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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柴记
1.2.11 骡 殇

骡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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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很健壮。黑色的身体处处发出锃亮诱人的光泽。通身干净整洁,四肢矫健有力,双耳灵敏,两眼炯炯有神,鼻孔一张一翕,喜欢把热烘烘的嘴唇伸过来,摩弄着主人的脸颊、手背和衣襟,神情很是天真顽皮。它是一匹骡子,年龄才六岁。

它是一匹骡子。它总爱在嚼完青草之后,偏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东边山口的那块天空,那儿往往有一块云,变化神奇莫测,有时竟变得像它的同类,甚至像它的妈妈或小妹妹。它有点兴奋,张大惊奇的眼睛,等着那东西。但是一会儿又变得像小狗,它就有点失望,摇摇尾巴,低下头去吃它的青草。它的牙齿很好,嚼得草梗咯嘣响,老远都听得见。它虽然出奇的天真烂漫,富于幻想,但是它还是猜不透天边那块云,怎么能变出好些东西来。

它是一匹骡子。它丰富的幻想,不但别人不知道,就连它的主人也不大明白。但是,对它尽职尽责地干活,身灵心巧的动作,全村人都无不称赞,都说它是一匹好骡子,腿蹄快,不偷懒,听话,干活顺手。对于大家的夸奖,它似懂非懂,并不在意。除了认真干活外,它一味的快乐,它才六岁,浑身满是青春的活力。

一个秋天的清晨,它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看东边山口的那块天。天空微微发白,有一颗小星从那里逝去,但是还没有那块云。已经有人来赶它去干活了。来的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个邻居,它觉得很陌生,这是它没有想到的。那人大声吆喝,很不礼貌。它心里老大不高兴,觉得受了侮辱。走出圈门的时候,它歪着头,想见一下自己的主人,但是没有看到,它有些失望。等走到地头,耕起地来,它发现和它搭对干活的不是原来的伙伴,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家伙,又懒又狡猾,时时耍滑头,不肯出力气。那人又不分好坏,乱打乱骂,它非常气恼,就瞅个机会踢了他一蹄子,发泄心头的怒气。这是它从来没有干过的,它有些惊慌失措。看着那人摸着大腿,疼得皱了好一会儿眉头,它心里甚至有些同情,有点后悔。它懂事了,因为它已经六岁了。

时到中午,活儿干完了,它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它已经忘了那不愉快的事儿,神态又显得天真烂漫。肚子很饿了,就急急地吃几口地头的青草。还没顾上看东边山口的那块天空,就被人用缰绳吊到一棵大柳树上,没头没脑地用皮鞭抽起来。顿时,它身上出现了无数条血印子。它惊恐万状,直立蹦跳,想挣脱缰绳逃走,但是没有成功,只觉得胸腔里一阵翻腾,疼如刀绞。它看着那疯狂抽动的皮鞭,两眼喷着愤怒。它使出全身的力气,最后猛地一跃,眼前金花乱迸,天旋地转,但是仍然没有挣脱。它浑身涌出了热汗,和着被皮鞭抽出的鲜血,水样地淌到地上。它知道这是报复,但是它已经没有愤怒了,眼里淌出乞求的可怜的泪水。它的乞求没有用,泪水滴进了皲裂的秋天的泥土,马上就干了。疯狂的皮鞭没有停,它终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连东边的那块天、那块云也没看上一眼。

它就这样死了。丢下了它的幻想,丢下了它的青草,丢下了它未耕完的土地,带着劳动后的疲乏和累累伤痕,倒在永恒的大地上。

它才六岁。

(责任编辑:李禾)

(原载《飞天》199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