成,她爹给她包办了个傻男人,就图了个家庭富有。噫,你看我笨不,老同学肯定要向我打听聂金香哩,还拐弯抹角地日弄(作弄)人哩。她不念书了,好像没啥事干。你也知道她的情况,那两个妈也难缠,屋里蹲不成,在瓜地上看瓜哩。这下好了,你回去就把婚结掉吧。”
“唉,没娘的闺女早当家。你算有福,找了个好媳妇。行啦,说起家常,两天两夜都不够。咱们带的白面还多着哩,做些儿饭吃吧,羊肉揪片子,咱老家最好吃的饭。”
“我也想通了,回去带着金香痛痛快快奔新疆。新疆是个好地方,建设起事业有希望。我要回去了,天太黑了,没有班车了。”
“坐个人拉车儿也行吧?”
“嗯,行是行呢,只是——”他盯了一眼那个大包袱然后说,“不太安全。咱动身,完成。老同学,后会有期。”
二十五
卿西胜送走了客人心里空荡荡的,不由自主地走到舅父母给他精心准备的羊毛织下的褐色袋儿前。趁着眼前没人,拿出一双黑洋布鞋来看了看,又按在脚下比了比,刚刚合适。她咋知道我的脚大小呀,怪了。
还没顾上回忆他的桂花哩,一起的同伴钢铁子他们七八个人都进了店屋,准备着拉铺盖睡觉了。这么多人并不是一县一村人,都是单人匹驼地行走在河西走廊,在漫长又艰辛的日月里,碰在一起的穷哥们儿,明天开始他们就又各奔东西了。
大家一时半会睡不着。“钢铁子,你去给咱们打上二两酒,咱哥儿几个喝喝助个兴。”
“哎哟,天都麻黑了,叫我一人去?这鬼日的地方人来的缺(不常来),你也去吧。”钢铁子拉了把比他小不了两岁的少年娃狗脬子说。
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进门里。
“咋这么快,想喝酒了,这样疯快?”
“哪里话,出事了……”
“咋了,钱儿被贼娃子鬼日的偷走了?”
狗脬子缓口气说:“胜子哥,你的老同学被一伙土匪抓住了。”
“那个完成呢,他在一块儿吗?”“不在。快些想法救人要紧!”“小狗子,你带路,大家跟着我!”
僻巷子里被土匪软禁住的傅鑫听见“嗵嗵,嗵嗵”的跑步声越来越近。“啊,是卿西胜救我来了。”
二十六
完成一个人坐在从乌鲁木齐出发的长途客车上,口袋内装着傅鑫的车票。他刚一上车就迷迷糊糊想睡觉,等车飞快地行驶在戈壁上时他已进入梦乡。但他睡不安稳,他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大包袱,浑身感觉毛森森的。周围坐的旅客怎么看都像是土匪,杀害了傅鑫的土匪就在他眼前,跟着他。
昨天晚上从旅社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天就黑了。傅鑫说:咱走个截路快一些,上车了再好好地睡它一觉。”
说着三步两步地拐进一条僻巷子。哎呀,臭死人了,完成干脆站下不走了。
完成比傅鑫眼亮,他不是近视眼,看得真切。刚喊了声“少爷,回走!”再没敢多话。两个吹口哨的二流子已经不怀好意地围拢到傅鑫跟前。高个子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叭”的一响,变成一把刀子,明晃晃地亮在傅鑫眼前。有些近视的傅鑫这才恍然醒悟,遇上抢劫的土匪了。
“去,快把刚才喊话的那个给我抓回来。”拿刀子的像是个头儿。另一个小土匪像挨了一弹弓石子儿的公鸡一样,连跳带跑地去追已经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的完成,一霎时两人都看不见了。
完成跑得快啊,最后哪儿都不见人影,他才颓然倒地大口喘气。
“唉,我怕是还活着哩,不是做梦吧,这一切是真的吧,我来试试。”完成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下。“哟,好疼呀,我真的没死?傅少爷,您千万可别死了啊,我想起那土匪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就浑身上下打战战哩。你甭学我这包,胆小鬼啊,你是个有学问的人,要勇敢坚强……”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完成壮着胆子原路寻回去。就在那条巷子附近,一位哈萨克族年轻人蹲在地上悲痛欲绝地抽泣着,嘴里喃喃着:“父新(父亲)……啊,父新(父亲),我可怜的父新(父亲)!”“啊,你,你难道在哭傅鑫?”“是啊,是啊,他是我最亲的人,他死得太突然了。这么多年没有音讯,没想到竟然就……”完成懵了,也顾不得细问,就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完成和哈萨克族小伙子买了些纸钱,跪着烧给了傅鑫(父亲)。两人拥抱了一大会儿才松开手。“再见了,再见了,他是我们俩最亲的人,我们都是民族大团结的朋友,心连着心啊。”
此刻,完成坐在回家的长途车上。可恶的土匪,驴日的,抢了东西,害了傅少爷的命。那位哈萨克族人咋认识的傅鑫,为何关系如此亲密,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了解,只是想着回家咋给姑爹回话哩。
“傅鑫表兄,你在那一世里安心工作,你学到的东西比别人多,也许能当上大干部,也有钱花哩。”
“我装的这些钱,就不给姑爹了。他是有名的大财主,他有钱哩。表兄你在阴世里过得好不好,千万给我托个梦话呀。”
二十七
傅鑫死了的消息传来,傅占魁一家子像塌了架的鸡,乱作一团。
傅占魁总是个一家之主,硬撑着装出一副英雄样子,先给家里大小人等下了命令,不能把儿子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在一天夜里,偷偷地请了个阴阳先生,朝着乌鲁木齐那个方向,打锣敲鼓迎来傅鑫的魂魄,杀了只大红公鸡当自己的儿子,埋了个土堆堆当做坟墓。
没过几天,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傅占魁把家人聚到院子里责问:“谁说出去的闲话,说傅鑫死了啊?”院子里黑压压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站下一大阵子。有的吓得打战战,有的冷得打战战,四婆娘最捣蛋,也胆子大,不怕老公骂。因为她比老公要小得多哩,和傅占魁的三女儿同岁。“我还冷子得很。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我捏死的,怪他娃子命短,阳寿够了。我到被窝里暖暖去。”四婆娘径自关上她住的房门,上了热炕,盖上棉被子暖和去了。
三婆娘吓得腾腾腾跑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就进去了:“死你个妹妹,惹下大祸了,咱俩那天儿说的话咋让聂家大婆娘知道了?”
