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拾柴记
1.2.9 洁白的雪

洁白的雪

img27

星期六,下雪了。那不大不小的雪朵儿,好像不是款款飘坠在校园里,倒像是集中堆砌在柳云心上: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他在教室里讲着课,不时用焦灼的眼神望望窗外。窗外,那银絮似的雪花,逍遥自在地飘落着,用自己洁白的躯体,轻轻地掩盖着世界的斑驳繁杂。

这是个离县城百十里的小镇。由县城开往小镇的班车,每天准时在十点钟到达。那“笛——笛——”的福音柳云已经听了三年了。但是一遇落雪下雨,笛音就不来向小镇祝福了。山区公路坏了,来不了呀。今天十点早过了,笛音还不见响,柳云越来越焦急。叶兰昨天打来电话,说奶奶的胃病又犯了,比哪次都严重,要他无论如何今天来家。奶奶半年前就瘫痪了,又不时犯着胃气疼。她是父亲病逝,母亲出走后,唯一抚育他成人的亲人。他对奶奶的感情是非常深的,此刻,他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奶奶身边,减轻她的痛苦。

“笛笛——”就在他下了课的时候,福音出乎意料地向他报喜了。他一下子卸掉了心头的重负,慌乱地向校长请了假,就向镇西头的停车点跑去。

img28

柳云赶到家里时,叶兰正扶着奶奶,一口一口地给奶奶喂药。她秀丽的脸上苍白憔悴,长睫毛低着,显得异常疲惫。见他来了,就用惊喜的眼睛向他打招呼,脸上也泛起一阵红晕。柳云走过去,依在奶奶身边,摸着奶奶瘦嶙嶙的手,轻轻地说:“奶奶,我来了。”奶奶睁开松弛的眼皮,抬起手,慢慢抚摸着他绵绒绒的头,疼爱地说:“我这老骨头,又叫你们操心了。”

“奶奶!”柳云和叶兰不让她说。

“唉!我怎么还不咽这口气,真把你们拖累坏了。”

“奶奶!”柳云和叶兰轻轻地摇着奶奶。他们心里实在不愿意奶奶离开他们,他们的心是纯洁善良的。奶奶扁瘪的嘴笑了,说:“兰儿,快去给云云做饭,我这阵儿好多了,想睡一会儿。”

他们轻轻地扶老人睡好了,就开始洗手做饭。柳云一边收拾着一棵大白菜,一边问:“昨天你没有去上班?”

“嗯。”叶兰动手和起面来。

“你经常请假,领导也不说啥?”

“我们饭店不像你们学校,活儿比较灵活,领导也好说话。”

“可是,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成了,你一个人照料,会累坏的。”

“那再有啥办法呢?”

“得动动脑子。你先说说,你有啥想法?”

“……”

“是不是先请个假,暂时照料奶奶一个星期?”

“……”

“说呀。你怎么啦?……叶兰!叶兰!”柳云忽然惊叫起来。原来叶兰带着两手面,晕倒在案板上了。柳云情急地摇着她的双肩,浑身发麻,眼睛都吓花了。“叶兰!叶兰!”他的声音带着哭音。

叶兰苍白如纸的脸上,柔和的睫毛开始颤动。终于,一声呻吟,从心底挣扎出来。她苏醒了。她慢慢睁开失神的眼睛,迷怔了一会儿,接着惊慌而抱歉地说:“我怎么啦?该死!——其实没有啥。来,咱们做饭。”她做了一个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微笑,柳云看着,眼里转着两朵明亮的泪花。

他和叶兰刚结婚三个月。结婚前,奶奶就瘫痪了。很多姑娘对他的家境听而生畏。但就是这个纤弱的姑娘,勇敢地接近了他,用纯洁的感情,帮他离开了困境。现在看着她操劳成这个样子,心里又疼又惭。“得想想办法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重复着。叶兰闪动着长睫毛说:“哎,把你暂时调一调,调到县一中来,每天晚上帮我照料奶奶。行吗?”柳云怔了一下:“好,我的课可以由曹风上,完全能腾得出来,但是,”他又为难地说,“我认不得金局长。”

“金局长,”叶兰颇有好感地说,挺和气的。上次在我们饭店开会,还跟我打过招呼呢!”

“那叫我怎么开口呢?”

