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王汉英
娟梅正一边做饭,一边思量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清秀的脸上,妩媚的长眉毛低垂着,显得严肃而纯真。
“娟梅,娟梅!”
娟梅循声扭过头去,先看见了一副辣椒红鼻子,接着看见了鼻子周围的圆盘脸,以及脸上厚厚的笑容。
“哦!爸回来了。”娟梅的鬓角上粘着根麦草梗儿,应声走出厨房,似笑非笑地迎接着自己的父亲。潘万寿的脸上放着红光,歪着头,笑眯眯的细眼睛捉弄似地瞧着女儿。
“唔,做饭哪。娟梅,给爸做啥好吃的?”
“蒜拌拉条子。”
“好哇!要算你最摸爸的心,爸就喜欢吃这个。面要搓得柔柔的,蒜要拌得辣辣的,让爸好好享享口福。吃完饭,爸还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消息!”娟梅眼睛一亮,睫毛诡秘地闪了闪,“是不是你提了级,长了工资?”
潘万寿摇摇头:“比这个还好。”
“是不是给咱们解决城市户口了?”
潘万寿摇摇头:“不是这个。”
“那……难道是……”娟梅脸一红,低下头去。她近来在追求大队文书孟云,多次向他暗示自己的感情。但是这个死板人,总是表现出似懂非懂的样子,惹得她又生气又着急。难道是他有了意思?
潘万寿哈哈一笑,说:“看你想到哪儿去了。等会儿,你妈收工回来一起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我妈看我外爷去了,我外爷有病呢,一日两日不会回来的。还叫我把咱家那只大黄母鸡抱过去,给外爷吃,补补身体。先给我说吧,爸——爸!”娟梅撒起了娇。
“嗨嗨嗨嗨!”潘万寿开怀地笑着,捏起右手的几个指头,在娟梅面前晃动着,压低声,神秘地说:“咱公社要招干了。”
娟梅一震:“真的?几个名额?”
“名额嘛,唉!可怜!就那么一个。”
娟梅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了,睫毛闪着,脸儿红红的,呼吸十分急促:“定了吗?谁的?”
潘万寿摇摇头:“精神刚下来,还有条件限制呢。”
“什么条件?严不严?”
潘万寿笑而不露地说:“高中毕业,二十五周岁以下,未婚。”
娟梅嘘了一口长气,脸上紧张的神色平缓下来,撒娇地说:“我也符合。”

潘万寿不屑地说:“一般条件,符合的人多了。还有个更重要的条件:推荐加考试。先不要说考试,就是‘推荐’这第一道关口,你能过得去吗?”娟梅听着,心里先凉了半截。全公社成百上千的青年里,只挑那么一个半个的,简直是碰命运的事了。“唉!”她叹了口气,蔫耷耷地垂下了头,潘万寿绷着嘴,狡黠地看着女儿,忽然一阵开怀大笑,笑得娟梅莫名其妙,愣愣地瞅着他那发亮的辣椒红鼻子。终于,潘万寿收住笑,对娟梅说:“去吧,给爸做饭去,吃了饭,咱父女再细细斟酌。”
潘万寿慢慢地洗罢脸,娟梅就把饭摆上桌了。尽管娟梅想把饭做得好些,也许这也会对她有些什么帮助,但是不知怎的,却老是丢三落四,不是忘了调醋,就是忘了添盐。好在潘万寿毫不计较,吃得比哪次都可口。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兴趣很浓地说:“咱俩细细地排排,看自己的条件占住占不住。只有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咱才能出头。第一……”娟梅抢过话头:“高中毕业,二十三岁,未……条件都合格。”潘万寿笑了:娃娃,你还嫩哩。这是明的,还有暗的。我干了多年公事,算是摸透了:跟别人较量,主要靠暗的,也就是靠关系。咱们的关系,我先说说,你听怎么样。第一,在咱们公社所有干部中,我和公社黎书记是老同学、老同事,在一些关键的时刻,我给他立下汗马功劳,关系比别的干部都要深一层。只要我一启齿,他就不会不考虑你了。这是最硬的一条,没人比得过咱们。——哼!那些不识事体的,平时不看领导的脸色行事,对领导的一些做法,往往明抗暗顶,评头品足。一旦到要紧三关,非上领导的门不行的时候,你叫他看看,后悔也迟了。——要记住,领导到底是领导,官大一品压死牛哩!”娟梅张口听着,忘了吃饭。
“第二,”潘万寿吞进几口面条,连连嚼动了几下,胸有城府地接着说,“咱们平时就注意了为人处世这个问题,说话和气,做事圆通,才算没得罪下人。一到这出头的时刻,拆台的人少,抬举的人多。这也是难得的一条。——现在群众敢说话了,什么都好讲个民主,光领导一头热还不够,还要群众帮你垫台哩。——那些平时爱尥蹶,爱给人眼窝里塞沙子的人,这阵儿想往高枝儿上飞,别人不拔他的翎毛才怪哩。——这一条,咱也比得过人。”娟梅深深地嘘口气,信服地点点头,眼边嘴角透出可爱的笑容。
“第三嘛,”潘万寿见女儿毕恭毕敬地听着自己的高论,越发来了劲头,添上一碗饭,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县委组织部的杨部长,也是我的老上级,对我也是另眼相看。上次我到县上开农机会议,还专门去拜望了他。见他家今年的烤火煤还没准备充足,我就主动提出,让你哥的车顺便给他带几包子,你哥的车经常给各单位拉煤,方便得很嘛。下面有基础,上面有靠山,还愁啥事办不成?”娟梅把一双朱红筷子搭在嘴边,喜滋滋地听着,觉得自己的爸爸做事看问题,真有点像三国时的诸葛亮,有先见之明。他为自己的前途早打通了许多关卡,开拓出一条平展展的大道,只需自己一伸脚,就会踏进明灿灿的金光里。这样想着,原本就有点袅娜的身体,更加飘飘然了。