“那不死的下驴哩(夏吕丽),我给她千嘱咐万嘱咐,还打了赌拍了巴掌,谁说出去,谁先死……”
“赌咒拍巴掌,都没用了。先别承认,等老爷子气消得慢些儿,你陪他睡觉,再赔个不是,要尽管笑着啊。”
傅占魁的大儿子傅磊,傻得睡觉不知倒顺,吃饭不知道香臭。这会子听着爹爹骂人,他只怕手里拿的完成从乌鲁木齐带回来的拨浪鼓弄响了,惹祸端,一直用两只手紧紧地捏着,大气都不敢出。
遗传很重要。傅磊的亲生母亲大婆娘就不机敏,是个有头没脑的泼妇,稀里糊涂地过了半辈子,啥事不愁,活得比谁都高兴:“哼,人的命,前世定。可怜老二家的鑫娃子短命,没福气和聂家那鲜花儿一样的闺女儿配成对对,现下明明儿白白地就是磊娃子的媳妇了。”
二十八
年轻时妇人丧了命的韩爷,一直和儿媳妇搅和在一起。长期在外做生意的儿子发现媳妇生下的娃娃跟自己对不上尺码,也取不上证据,从此哪儿都不去。韩爷只好在大门外墙搭了个不甚大的茅屋睡觉,只有吃饭在一起。
韩爷闲得无聊,每天奔东走西,说三道四吹牛皮。
苍蝇专爱往狗屎上爬,各有各的好朋友。后来他又跟夏吕丽勾搭上了。这天,他腆着脸皮又进了聂家的门:“啊,永乾你这晌子可好?好些时光的了,没见着你面。”
“好又咋,不好又咋?日子过去了就行,还不是推太阳下山。”
“嗯,都这样过法儿。”
“请喝茶,是刚刚买来的新茶,闻着清香清香的,不知喝来咋样?”夏吕丽端着一个大木盘子过来,里面一边放着沏满茶的大盖碗儿,一边放个大碟子,里面装着一高摞油饼子。她眉开眼笑地说:“他韩家爸你将就吃吧,烙得不好别见笑。”
“哪儿话,这是最好吃的东西哩,好久不曾吃了。”
“你那儿媳妇不给你做吃的?”
“唉,娃娃们多,活生也忙,顾不过来做。”

庄户人家
聂永乾哼的一声冷笑。你那个儿媳,根本没把你当个出气的活人看了,早就当你死了,只是没埋在土里堆成坟。
夏吕丽跟老韩勾搭上后,每逢相见都是夜晚。她细声细气地叫着二女人的官名儿:“雪芬梓啊,又让你忙一阵子了,我娘的老病又犯了,怕快要死的了。如果快当,我烧完三期纸就来。要是老天爷不收她,还让她受罪,我也得个一月两月的伺候孝敬,这也是我的本分儿。”
“夏姐,你就放心地去吧。在家待着,也同样冰锅冷灶的,没顿热火饭吃。你命还好些,不像我一样,爹娘死得早,要不然也到娘家里躲他个把月的。这死不死、活不活的阴阳日子过到多咱是个头啊?人说寡妇难活,要我看呀,咱俩比寡妇难活上几倍哩。”
白日里,夏吕丽走到娘家打个转身儿,等到天黑夜静了,老韩把她接回到儿子的大墙外头茅草房房里过夜。
二十九
日子久了,也不是个事。夏吕丽的吃喝是偷的。老韩吃罢晚饭提壶水就去到放馍的屋里拿好多馒头、花卷,有啥拿啥。馒头大了一分两半,装在裤裆里——腿上早都绑好了绳不会掉下去。
儿子儿媳早发现了。一看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小两口儿只好同意老韩分家单过。儿子找来一个风水先生看好了盖房的地点,离自家和邻家庄子都不太远。
庄外三四里路有一条不太宽的小河,叫红柳河。河两边长满红柳树,离河边二三里远有一座馒头形状的沙堆。站到高高的馒头顶上,一眼望去,树木成行,黑绿黑绿,油油亮亮,河流时隐时现地在庄前屋外环绕着。
小两口把光棍老爹就安在这里为家。韩爷如愿以偿,房子盖在这个馒头形的沙堆旁,自诩道:“冬天暖和夏天凉,门前栽棵沙枣树,又吃枣儿又乘凉。”
安个家可是真忙。在套房里盘了锅灶,分了粮。好不容易住进新房,躺在炕上一摸:“啊哟哟!我身上的肉足足少了十斤八两。”
聂家大女人心疼地说:“得抓只大个羯羊再加上几两黄芪补补。明儿一早你到红柳河北边的沙湾里去,有一群羊是聂家的,放羊娃是邳麻子。你装作转悠的闲人,趁他不注意,抓一只顶肥的羯羊来。”
“要是他看见了呢?”
“撒个谎,说个白话也不会?直说也行,是聂家大少奶奶的点子,有机会了请他吃肉,啃骨头。别让聂浪子知道就行。”
“噢,看样子,你跟他也有那个?”
“有,又怎样?”“啪”的一巴掌,响在韩爷脸上。
“我看你以后再敢胡言。”夏女人真当起了韩爷的家。
三十
夏吕丽现在成了韩庄一带的红人儿了。都叫她红泼妇,她明目张胆地开始了五十二岁的新生活,她只是在大墙上面没贴告示。扬出的风言:“谁今后如果管闲事儿,我就撕烂他的裤裆,活剥着吞了他。我天不怕,地不怕,死了也跟聂家没关系啦。”她和老韩两人并在一起走着,老远见了人一个赶前几步,一个退后几步。没人见时贴得紧紧的,像穿着一条裤子的两个人。
聂永乾早都知道真相,他倒觉得心闲。“在人眼前少扰,死得越远越好。”
头上包着个花丝巾的夏吕丽,妖里妖气的,根本配不上她这个年龄,红处黑,白处黄,死羊的脸一样。她坐在傅占魁大老婆屋里的炕上,屁股一歪一歪的,双腿一盘,腰挺得像个捶洗衣服的棒槌。东拉西扯,当起了媒婆。
“她傅家姨娘,你该听人说过我家金香妈吧?”
“咋没,耳熟得很。好人,好人儿啊,可惜死了。”
“嗨!丫头比她亲妈强十倍。要是当上你那大儿子媳妇,儿子喜欢就不说了,别人馋得都口水淌哩。”
“这我知道,是磊子三娘告诉我的。他姨娘,磊子三娘咋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她跟你啥个关系?”
“关系紧哩,磊子三娘是我娘家夏大户家四姨娘的娘家亲哥哥的丫头子。你说怪不,串来串去,都变成亲戚了,还全是大户人家哩。”
夏吕丽折回家用白布袋装了两个大馒头,上头点了红红的圆点儿。她知道,金香丫头最爱吃用红花点的馒头。然后扭打着小脚到瓜地里找金香。
“香子,金香丫头,我是你大妈呀,还睡觉哩噢。哟哟,不知是我来早了,还是你起来迟了,狗也饿了,我看它伸懒腰哩。价,给你一块子馍馍吃了,好好看门。”狗一口就吞下去了,它摇尾乞怜还想吃些。
“没啦,下次吧。”
金香把瓜房门“咣当”打开,诧异地问道:“哟,是大妈,你咋来了?”