“你就说,奶奶有病,我一个人照顾不了。”

柳云搔搔头:“就这一条理由……”

“那就再加一条,就说我……”

“对对对。”柳云恍然醒悟,就说你也有了孩子……”

“胡说!叫你再胡说!”叶兰羞赧而嗔怪地用指头戳着柳云的额头,面粉沾了一个白印印。

饭做好了。他们唤醒奶奶,扶她坐好。先盛给她一碗,然后他俩才围着老人吃起来。奶奶忽然盯上了柳云的额头,关切地问:“那白花花的是啥东西?”柳云摸下一手面粉来,指着叶兰说:“这是她……”

叶兰忙向柳云碗里戳一团酸白菜:“话好多!吃饭。”柳云愣了愣,只好受下这个委屈,低头吃起饭来。奶奶看着左右两个孩子,脸上现出微弱的笑容。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奶奶的病依然如故,但柳云进门时却格外地垂头丧气。叶兰迎上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唉!调动工作的事,没门。”

“你跟金局长谈了?”

“谈了。他说一中人多,进不去;我们那儿人少,离不开。”

“那你没说奶奶的病?”

“说了。他说给你们领导多说说,要他们多关心关心。我们教育上,正青黄不接呢。”叶兰叹了口气说,“最近我们实行经济核算,合同工都辞退了,也难抽出身来。”

他们寂然地坐着,一时想不起个好主意。

“哎,叶兰,”柳云忽然神秘地说,“我们学校的曹风要调到一中去了。”

“听谁说的?”

“他自己。他说他调去后,想办法给我活动活动。”

“那他能离开?”

“能离开。”

“一中也进得去?”

“进得去。”

“那他凭的什么?”

“他姑夫是县长,金局长不得不调。”

叶兰叹了口气。

柳云又说:“曹风还出点子,说你们饭店有好酒,要买两瓶,给金局长尽尽心。”

叶兰默了一会儿神,眉头忽然一扬说:“那咱们也买两瓶。”

“啊呀!那谁送去呢?”

“当然是你。”

“我不敢。”柳云说着,头上就要冒汗了。

“那就请到咱家里喝。”

“那又叫我用啥话请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也想不出请的理由。最后柳云只好说:“还是上他家去吧。只是叫我跟他说些啥话呢?”

“拣他爱听的说。”

柳云想了想:“曹风好像说过,金局长爱听人说他的成绩。”

“那你就说这样的话好了。”

“我不会说。”

“傻子,我给你教。”叶兰又在柳云额头点了一下,旋即用手摸摸,唯恐像上次一样,留下什么痕迹来。

“好,为了奶奶,为了少耽误些工作,我豁出脸去。”柳云到底下了决心。

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金局长患了腿病,就没有上班,在家里休息。柳云知道了,就破天荒地灵机一动,和叶兰商量起来。第二天,叶兰把柳云好好指导了一番,就送他带着两瓶酒,上了金局长家。

金局长枕头垫肘,正斜躺在床上看文件。柳云在门口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讪讪地问道:“金局长,你有病?好些了吗?”同时,脸上装出怜悯和关切的神色。——这是叶兰多次指导他的,还拿镜子让他瞧过,不知这会儿像不像。

“哦,你是——”

“我是曹风那个学校的,上一个星期我们还见过面。”

“嗯——哦!看我这记性!你叫柳云,教数学的。你奶奶不是有病吗?她好些了?”金局长也是一脸的怜悯。

“奶奶的病……好些了,多谢你的关心。”

“你们当教师的,白天黑夜地忙碌,真够辛苦,我们关心不够哇!”

“领导也是很忙的,我们都能体谅到。”

“同病相怜呵!”金局长感慨地微笑着说,解除了柳云的不安。

这时,有几个人走了进来,柳云都叫不上名字。但从他们的谈话和熟悉程度推测,都是金局长的老相识、老战友。其中还有一个上级教育局的干事。他们先问了问局长的病,接着就大声喧哗起来。其中一个大头,把手撮成个小圈儿,凑近嘴边“吱”了一声。大家互相一笑,望着金局长。金局长惋惜地摇摇头。柳云愣怔了一会儿,就破天荒地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他脸一红,羞羞怯怯地说:“局长是不是想喝酒?这是我给别人代买的,咱们先喝了吧。”说着,就从提包里掏出酒瓶。他的脸烧得厉害,心怦怦直跳,唯恐金局长批评他这不轨行为。

“‘陇南春’!——小伙子,这怎么行!是给别人买的嘛。”金局长微笑地打着推辞。

“不要紧,我给他再买两瓶。”

“小伙子说得对。老金,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嘛。”老相识们撺掇着。

金局长笑了:“那只好借花献佛了。”

酒瓶打开了,香气馥郁。柳云殷勤地给大家斟满了酒杯。金局长笑眯眯地端起来,让了让大家,就吱儿”一口喝干了,满意地说:好久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了。”

“咱们教育上的人实在太忙,晚上还得熬夜,哪有时间乐一乐呢!”柳云其实不熟悉局里的情况,只是照他们学校的样子说着,又斟满了酒杯。金局长长长地叹口气:“可不是,连我的身体也累垮了,何况你们当教师的,那更是如牛负重。——你怎么不喝?”

