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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柴记
1.2.12 大树那边的人与我

大树那边的人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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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黄土高原。我的先祖们有幸被造物主像撒豆似地撒在高原的褶褶皱皱里,让他们赤着脊背,用汗水建立大大小小的村庄,顶着当头的几缕白云,仰天鼻息地生存着。

先祖们给我指定的一个山村,周围都是山峦,高高地顶着天空。村子里有十多户人家,都端着祖传的大海碗吃饭,和睦而敦厚。在这样一个具有淳朴文化的环境里,受着无比纯净的原始美德的教育,我的见识日渐光大。有一次,我爬上场院的墙头,看到我们的村子真大,五颜六色的地块,走也走不到头。那周围的山梁,就像今天地理课本上的国界线,神秘而遥远。在那山梁的高处有一棵大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条白色的小路,从它身边经过,通到我的村里。树总是默默地站着,小路上也没有人走过,它们很远很远。

那棵树为什么老站在那儿呢?它不孤单吗?到了夜里,人们都睡了,狼虫都出来乱跑,它不害怕吗?冬天下雪了,它不觉得冻吗?它老是定定地站着,它在想什么呢?它在看什么呢?有时候,它也被快落山的阳光照得明亮,似乎高兴地晃几下脑袋,但一细看,它还是默默地站着,充满了神秘感。大树的山那边还有人吗?还有另一个世界吗?

山那边真的有一个世界,还有人。人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悠悠地从那条小路走过来一直走到村子里,走进我家的大门。他个子矮小,两条腿向外弯成个罗圈,走路一晃一晃的,花白胡子也很亮,大眼睛气呼呼的,好吓人。这是家里有人病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才去请他来的。他那半旧的青布口袋里装着好多东西,总是有人替他背着。他一来就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嘟囔着,趴在小炕桌上写祭文、画符、排神位,做安神驱鬼的准备。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他一边做,一边气咻咻地说:“有什么鬼神,我就不相信,没球的事。”人们站在炕沿前侍候着,小心翼翼地,还是要换不少骂,好像别人故意给他添麻烦。他的脸老是板着,只有看见我,才会绽出笑容,千方百计将我骗到身边,用指头在我的额上狠狠弹出“”的响声,疼得我哭起来,他就高兴得了不得,张开胡子里藏的嘴巴直笑。母亲做好了饭,端上来请他吃,他一声不吭就吃起来,夹很多的辣椒,碗里红红的,热汗直往外冒,他就掏出旧白手布一把一把地揩。到了晚上,他穿戴好了,就摇铃打鼓、念经、出煞、叫魂,跳出跑进,喊得山摇地动,很是威风,吓得我躲在门背后不敢动,想是小鬼也害怕了,一定逃之夭夭。第二天,不管病人好不好,他照旧板着脸,嘴里仍然嘟囔着:有什么鬼神,没球的事,我就不相信。”说着,就睃着眼睛到处找我:这小杂种到哪儿去了……”我躲在母亲身后不敢露面,他着眼笑着,迈开弯弯的两条腿,沿着那条小路,经过那棵大树身边,晃晃悠悠地走向山那面的世界里去了。

这是我认识的大树那边的第一个人,母亲说,他是我的堂大伯。

从大树那边走来的另一个人,是个大个子。他衣服很脏,脸很脏,手也很脏;头上乱七八糟地盘着个辫子,头发乱成一窝麻;红脸,高颧骨,眼睛很细,藏在额头下面,眼角经常粘着东西;嘴唇上有短胡髭,很黑,很厚。他自己背着个旧麻布口袋,从那棵大树身边晃过来,沿着那条小路,曲曲折折地走进我家大门。没有人去请,是他自己来的,他嘴里不嘟哝,也没有人去伺候他。他坐在炕头吸一袋烟,就钻进磨房里,翻过石磨,从口袋里掏出铁锤和凿子,当当地凿起来。母亲做了饭,他就放下铁锤从磨房里走出来,脸上身上落了一层细白的石末,他也不去洗,用大手拍拍,就端起碗来吃饭。他很和善,也不拿指头弹我,我也不很怕他。他成天低着头干活,不爱说话;只有母亲在身边时,淡淡地说几句。他的衣裤破了,母亲要缝缝,他不给;很脏,母亲要洗洗,他也不给。他说穿惯了,就这样穿上好。

冬天,磨房里太冷了,大家就帮他把磨子搬出来,放在向阳的地方。他勾着头看一下,就坐在一条破麻袋上,当当地凿起来,这时候往往会来一些村子里的闲老汉,悠悠然吸着烟,说着闲话,看他凿磨子。他也很高兴,就掺和着说几句话,空气活泼而热闹。他想吸烟的时候,就把短烟杆噙在嘴里,隔一会儿冒出一口烟,两手仍然不停地干活。石磨凿好了。母亲说,老了,带个徒弟吧。他淡淡地说,学这活没用,老了就算了。就把大锤装进口袋里,斜背在肩上,沿着那条小路,经过那棵大树身边,又到山那边的世界去了。

这是我认识的大树那边的第二个人。母亲说,他是我的老舅。

到我七八岁时,我终于也沿着那条小路,走到了我的世界的边缘,站到了那棵大树下。它原来是一棵红心柳树。其实也不太高大。树身上是灰色的皮,皲出满身深灰的裂口,比别的树难看。树枝很稀疏,但它枝条很柔韧。我们玩耍的时候,想折些它的枝条派用场,但是谁也折不断;不但小孩,连大人也折不断。它是一棵坚强的树。至于它为什么坚强,我当时还弄不明白;我只知道它站在这高高的山上,能看得很远很远,它大概是要看那远处的好东西,才甘愿站在这里的。大伯和老舅的那个世界,就在山脚下面,名字很美,叫桃花村。也是个小村子,也被山包围着,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当我真的知道什么是世界的时候,我已经远离了我可爱的小世界,并在异乡筑了自己的巢,抚育了自己异化了的小雏儿。但我总是忘不了我儿时的那个小世界。一想起它,就好像看到了那棵高高的大树,看到大伯和老舅从身边走过。每次回故乡,在老远的地方我就急急地寻找那棵树,它的身影一进入我的眼帘,我的心里就涌出千丝万缕的乡情。

大伯和老舅都不在了,他们的坟头已长满青草,他们的事业也被科学和机器所代替,他们的子孙潮水般地涌向了外边的世界,又巨浪般回到自己的家园,桃花村里已今非昔比。我的童年也不在了,它变成了遥远的回忆;但那棵树还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它是家乡的标志,它是孩童的幻想,它是山民的精神。它包容了大伯和老舅们的劳作、困苦和希望,目睹了子孙们的创造、开拓和进取。它默默地数着万千人生的变迁,想着成败兴亡的哲理,虽然苍老了许多,但是枝条还是那么柔韧,永远柔韧。

(原载《白银文艺》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