我家以前的院子
“好久不见你还挺想的。我知道你最爱吃细白细白红花点的大馒头,大妈给你特意点了两个带来。”
“都十六七的人了,又不是三四岁那阵儿,见啥要啥的。”其实金香刚满十五岁,她说的全是气话。
三十一
是秋天的最后阶段了,瓜蔓儿照样嫩得绿里透黄。西瓜、哈密瓜、甜瓜……乱麻麻地躺在沙地上。葵花长得又整齐又茂盛,其中好些个葵头已脱落了它那金黄色的丝巾,成熟了的葵盘压得葵秆儿都弯下了腰。
金香给这些又大又沉的葵秆上绑了粗细不一的木棍儿,防止刮大风被吹倒。她爱不释手地摸了这个摸那个,个个饱满光亮。“嗯,把这一个最大的盘子王留下来,给我那牛一样又犟又忠实的银花姐姐吧,她见着肯定高兴得一蹦子跳三尺高。”
她想到这儿不由得笑了,把手里掂着的大葵盘上的葵花籽轻轻地掐掐又摸摸,想剥一颗尝尝新鲜,但最后还是没舍得动。
金香坐到地埂上歇息。她从针线笸箩里拿起一双鞋垫儿,宽宽长长的是男人的。她灵巧的双手正绣着“鑫”字,各样色线搭配而成的俊秀字体,还剩下不多点儿地方就完工了。
“大妈今天来这儿到底安得啥心?她该不是人老还童,变了个好人发慈悲?人的心长在胸膛里,怎能看透?防人之心得有,我以后防着些就是了。”
“嗨,想这些事干啥,还是早点把傅鑫哥这一双鞋垫子绣好。”金香把那鞋垫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光是看,她还专心想着她的哥哩:“他多好啊,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就像钉子钉在我的心上,要想拔掉它,非疼死我不可,要那样我也就不活了,我咋就这样爱他啊?”
傅鑫的声音又在金香耳边响起:香子妹,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嗯,喜欢。我猜到,也看到了,你在笑,从心底儿里笑哩。咱俩是天生的一对儿,虽然我比你大得多,不要紧的,大有大的好处。我会用更大的力量照顾小妹妹,更加疼你,爱你,把你失掉的妈妈的爱全都给你弥补上。”
“我不是那种只说不做的人,香妹妹,你信吗?不信的话就只有掏心割肺了。来,拿刀刀割一下儿,看我妹妹敢不敢?”
傅鑫说到这儿,趁机一把握住了金香的手。“来吧,香妹妹,不割了就摸摸哥的心,到底是热还是凉的?”“不热也不凉,咋跳得这么厉害……”金香话还没说完,傅鑫就把她揽在怀里,搂得紧紧地说:厉害的还在后头哩,你等着……”
直搂得金香求饶喊疼了,他才放开她,松了手,“咋样?我厉害吧。你要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我可是实心实意喜欢你,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少爷,太阳落下去了,你闹完了没?”这个急吼吼的完成,也不看这一对情人爱得有多深,能不能分开身,他就一棒敲断了好梦。
想起傅鑫说的话,金香心里比蜜还甜。“我的亲哥哥,你快点回来吧,我有更好、更美的东西给你哩。”
三十二
夏吕丽的鬼把戏,胆大包天。
黑更半夜,她和韩爷领着傅磊鬼鬼祟祟地来到金香住的瓜房跟前。这个坏女人压低声音问傅磊:“我给你教下的忘了没有?”
“全记着哩,先摸屁股,后脱裤子……”“先脱裤子,笨蛋!”说着在傅磊的头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大、大、大妈,姨娘,你慢些儿戳,把人疼死了。要戳瞎眼睛就害死了,我也看不到香子好看的屁股了。”
“进去吧,门没闩,一推就开了。”傅磊声音哆嗦了:“我怕哩。”“怕个,她又不是狼,是个绵绵的鹿儿一样的丫头,你进去就知道好的了。我刚看见她睡得着着的,一动也不动。清油灯还亮着哩,可能她累得忘了灭灯。”
美丽的姑娘像仙女下凡一样。她姿态优美,脸上还带着笑容。在梦中,想她那个牵肠挂肚的傅鑫。这会儿满瓜房的墙上,都是金色的发光的“鑫”字哗哗哗地扇着翅膀儿,把她扇了起来一起翩跹起舞……
舞起舞落,悠悠乎乎,像踩在棉花上面,飘在云彩上面。飘啊,轻轻地飘啊……她和她的鑫紧紧地抱在一起。
“鑫,噢,我叫惯了哥,还是哥好。哥,你抱紧我,别松手,我怕掉下去。”“不怕的,香子妹妹!”
突然,金香看见一只狼闪着蓝幽幽的眼睛注视着她,吓坏了。她在睡梦里挣扎,大声地喊着:“鑫哥哥,快来救我……”
“我没干坏事,我要和你睡觉,生娃,脱了咱俩的裤子再说话……”
“啊……”金香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也没能把这个像一座山一样的恶狼掀起,她急了,她疯了。她想咬压在身上、腿上的狼爪子,又找不见。“好呀,我找到了杀狼的刀。”她清楚地记得针线笸箩里放着把剪刀。
金香顾不了许多,她手里拿着锋利的白晃晃的剪刀,“嚓”一声,插在傅磊的大胳膊上。“哇哟,疼死我啦……香奶奶,求求你啊,我求饶了,别再刺我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家大妈……”“你说清楚些,要不,我扎破你狗眼,剜了你的狗心!”
“我、我全给你说。你是我傅家的人了……老二死了,你是我的媳妇了。”
“傅鑫他咋了?你胡编乱造的啥呀?还不把你那狗皮穿上,等着我用剪刀扎吗?”
“我穿,我要穿,胳膊疼得抬不起来。香奶奶,你也穿吧……你醒得太快,把你的那、那……没看见……”
“闭了你的臭嘴,外面还有谁,快些说!”
“你家大妈和韩爷。少奶奶……”“谁是你奶?再叫,我剪了你舌头,喂了狗。”
金香这才看清了他的脸。那种傻里傻气的脸面上还带着善良,也有一点傅鑫的样子。心想:“我时时刻刻想念着的鑫,他真的死了吗?要是真的,我杀死十个这样的傻瓜也没用。”
她定了定神。“我不杀你,给我办两件事情,再滚!”
“行行,十件我也办成,你说我听。”
“一、你把我那个大妈——披着人皮的狼收拾了。你要是怕就把这一切害死了我的亲妈又来害我的经过全说给我爹和我表姐李银花,行吗?”
“好好,我记得牢牢的,全说给他们。这会儿连夜我就说去。”傅磊傻是傻还听话。“刷”的溜下土炕,转身就要走。“站下,先别走,第二件事还没告诉你,就走啦?”
金香从针线笸箩里拿起“鑫”字还没绣完的鞋垫子,擦了下眼泪说:“这个鞋垫还没绣完,剩下一点点。你要保证送给我银花姐姐,让她绣完。
“我再问你话,你那上学的二弟他真的死啦?谁说给你的?多会死的?死在哪里?埋在哪里?”