“我不会喝酒。”

“没关系。来来来,喝一杯,味道蛮不错的。”金局长热情地把一杯酒送到他的手里。他羞怯地喝下去,浑身一阵热潮,局促的感觉消失了。他红着脸说:“咱们县上,今年考大学考得不错,提高了大家的信心。”

“这要归功于大家的努力了。”

“主要是局里采取了许多措施,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柳云像背书一样地说。

“哈哈哈哈!小伙子,不要轻视自己呵!”金局长开怀地笑着,瞟一眼那位上级干事。

“真的,比起其他方面来,我们教育上得最快。明年,咱们还要争取更大的胜利。”柳云开始斟酒时,笨手笨脚的,唯恐弄出差错。可是看到金局长他们对洒掉的酒毫不在意,就渐渐自如起来,直到那两瓶酒喝完,直到柳云把好话说了,金局长才把大家送出了屋,还亲昵地在柳云肩上拍了拍。

柳云红着脸出了金局长的家门,就急急地向家里跑去。站在家门口等他的叶兰,一看见他,脸上就出现了笑窝,柳云痴痴颠颠地走过去,忽然扑到她肩上,出乎意外地哭起来:

“唔唔……我们为什么要骗人!我们为什么要说谎!我们……我们还是人吗?……”

但是,无论怎么说,和局长的亲近不是坏兆头。曹风告诉他们,他的调动已经成文了,柳云的调动可以考虑。还说局长表扬柳云,说他有理想,有抱负,热爱教育事业。上级也表扬了金局长,他正高兴呢。奶奶的病不见好转,叶兰的脸儿更苍白了。他们迫切等待着好消息。他们真想不通,像曹风这样完全不需要调动的人,却随随便便就调动了。而他这个确实有困难的人,为什么却不能调呢?

又是一个星期天。奶奶的病又犯了,叶兰守护了她一夜。第二天,当柳云赶到时,叶兰又晕倒了,柳云就用架子车拉她进了医院。在医院门口,正碰上金局长,他看完腿正往回走。

“金局长……”柳云乞求似地看着他。金局长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了:“住院吗?——唉!人嘛,年纪大了就是……不过也别发急,给你爱人单位好好说说,叫你爱人好好护理一下。你奶奶就你们俩亲人吧?……对,不能让老人受苦。人嘛,有些年纪就怕……我这腿!好,我也给饭店说说,有啥问题回头找我。”金局长通情而达理地说罢,就走了。柳云哭笑不得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平稳,不知腿好了没有……柳云手忙脚乱地扶叶兰进了急诊室。

日子越来越难过,叶兰累垮了,柳云的脸颊也黑瘦。偏偏他们又不是那种吊儿郎当的人,从不愿耽误自己的工作,而是照样拼着命干。调动的希望虽然没有破灭,但好运总是迟迟不来。忽然有一天早上,金局长的儿子拿着几块钱,找到他们家,叫给他爸爸买两瓶好酒,并要柳云亲自送去。他们就破涕为笑了。叶兰高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就有希望了,奶奶也少受罪了。”柳云也深情地说:“我也可以帮你的忙了。”他们的希望好像已经实现,烂漫地笑着,天真地想着,连奶奶也受到了感染,说她的身子也轻快多了。

柳云把酒送到金局长家里。局长正陪着一位上级闲谈,在座的还有牛副局长。柳云打过招呼,放下酒瓶,见不是说话的地方,转身就走。

“别忙,小伙子。我请杨局长吃顿便饭,你也坐坐吧。”局长留住了他,并向上级说,他叫柳云,是个优秀教师,常常到他家里来。

菜端上来了,金局长打开酒瓶,柳云殷勤地斟起酒来。他根据上次的经验,瞅着适当的机会,巧妙地说着中听话。他给杨局长斟完第二杯酒,就把金局长的酒杯夺过来,边斟边埋怨道:“局长,今天可得开开荤,乐一乐,别一年四季清苦了。”

img29

家里保存的《白银文艺》

“忙哇,”金局长苦笑着说,教育上的人,现在都把担子挑足了。——给,小伙子也喝吧。”

柳云谦让了一番,就一仰脖子喝下了第一杯。随手又斟满了酒杯,说:“什么都要靠人来抓,拿咱们县的教育来说,这两年抓了一下,不是大见成效吗?”