“我爹不让给别人说,今天给你一个人说。他死在新疆乌鲁木齐,朝着那地方叫来魂,埋在上学走的红柳树路旁。”金香听到这儿,眼泪汪汪满眶而出。她强忍着悲痛哽咽着对傅磊说:“去吧,去找那一对儿狗去吧。今晚的事,你要实话实说。你干下的丑事,都是他们教你的。我知道,你不会想到做这事,也不怪你。对不起,我把你的胳膊戳烂了,淌下来好多血,还疼吗?”“不了,一点儿也不疼,光是烧乎乎、麻麻的。”
三十三
黑风沙尘,卷天卷地,看不见彼此的面目。干了坏事的三个人被黑风卷得爬倒了翻起,飘起又落地。“老天爷呀,你折磨一会子该够了吧,我又没干坏事,只不过给女娃儿找了个女婿……啊,我上不来气了。你俩谁背我一下?”“嗯,我也想叫个人背哩,风把人的嘴堵上,话都说不出来。”韩爷怕背泼妇女人,赶忙把头低下,屏住呼吸。
哎呀呀,这天老爷真要人命哩。三个人跑到一个破墙根下,头对头地挨住,紧紧地抱住,像要永别了一样,呼哧哧、呼哧哧只喘粗气。抬头看时,天还是锅底儿一样的黑,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仨人连滚带爬地,总算到了傅磊的家。
傅鑫的亲妈妈二娘来开门。
“进吧,快进,站着咋行呀,赶紧到屋里歇息着吃上些东西再说走的话。”
“不了,咋了也不进去了。赶天亮儿我们要回到自己的窝里去,不然被聂家的浪子知道,我长上十个头也被他砍了。”夏女人没防住露了马脚。
“这样大的风,你两个还是进到屋里避一避再走吧。”二娘早就清楚这两个人的底细——可咋样也是两条活命,何况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不是人的东西出着诡计到瓜地屋里害金香的命。
“她二娘,你放心,这样大的风,听人说先前辈子也有过。刮了三天三夜才死了一百人,还有大扬沙埋没了一座房子一头牛。”
韩爷听着听着不耐烦地说:“行啦,再哪天说吧,口一张一张的风全钻进肚里啦。”傅磊也跟着嘟囔:“烦人死了,你们几个吵得人睡不着光胳膊疼啊。哎哟,疼死我了,血全粘在人的袖子上了。”
“呦呦呦,我今天才知道你家大娃子傻成这个样——唉,可惜了我家丫头儿金香。不过生米已经煮成了熟汤……人就是这样,一阵儿工夫,就定下了一世的命运。”
夏吕丽转过身去,抬腿又停下说:“哟,风小得多了。这门洞洞里避个风确实好。二亲家的心我全领了,等金香过了门,我天天上你家来做客,你家大门槛也要被我踏平了。”
韩老头挡不住夏女人的嘴,转身就走。夏吕丽忙喊:“老家伙,等着我,我一点儿也看不见你的影影。你快吭一吭,应个声,咱们两个手挽在一搭里走吧。”

大伯父家的院门
总算走了。“哎哟哟,我的妈啊,这个人也活着?自己有男人,又在外头缠下个没名没姓的老闲。人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幸亏风沙吹打的人睁不开眼睛,不然,看见他们两人都想呕。”从来都不惹是非的二娘送走了这两个人,长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几句,出出闷气。
黑风暴还在肆虐地刮着,天上地下漆黑一片,比平日的夜晚更黑。瓜房旁边拴着的大黑狗狂叫了几声,那是令人心悸的长长的凄凉的悲声。
三十四
金香,那颗火烧般疼痛的心,一刻也没停地煎熬着。看来没法活下去了,她想到死时,也就气消心平了。“这突如其来的黑风暴,也许就是天意。老天爷爷啊,您收去那没有心肝的坏女人吧,再存个好心,留下那个可怜的傻人。”善良的金香临走前还替傅磊祈祷。
她双膝跪倒在瓜房的炕上。
“爹呀,女儿走了。你咋就那样粗心大意?把自己的衣帽也看管不住,让那贱人偷了去……
“唉,这风大得不消停一会儿,连这房屋都刮得打战哩。我怕走不到水井边就被大风吹跑,死了倒也干净,万一吹成个残废,还要在人间受罪哩。”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风稍稍儿缓和了些。金香早就等得耐不住了。该走了!
她有足够的时间打扮。戴上妈妈遗留下来的首饰和傅鑫给她的戒指和金钗。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加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围上了准备结婚时穿的红裙裙,腰间系着两朵粉红底儿黑绿点点的蝴蝶结,上面坠着长长的金丝穗子。
大风停了天染红,金丝穗子在水井边随风飘荡,诉说着无尽的凄凉……
三十五
夏吕丽和韩爷抱着头狂奔到沙丘旁边的茅屋时,只有上来的气,没下去的气,差点就死在半路上。好不容易到了家,茅草屋已不见了屋顶。夏吕丽绝望地说:“管他哩,没有屋顶总能避个风。走不动了,就在这里面窝着吧。”两人抱着一睡不起,没多少时间,死得硬邦邦的了。
聂家的人和傅家的人,还有好心的乡亲们办完金香的后事,才开始找坏女人算账。谁知老天爷早就结算了这笔账,那座馒头形的沙丘已经迁移到小小的茅屋上头。后来,沙堆上头长满了有刺的酸胖果树,上面爬满了串子莲。人都说,酸胖树是爱猜忌爱吃醋的夏吕丽变的,那长长串串的串子莲,是爱串门子又不正经的韩爷变的。
土地一改革,费胖子和干瘦子有了自己的田地、树木,还娶上了老婆,生下了孩子,这一切繁杂琐碎的事,拴住了他们男人的心和人。他们从不出远门,聂家也很少来转。
不过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这个平凡而又复杂的家。金香丫头是他俩一天天、一年年亲眼看着长大的。这样乖的丫头,咋说死就死了啊?真是天上红太阳,地下响霹雳,叫人咋信哩?
到了金香的坟前,眼看着这埋着乖丫头的新新的土堆,不由得眼泪刷刷流,泣不成声:“香子,乖娃,胖叔和瘦叔看你来啦。你就放心地到那个世界去吧,我们每年会给你烧纸……”
烧过的纸钱儿像黑蝴蝶随风飞舞。
白烟,白马,白人,一大团白。只听得白雾尘中有哭嚎声:“啊——啊——妹妹呀——可怜我的妹妹——香妹子啊——你咋不跟姐姐——说——说上一声就走了?你给我带来的鞋垫儿——我已绣好给你带回来了。给你那个先走了的哥哥——垫在皮鞋里头——你们两个顺顺当当——地走吧——啊哟哟呀……”
费胖子和干瘦子,老远地在白马跑起的白沙土雾中听见了哭声,准是银花子。两人飞一样地跑到近前,一边一个,搀扶着胳膊走到金香坟前。银花哭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软绵绵的像个橡皮泥人,突然一下就没了声音,吓坏了他们两个人。费胖子提起一铜壶水,全泼在银花儿头上、脸上,才惊醒了她,缓活了她的命。
三十六
土地改革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傅占魁将远近所有的好地、肥地全缴给了公家。他坐在炕上,开了个家庭会,闷闷地说:“以后咱们就再不能雇人种田了。留下的那几十亩瘦地,光长野草,不长粮食。娃娃、大人就勤劳些,除去野草,等到夏天野沙米熟了,多拿些布袋子捋上些,回来磨了烧汤糊口也行哩。”
胆儿大的四娘说话了:“这野菜你们吃去、捋去,我回我娘家去哩。”“噢,我还忘了个事。行呀,你们几个女人也有发言权。都说吧,想说啥,就说啥,走也行,我不阻拦你们。想离婚,就去乡公所登记了手续完事。”“离婚了,嫁谁去呀?脸上的折折十道八道的。谁吃上生豆子胀糊涂了,找这些麻婆娘,不能看也不能生养……”“行不行就这样,不能行了以后再讨论。”
回头再说说傅鑫吧。傅鑫那晚幸亏被卿西胜、钢铁子、狗脬子他们相救,才保住了性命。惊吓之后又经过一番思考,老家正在搞土改革命,他的家庭绝对首当其冲,还不知道吉凶。他索性决定不回去了,和卿西胜、钢铁子、狗脬子等伙伴们骑着骆驼,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土地广阔、牛羊遍地的新疆奇台建设兵团,那里到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军人、农民。没过多久,卿西胜就当上了二分场的场长,傅鑫是副场长。卿西胜觉得太委屈傅鑫,人家一个留学生,怎能在我这个农民手下干呢?卿西胜鼓足勇气,红着脸走进师长的办公室,把傅鑫的前后经过一一告诉了师长,还发誓赌咒地说:“我姓卿的敢用生命担保,他绝没有一点儿历史问题。”
师长相信卿西胜的话,刚刚当上副场长的傅鑫还不到一月,就调到师部给师长当了秘书,工作又忙又充实。
他和卿西胜像亲兄弟一样亲密,除了认真吃苦的干工作之外就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上人聂金香、白桂花,没有一天不想。只是工作太忙了,一直想着下个月吧,下个季度吧,一定厚着脸皮向上级请个假,探望父母亲,再接上爱妻,带着她一同来到新疆安家。
三十七
我的姑妈终于和那个傻姑爹离了婚。她下定了决心,要到新疆去找她的心上人卿西胜,结果被爷爷美美地骂了一顿:“我把你个丧门星败坏家风的死丫头,你还不悄悄地闷在家里反省反省,看你做得对不对?倒好,怕天下人不知道,跑到新疆,人多处给我丢脸去?你不听就去给我死得远远的,再别见我,别认我这个爹!我知道你妈死得太早,丫头就反了……”
我看见爷爷手里拿着个像拐棍一样长,比拐棍细多了的旱烟锅。一指一指,又“咣咣咣”不时地敲打着炕桌儿,在发脾气。好多骂人的话我听不懂。
姑妈腿靠近炕沿儿站着。她拉住我的手一捏一捏的,等会儿又一捏一捏,可能也是在憋气,不敢跟爷爷辩理。她终于气得流眼泪了,“滴答”滴在我和她的手背上。爷爷坐在炕上,又靠着一摞子叠得高高的被子上,舒服着身子还骂得姑妈哭哩。
我虽然年龄还小,也知道谁是谁非。有姑妈在,我不怕爷爷打我,大着胆子还和他辩了起来:“爷爷你别再骂姑妈了。她不来你又想,来了又骂她,这回你再骂走她,我也再不给你挠痒痒了。”
“嘿嘿,去你的,你们姑姑、侄女一模样。将来长大也是个跟上人走的个顽皮货。”爷爷差一点被我说得笑了。
我们到兰州后的不久,只上了两三年冬学的姑妈把离婚分得的财产变卖了做盘缠,妈又给她凑了一些。就这样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女人,一路上历尽艰辛,到处打听着到新疆找着了卿西胜,白头到老了。
爷爷总归是爷爷,说了话不算数,骂了人又忘了。没过上些年成,他也被姑妈接到新疆去住。路过兰州看爸妈,住了好长时间。他的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不像当年骂姑妈那会儿,一副严厉又认真的面孔。我的好爷爷,他老了,老了,还要更老哩。
爷爷的坟就在好地方新疆。那儿没有沙丘没有山,日出日落都看得见戈壁。我到了爷爷的坟前一面跪拜,一面说道:“我的好爷爷,您还记得家乡的瓜地吗?我从老远老远的兰州赶来看您,你却睡在土里不言语。不言也罢,只要您知道孙儿来就行……”
三十八
日子过了九个月零八天,这个玩笑开大了的傅鑫,他终于来了。他的家人当然高兴得无法形容。二娘拉住他的手一直哭个不停,还说是她的梦。
“啊呀,别哭了。这等喜事不是谁都有的。你应该珍惜,啊,再别哭了。”
“不,不可能的。我娃死了哪能活呀?是梦,是梦!我要在梦里见到我的好媳妇儿金香,和我的儿子一起活着过日子。”
“啊,妈,好我的妈妈呀,请你把手松开。我看看金香就来,我再不走了。要走咱们一起走,好吗?要不然,咱一起看香子去。”
“娃啊!我的好媳妇娃早就被狗吃的夏吕丽害死了——死了,她死得好可怜呀——啊,我娃呀——”她一提起金香就伤心得不得了。
天快黑了,傅鑫坐上大轱辘的马车,飞奔到金香的坟前。李银花和费胖子、干瘦子早在那儿等着了,他们天刚麻麻亮就到了。一整天快过去了,还不来?银花心里发狠道:“这个硬心肠的傅鑫,今天你要不来,我就去到你家,砸破你傅家的大门,再和你清账。”
刚要动身,这就来啦。车上除了傅鑫还有两个人——完成和赶车的瘸腿三叔。车上放着好多物件:装馒头花卷儿的大大的竹筐子,上头全用白棉布苫得严严的,还有一坛酒和几包点心。“哦——吁——吁——就是这儿,那三个是——”车停下了,赶马车的瘸腿三叔不认识李银花和胖子瘦子他们。傅鑫第一个从车上跳下,直直地朝坟的跟前走去,也没跟银花他们打招呼,跪倒在坟地上放声大哭。

庄户人家
“行了,表兄,再哭也哭不活了……”完成往起拉他,安慰着。你让他哭,我都哭了快一年了,还没哭够!”跪在一旁的银花边擦泪边说。“姐姐,请你原谅,我刚刚才知道啊……”“我不是你姐姐,少叫我。谁造的谣言?说你死了……我那妹妹活得够苦了,她孤单单的个嫩命儿,全靠你了,可你又把她给害死了……”
“姐姐——不,金香的好姐姐,请你息怒,请听我给你细细地说来……”
傅鑫低下头烧着纸钱,喃喃地说着:“金香小妹呀,你咋就不忍着心痛等我一下呀?你可知道哥有多爱你呀?我真想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明白,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变做一团儿旋风把我旋到空中扔下来甩死我吧。我巴不得和你一起去……”
这空儿,费子拿出早收藏好的那双金香精心绣做的鞋垫儿,双手递给银花儿。“呀,是妹妹绣的那一双!你把它没烧呀?嗳,别来这一套了,天呀、地呀、风呀的发誓赌咒的,她能听见就好了。价,给你这个,这才是真实的心。妹妹没绣完就走了,下面这一块是我帮她绣完整的。”
傅鑫这才擦把泪水抬头朝银花儿脸上看,吃惊得差点儿喊“金香!”他把鞋垫抱在怀里,脱口而出:“绣得真好,真美呀!她俩真像呀!我的金香活着,她还活着哩。”
在场的人把悲痛又化做希望,他们看得很清楚。
“行啦,都别难过了,人都说香子升天当仙女去了,有人还亲眼看见了。唉!人到世上都是来受罪的,到了天上,云里来,云里去,多清静。你们都看看我吧,上天天不要,入地地不收。要不是傅家老爷救了我,拉扯我这个残腿少胳膊的废人,还不知道在啥地方受阳罪哩……话说回来,咱老老爷这辈子不但没害过人,还救活了我这条谁人都说死了的西路军战士的命。所以他和他的儿子土地改革时都没挨斗,只是没收了些粮食和地……没啥子哟。知道吧,有人在,啥子也会有的哟。”赶车的瘸腿三叔为了劝慰这几个难过哭泣的青年人,就拿自己的身世打比方,没想到一激动把隐瞒了几十年的真相暴露了。
原来瘸腿三叔不是本地方人,他是四川人,西路军战士。他不姓傅,也不叫傅占伍,他比傅占魁大一岁,却被称作三叔。这个家为了给他治病养伤,不知花费了多少大洋、多少担粮食,都无法细算。他真正的名字叫彭飞虎,正是卿西胜的父亲。
三十九
李银花的性格就像一头牛,自己决定的事,谁人也别想改变。前前后后,亲戚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她都不答应,岁数渐渐大了,也没有合适的人家了。
“唉,这个老丫头,怕没人要了?”银花不理会:“没人要了还好。我就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哩。”
没想到却等来个留学生公子。人们又开始议论:“嗨,我说是吧?人的命,天注定,该谁就谁的。金香没命享福噢!”