“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漏洞还不少哇。”金局长说着,又把一杯酒推到柳云面前。柳云笑笑,“吱儿”喝干了。

“金局长,我们学校的教师都异口同声地说,局里今年办的几件事,大家都挺满意。特别是对教师的疾苦,关心得更周到……”柳云觉得身子要轻轻地飘起来了,眼前也好像有层透明的雾。他已经顾不了那位副局长向他使的眼色,话儿稠得直往外流,左一杯右一杯地狂饮起来。金局长听得入耳,又递给他一杯酒,很体下情地说:“你的要求,局里很重视,好好干,过三年咱们马上调动。”

柳云端着酒杯,愣了。

金局长以为他没听清,又拍着肩头说了一遍:“小伙子,好好干,过三年就调动。”

柳云忽然觉得,手中那盈盈溢溢的酒杯,慢慢变成了奶奶枯瘦的脸,变成了叶兰憔悴的面容,变成了他来去往返的崎岖山路……忽然,酒杯“乒”的一声掉到地上,他忽地站起来,晃了晃,就指着金局长的鼻子大骂起来:“金局长!姓金的!今天我才把你的五脏六腑看清楚了,你的心离我们教师的心太远了!离当官的心太近了!三年?为什么曹风不等三年,却偏偏要我等三年?到底我的困难大,还是曹风的困难大?你说,说清楚,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金局长像当头挨了一棒,怔着,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那位副局长不快地说:“他醉了。”

“醉了!哼!告诉你,我没醉。”柳云爆发似地说,“金局长,你听着,我给你说奉承话,表你的功,扬你的名,你当是真的,其实是假的。是想投你的所好,取得你的欢心,可怜可怜我这个小民百姓。其实你有什么值得奉承的!你有什么功!你有什么名!哼!有喝酒的功,有只当官不理民事的名。你受了上级的表扬,难道心里不惭愧吗?你,你是摘了我们教师用血汗浇出来的胜利果实了……”

“走走走,别胡说八道了。”那位副局长往外推他。

“胡说八道?”柳云挣脱了,“我奶奶七十多岁了,她瘫痪在床,又有胃病。她受尽千辛万苦把我拉扯大,难道在她临死时,我不能报答一点抚育之恩吗?我爱人因照顾我奶奶,她累倒了,我把她送进医院。可是你金局长从身旁走过,也不了解下情,胡说八道了一通。你有一点病,就在家里躺着,身体金贵得很。可是,我们下苦人的疾苦,有谁来管呢!我从你金局长的身上看明白了,当官人的能耐是推,推,推。一场灾难落到我们身上,对你金局长来说,当然不当一回事,但对我们小人物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呵!——好,金局长,我就听你的话,再等三年,三年!你可以用毫不费力的话表扬我,说我有理想,有抱负。我也赔着笑脸说你领导有方,功绩显赫。金局长,你总该永远满意呵!我……我也满……”

“走走走,你还是个教师,真不讲道理。”副局长用劲往外搡着柳云。

“我,我就是个教师。要是我是个局长,就没有这么下贱了。我们每天忙到深更半夜,耽误学生一节课,都觉得问心有愧。但是,我们的困难有谁看得见?”柳云伤心地哭了起来,“金局长,我不是个人主义啊!我是为了老人……为了良心!金局长啊!你的心……”

副局长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叶兰笑吟吟地迎上来,满心想听他的好消息,但他却疯狂似地大笑起来:

“好了,叶兰,这下好了。我说了真心话,咱们是人了。咱们就应该说真心话,咱们是真正的人。我心里多高兴呵……哇!”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天下着雪。金局长被同情驱使着,怀着怜悯的心情,亲自来到了柳云的家里。他要告诉柳云,他已经被调到县一中了。他想,柳云听到这个好消息,该是多么高兴呵!他在门口碰上了正要上班去的叶兰,她告诉他,柳云三天前就去了学校,今天也不会回来。

“那他的调动……”

“他不要求调动了。他说要服从工作的需要,也离不开那些学生。”

“那老人的病……”

“老人,已经不在了。谢谢局长的关心。”叶兰说着,眼圈儿一红,低下头,上班去了。

金局长定定地站在那儿,许久许久。雪花儿一朵一朵地飘坠着,纯洁的白色掩盖了世界的斑驳繁杂。

(题图:俊汉)

(原载《定西文艺》1982年第3期)

img30

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