还有那一老的,傅鑫的三叔,人们做梦都想不到他竟会是卿西胜的父亲!他,彭飞虎,是卿小英的丈夫,西路军英雄,这个长征路上过来的英雄竟然还奇迹般地活着。在一次校外辅导员报告会上他讲说着:“世上啥子事都有,可我今天讲的,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么……”
“……我从那几十丈高的悬崖上往下跳时,呼呼啦啦一股风托着我。我飘着,又像似在水面上,飘了会子才掉到地上。当时哪儿也没感觉疼痛,过了也不晓得几天几夜才醒来。这才疼死我哟,胳膊折了,幸亏老天爷给我留着一条,就用这条胳膊试探着往前一寸寸、一尺尺地爬行着。”
“我爬行在这条吓人的深沟里,我晓得,从前面爬过去不远就是临泽地界了。想不起啥子时间了,反正好几天,肚子饿得咕咕叫。用野草和松树的烂根子充饥。我试着喊救命,可是发不出声音。心想,这哪儿会有人,我怕是死定了。”
“一天天,我爬行在死人堆子里,战友们的脸上是土色的,张着口,龇着牙……他们恨敌人,想用牙咬死才闭口。我看着他们也不怕,也没流下泪,怕啥子哟,我也是死了的活鬼呀!血都快干了,哪还有泪水?”
“铃声!怕是我耳朵出病了吧?真不敢相信,真的,铛铃——铛铃!是驼铃儿的响声。我高兴得简直发疯了,拼着最后的力气喊叫:喂——救命呀!喂——快救命呀,来人呀——铛铃铃——铛铃铃……啊!来啦,真来了。响声越来越近了……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我才醒过来,能听到许多许多生巴巴的河西话。原来是我的救命恩人——傅鑫的爷爷,骑着骆驼,驮着大盐(颗粒)去临泽变换小枣儿,发现我还有口气,将我驮到家里养伤……”
“这一大家子人,实在好得世上少有。老爷子细心又小心地照料着我。用药水擦洗伤口,把化了脓的肿包,用嘴吸出,吐掉……是啊,他真的像我的再生父母啊!还有他的儿媳妇二娘,也就是鑫子的妈妈,给我熬药熬粥,做饭做鞋,缝衣织袜……”
“这些个好人的事十天八夜都说不完呀……后来的后来,我想起我的家,父母先后都去世了。我的爱人卿小英也牺牲了,敌人追来的那一刻,我只看了她最后一眼,她已是奄奄一息了。我当时冲她开了一枪,想让她少一点痛苦,可没想到枪卡壳了……”
“我很想很想去找我的儿子,可是上哪儿去找呀?我爱人给我说过一个大概的地名,我是记得的。可我用什么证据领认?我一直把这一痛苦忍着,强忍着,始终没提起过。我想要是提起,老爷子和家人一定会为我找儿子,找遍天下的!他们为把我这个死人救活,真不易呀,我还能张口再找儿子吗?可谁能知道我的爱子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然就在同一个乡区,生活了二十年,都没有发觉啊……”
天一样大的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日子也过得真快,不久这一老一少——彭飞虎和李银花都跟着傅鑫去了新疆那个好地方。
四十
坏事过去了,好事接二连三地来了,这些好事让我也沾沾自喜了一段时间。西路军战士彭飞虎是我姑妈的公爹,叫我能不喜不傲吗?
可不管白天还是梦里,我始终忘不了金香姐姐那响亮的喊声:“英子——英——子!你再来呀——姐姐等着你呀——”
清明时节,爷爷带着一大帮子人去老坟上扫墓,我也跟着,在最后面走着。我们几个小弟妹还没到地方,他们已完成了仪式,转到另一处,完了又到一处。哪来这么多坟堆堆?好吃的没吃上一口,光把人给跑累了。回到家时还早哩,我不管妈同意不,理直气壮地道:“妈妈,我要去香姐姐的坟地上去哩……给她带些吃喝、衣服,再给她房子上加些土……她没有妈妈和妹妹呀……”
我几句话说得妈妈差点哭了出来:“英子,再别说了。我早就准备好了,让爷爷放羊时顺便带你去。”于是我去了。胳膊上套着雪白的柳条子捋过了皮子编成的像灯笼儿一样圆圆的筐儿,里面满当当地装着纸剪成的衣服、裤子和纸钱儿,还有一对儿荷包,里面装了一对金色的纸戒指。
金香姐姐的坟地离我家老远哩,没十里也有八里远。爷爷赶着一大群母羊、公羊、黑羊、白羊、黑白色花头头的羊,还有春天里生下来的小羊羔儿,一个个跟在老母羊屁股后头,吃力地跑着、跳着……见到长有草芽芽的地方,它们争先恐后地吃上几口又走,又吃……爷爷不紧不慢地拿着鞭子吆喝上两声,过上一大回子,又吆喝一声……
羊儿散在沙滩里,遍野都是,自由自在地溜达着吃草。我跪在香子姐姐的坟前,爷爷蹲在坟前“刺—刺,刺—刺”地一连擦了好几根火柴都被风吹灭了。最后他把皮袄掀开,两腿叉开一撑“刺—刺”点着了纸说:“快些烧吧,拿棍子拨,小心把手烧了……”
说实话,太想香子姐姐了,真想大哭上一场。没想到爷爷不太高兴,一个劲儿地唠叨。我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掉下来两行子泪水,又怕爷爷笑话,赶紧用手擦着喊:“烟熏死了,泪水都出来了……”“嘿嘿,啥活儿都难做吧?你当舒服得很……”
爷爷的声音还没停下,一只鸽子,灰色的,从坟旁边儿的那一大墩子茂密的红柳丛中飞了出来,落在刚加添过土沙的坟堆儿的尖尖上。它一点儿也不怕人。我好奇极了,心想也许它是饿了想吃点什么?爷爷“呕——唏”一声,又把胳膊一抬,它飞走了。
回家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地上赖着不肯走。爷爷只好脱下他的大皮袄,驮在老羯羊的尖角上,背起了我。不大一会儿我就睡着在爷爷佝偻而温暖的背上。
从那一天的第二天起,灰鸽子就住到我家里不走了,是好心的妈妈帮我养起了它。我呐,几乎整天围着灰鸽子转团团。

羊圈
四十一
我们真的要走了——好像要永远、永远离别的那种感觉,依依不舍。爷爷一天天、一年年的要老哩,妈再也伺候不上了,孝敬不上他了。还有我的堂哥哥,多好,多可爱的哥呀!我永远会想你的!……最后一刻了。我走到屋檐下的宽土台子上,掏出妈给我绾在纽扣子上的金香姐姐送给我的里面装着戒指的荷包,再从衣服扣上解下细绳子,递到鸽子眼前让它再看看。“咕咕——咕噜,咕咕——咕噜……”
哥从他们的屋子里搬来一条高一点的长方形的桌子,喊:“英子,踩上去,跟你的鸽子玩玩。不要怕,我来扶你。站稳当了吗?”
人越来越多。姑妈冲我喊:“英子,来试一试我给你做的这一双鞋大不?……哟,刚合适哩。”“大了,大了!我到大城市里就不穿土包子鞋了,去买运动鞋穿哩……”“掴掴也!(注:方言叹词)人不害乡里蹲着哩,小心儿倒给老早地变了,不认得乡下的姑妈了?也行,不穿了就带上去,日子多了看见鞋子,你就会想到姑妈。”
我看见姑妈眼睛里的泪花花,心一下软了,从桌子上跳下扑到姑妈怀里哭了……“哎呀!我把车子套好了连一个人影儿不来坐,这娃娃妇人出个远门真啰唆。你拉拉她手,她拉拉你袖,婆婆妈妈的,啥时候能完?走,英子,咱们两个坐车去看你爹。”三爹走来催促。

村庄一角
大门前不远处一大块平平展展的、收割过粮食的地里,黑压压的,有慢慢行走着的,有站着的人。我还看见有举起两只手摆摆又摆摆的……只听得一迭声地喊——李姐……二嫂……他二妈……一路平安……有机会就到家乡过年来……
妈妈没回答,也没有说再见。她从自己缝做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条方方的有着蓝线边边儿的洋布白手巾不住地在脸上擦一擦又擦一擦,用另一只没擦脸的手也一摆一摆地给大家还礼。大庄子东边墙角处那棵又粗又高结满稠密密、红丢丢沙枣的大树杈杈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儿,他大着嗓门子喊:“喂——英子——喂——”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却始终没能喊出一声哥哥来……
那不是我的爷爷吗?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跟在大轱辘车后面走着。可能忘了穿好鞋子,鞋后帮子踩在脚后跟下,踢踏——踢踏地走着,他把下巴的长胡子用手摸了下,想说啥又没说。“爷爷!爷——爷——”我带着哭声喊爷爷。爷爷听到哭喊声就摆摆手,停下来不往前走了,用他的大手擦着脸……
姑妈加快步子,三两步到了车后,一手搬住车帮子,一手抓住我的手说:英子,别哭,去了还来呢。姐,在咱家可苦坏你了,以后多保重身子。”妈哽咽着说:“嗯啊,妹子,别送了,快去把爹扶上,回家吧。”三爹不耐烦了:“哎呀!桂花子,放开手回吧,我可要赶路了。”“啪!噼啪——啪……”鞭子声吓得跟着的小马驹儿转过屁股往家跑了十几步远才反应过来,调转头看时它的妈妈已走远……就拼命地奔跑着,“吱啦啦——吱啦啦——吱……”地嘶叫着,追赶而来。
看不见了,那棵站着哥的沙枣树越来越模糊……“哥呀,我的好哥哥,你还在树上吗?你还能再看我一会儿吗?我好想你呀!”我那古老的、生育着百十来口人的大庄子看不见了……虽然妈妈、三爹、弟弟、妹妹、老马、小马驹……都陪伴在身边,我依然觉得冷清、孤单,无依无靠……
大轱辘马车行了半大会子,我还能在路的两旁看到最熟悉的沙土、树木、草丛、沙葱、红柳、酸胖刺儿、羊老葛儿……这一切,就像刀子割在身上,透心地难受。

大婶
四十二
三爹为了赶路,使劲地抽打着可怜的马儿。“咣当当当当,咕隆隆隆隆……”被打疼了屁股的枣红色身子、黑鬃毛的马儿拉着大轱辘车子飞一样地向前冲去。我拉开车篷后面的布帘子看时,呀!平展展的沙路,突如其来地变成一河急流,飞速而过。“妈,水淌得真快,吓死人哩!”“傻丫头,哪有水?是马车跑快了才这样。”小马驹子看来上气不接下气了,它跑跑,停停,掉队了又跑起来……像个天真调皮的小孩子,可爱极了。
不知不觉地我睡着了。在梦中,我又和鸽子在一起,笑呵呵地抱住鸽子挨在脸上让它来亲我……“咕噜——咕噜!”我听见了,是灰鸽子!来,再来亲亲我!“咕——咕,咕噜”“英子,英子别说梦话了。快醒醒吧……”妈抓住我肩膀摇晃着喊道。我醒了,侧耳细听,啊呀!真是它!我从妈身边爬起,二话没说就喊:“三爹,把车子停一下!”“哦——吁——吁!咋的回事?撒尿哩噢?”“不是,灰鸽子在上头叫哩,三爹。你手大些给我抓一下吧。”“嗯,英丫头,今个还嘴嘴乖,三爹长,三爹短的……”今天三爹变得不像平常那样严厉。他一边从车辕上往下跳,一边还心平气和地夸奖我。
三爹站到车辕上,踮着脚尖子,才把灰鸽子抱下来,笑骂道:“你鬼日的撒什么欢来了啊?价,英子,给你抱上看会儿就行了,总不是把它也抱上去兰州?上去汽车、火车都要罚款哩!你娘们子哪有罚的钱?”“刚才是做梦,现在不是吧,它不是梦中的鸽子吧?”我实在高兴得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可爱的灰鸽子。
我第二次向鸽子告别了。三爹赶着马车,我抱着鸽子。妈什么也不说,看来由三爹做主了。车行走了还不到两里路,前面路旁有棵不太高的野沙枣树。到了树跟前,三爹又“咚”地跳下车说:“快,给我吧,那儿树上凉凉的,把它放上去,我们去远了,它就回家了。”“不,三爹!我着实放不下它,会被野鹰吃掉的!你送下我们,再回来时,接着它来也行呀……”“这丫头,你看贼不?说得好好的翻脸了,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用鞭子赶飞它算了。”三爹说时往妈脸上看一眼,妈却转过头去,我只好悻悻地将鸽子交给三爹。当时我真想大嚎一场,可又不好意思嚎,只有闷着气一声不吭。
天刚麻黑,到了县城。这里比乡里红火,人多,样子也文明得多。人们的衣着都是新崭崭的,没看见有人在裤子上补补丁。他们的手和脸洗得又白又净,不像我们乡下人,一年到头,就过年了才洗脸、洗手。
进到旅店里,刘叔叔早到了,他跟三爹互相抱了抱手,说了两句啥。他没跟妈抱手,只是笑笑又笑笑说:“来啦?好好!这就好,平安为好!”他又摸了摸我们姐妹和小弟弟的头。“哈!嫂子,能干!看得出呀,真不容易。”妈妈接话说:“哪里话,你过奖了,我们乡下女人,土里土气的,啥也不会。”我还真没想到妈妈敢跟干部讲话,而且讲得有文有礼的。她说着又提起从家里带来的新崭崭、黄绿黄绿的大帆布提兜,放在方板凳上,把刚洗过的手又擦擦,才拿出各样馒头、花卷、炉馍……
刘叔叔搓着手忙说:“好,好,行,多了,多了。今晚就吃自家带的馍……哈呀!好香呀!……”“咕噜……”怪了,我耳朵好像出问题了,又一声“咕……”这时,大半会儿没说话的三爹发言了:“世上我还没见过这样懂人情的鸽子。英子,领着扣子妹妹到外院刚下车那地方看骆驼去,多得很,还有骆驼羔子哩。”
没等三爹把话说完,我和二妹扣子手拉手就往外走,还没走出门,三爹的大嗓门子又响起来:“我二嫂心太善良了。在家里收留了个野鸽子,养着养着,嗨!这不,有了感情了,跟上咱赶的车子,老远地来……”
“咕噜——咕噜——噜噜——噜……”就是它——灰鸽子!天黑得就像我家里的大锅底子,没一点儿亮缝。我低着头跑着,不太熟悉的道路……到了店家前院的停车处,我最后一次靠在大轱辘车旁站着。
前面有十来步远,有棵大树,半空黑咕隆咚一大团子。树上“咕噜噜——咕噜噜!”它在说:“英子啊,你去吧!”我扯开嗓子哭喊:“鸽子呀!灰鸽子!下来,你下来呀!哇哇——哇……”鸽子听见了我的哭声,难过了,它再没叫,只听得“扑嗒嗒嗒——扑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远去了,远了……“咕噜噜——咕噜!咕噜,咕噜!”这最后的几声,是在说:“我走了,别哭,兰州好啊!”第三次告别了,我可爱又不寻常的灰鸽子!
四十三

村庄一角
过了两三年,妈想家了。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和她那一大堆侄儿、侄女们都在想念她的到来。我也好想好想他们啊!我家乡的亲人有一半都去新疆了,我坚强的姥爷还领导着家人“坚守阵地”,守着那个富着又败了、败了又富起来的大家族,真像一棵开不败的花朵。

沿这条路上去就出了村子
听到妈要去老家探亲的消息,我欣喜若狂,又要见到亲人了,其中有我的哥哥、姐姐、弟妹们……万没想到,妈要起身的前一天,决定我不去了。说我大了,在家看屋子。当时我有多么灰心丧气,可我没大哭大闹,毕竟长了几岁,懂事了。
这一次老家探亲没去成,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得生哥直到现在再也没见过面。金香的爸爸聂永乾,被傅鑫带到新疆身边,和爱人李银花孝敬伺候着。还有姑妈、姑爹卿西胜,他们的父亲彭飞虎——瘸腿三叔,也一起在新疆幸福地生活着。我多么想见见他们的面容啊。
妈从老家一回来,我就缠着问东问西。家乡的人多好啊,多善良又勤劳啊,怎能不让人怀恋呢?妈说:“英子,我见到了小时候抱你玩的,还带你一起去学堂的那个姐姐金香了。”“啊?妈,你说啥?金香!她不是死了吗?”“噢,噢——看我这脑子,想啥说啥哩,又胡说。是那个金香的表姐银花,去了新疆的那个姐姐。她可出息得一点儿也不像在老家那会儿了。一身的洋气呀!口音也变了,全说的是新疆口音,很像兰州人,又不太像,反正是普通话吧,很好听,又清楚。和蔼、谦虚得了得!不像有些个女子,嫁上个干部男人,傲得说不上一句话。银花子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完全能赶上她那去了的妹妹了。听说她自学成才当了个民办教师。唉,只可惜她的妹妹——这丫头,命咋那样苦……”
“妈,你可见着她男人了?”“没有,他没一起来。把女人送到咱县城,就又到国外学习什么先进经验去了。他男人是越干越大了……”“要是我回老家,碰上她男人,非骂,噢,不,非批评他一顿不可。香子姐就是爱他才死的。”“幸亏你没去,去了,碰上就麻烦了。人家都成了了不起的人物,还计较那些个碎事儿?更记不得你是谁了。”看,我说对了吧!人就像那树叶子上的露水珠儿,滚落到哪儿谁人知道?
妈还继续说着:“英子,你说奇怪不?咱那灰鸽子早都死了。就是你三爹送咱到城里那个晚上,鸽子摸夜飞到家里,到了第二天早上,你三妈给她喂食时,它已死得硬邦邦的了……”
我的心一下降到零下三十度,冰凉冰凉。我再也无心听妈絮叨,浑身无力地回屋躺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就像生了场大病。迷迷糊糊的,听见“扑嗒嗒……扑嗒”的一下,灰鸽子落在我肩膀上,毛茸茸的,竟然开口说话:“英子,是我。”“你是谁?”我不由得大声喊。声音好熟……是她?“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姨表姐姐金香啊。”“啊,姐呀!你是真的吧?你没哄我吧?我来摸摸你手。抱抱,抱住你才信……”我像在瓜地上时,依在她怀里,啊!姐姐真是个大姑娘了,她的乳房大大的,软乎乎的,我此时就靠在她上面……
“姐姐,咱永远永远在一起吧,啊?”“不,英子,我来看看你就行了。”“那你要去哪儿?你爹,你知道吧?他们都……”“知道,他们全都去新疆了。我还要盯住那些个害人的白骨精,不让她们跑到阳间再祸害人。”
“姐姐,咱今天不说不高兴的事。咱要高兴,天天高兴。你多高兴几天吧,我求你了……”
“行吧,英子,我听你的。”
“姐姐叫我的名儿,都是好听的,我多么爱你啊。假如有来世,我一定变成个男人……”
“变个男人?要打你姐姐呀?男人厉害是吧?”
“不,爱了咋打呀?”我不好意思说想娶她做老婆。可她早知道我的意思了,“哈哈哈”地一直笑。
“哈哈哈——咕咕咕——噜噜噜……”咋又不对劲了啊?笑声变成了鸽子的咕咕叫声……我此时怕急了,千万别……只恐怕她又变成鸽子!鸽子会飞,姐姐不会。担心死了,我简直不敢呼吸,也不敢往她脸上看一下。
沉默,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一直依偎在金香姐姐的怀里不说话,她也不再吭气。
蓝天里,我看到了灰鸽子。它轻盈地飞翔着、盘旋着,大晴天竟然有雨滴落下来,也许就是灰鸽子滴下的亮晶晶的泪珠儿哩。
鸽子,不要悲伤,咱们一起唱起来:咕噜——咕噜——
灰鸽子呀,灰鸽子,
红红的嘴儿,黄黄的腿。
飞到东来飞到西,
穿过山林越过海。
灰鸽子呀,灰鸽子,
飞到南来飞到北。
穿过青青的草原望不到边,
音讯带回家乡来……

《灰鸽子》末页(有乐谱)
2007年3月12日草于兰州市广电局后家属院家中;
2007年8月王拙第一次修改于广东惠东;
2011年10月王拙第二次修改于广东惠东;
2011年11月王韧润稿于兰州鸿运润园韧行斋;
2012年5月王韧修改定稿于兰州鸿运润园韧行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