“第四……”潘万寿刚要继续发挥下去,可是娟梅觉得不能坐享其成,也应当做点贡献,就抢过话头说:“第四,我跟黎书记的爱人金亚铃关系不错。去年腊月间,她有病想喝鸡汤,不就是我宰了咱家的大黑母鸡给她做的吗?当时我妈还不大情愿……”
“嘿!”潘万寿一失笑,差点儿把嚼在嘴里的饭喷出来,忙放下碗,用手背揉着憋出来的眼泪。“真是妇人之见。——算你没听你妈的话,做到点子上啦。婆娘的作用还了得!很多人摸着了这个门,就上这个庙,暗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一条,咱也比得过人。金亚铃见我就夸你的能干,她还能不缠住黎书记替你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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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娟梅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上次中央调查组来咱公社做调查,我在调查会上表示的决心,不坏吧?”潘万寿点点头:“你口齿清晰,发言很有感情,表达出了咱干旱山区人民的冲天干劲。”
“第六……”娟梅受了老一辈的启迪,还想摆出更多的条件,显示自己的优越性,但是,却被父亲笑着止住了:“够了够了,有这些,就比别人高多了。眼下,可先别在人前张扬,要装成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在暗地里做工夫。——现在的人心瞎了,处处要提防。——估计问题不会太大。书,还是要看看。不懂的地方,去问问赵老师。说是推荐加考试,但我想,考试还不是个话儿。不过,准备一下,考好了,各方面都好说话。”潘万寿放下碗,打了个很响的饱嗝。身子在软椅上一躺,擦起了红鼻子。
一提考试,倒是娟梅想起了一件事,神色陡地跌落下来:“唉!去年考大学,我偷传夹带的事,上面还小题大做地调查过,黎书记也知道了,这次怕有妨碍。”潘万寿嘿地一笑,坐直了,在饭桌上蹾着卷烟屁股,开导女儿:“说好不提坏,说坏不提好。难道你还连这个不懂?要收拾你,整你的材料,就专门找你的茬儿。哪怕你做过天大的好事,也不能挂齿;这次是推荐人才嘛,当然是尽拣好的说了,谁还去提那些事。这个你放心。”
娟梅脸上的喜色又涨了上来。沏上一杯浓茶,让父亲慢慢品着,自己乐滋滋地收拾锅灶去了。
潘万寿悠然地躺着,火红的鼻子放着亮。他觉得这次招干,好像专门是可着自己的头做帽子。娟梅舞弄着碗筷瓢勺,想着自己就要离开架子车、土坷垃,辞别粗茶淡饭,进入干部之列,享清福,见世面,真是高兴得不知所以了。忽然,她又想起了自己跟孟云的关系,觉得这事好像已经远远地过去了。觉得孟云是那么土气,和她没有丝毫共同生活的基础。幸亏这好事儿来得早,要不,自己还在自找苦吃呢。
日子在充满希望的世界中飘过了三个昼夜。第四天的傍晚,娟梅向赵老师问完数学回来,看见一溜自行车印进了家门,心想是父亲又给自己带好消息来了。她一进家门,就亲亲热热地喊:“爸,你回来了?”
“唔。”潘万寿在屋里应了一声,再也听不见动静。
“爸,今天赵老师给我辅导数学,效果很好,计划七八天就复习完。推荐没啥问题吧?”
“唉!”潘万寿好像霜打了的瓠子蔓,软塌塌地搭在椅子上,脸上像落了一层灰,连红鼻子也失去了原来的光彩。“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黎书记也变得不认人了。”
“他不同意?”
“他看中孟云了。”潘万寿往端里坐了坐说,“我还没注意到,这个小娃娃跳到黎书记眼窝里了。今天上午初步扯了扯,黎书记给他排了一大串长处,说他担任大队文书两年,有两个三百六十五天跟群众都在一起。特别是上次中央调查组来,他不怕露穷,不怕丢丑,不怕挨批评,把真实情况原盘儿端出来,这是很可贵的。唉唉!就为这,黎书记看上了他。”
“就这样定了?”
“定是没有定,但看那大局,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没有提到我?”
“提当然是提了,但是大家一看黎书记的脸色,也就没有很好地使劲。现在的人,心都变了,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一阵委屈和失意重重地碾过娟梅的心头,郁结在胸喉,变成了无可名状的气恼。她做着饭,碟碟碗碗都好像变成了她的仇敌,被她推来摔去,发出恐怖的哀叫。她把饭端到潘万寿面前,潘万寿拿起筷子,吃药似地咽着,品不出一点味道。
“哼,还搞一言堂!是什么作风!算什么公社书记!”
潘万寿一惊,见女儿气狠狠地鼓着腮帮,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就转着脸四处一看,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也就放开了胆子,愤愤然开了腔:“真是的,这个黎大头,我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根本不够人。”娟梅得到父亲的支持,更加慷慨陈词,把黎书记批了个体无完肤。潘万寿也喷发着平时窝在心头的火气,左一个“大头”,右一个“家伙”,好像黎书记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父女一唱一和,骂得性起,潘万寿便拿过酒瓶,砰地一蹾,打断了娟梅的话声。然后从抽屉里取出酒杯,满满地倒了一杯,刚要往嘴里送去,却被一只大手从空中“劫”去。
“你他妈……”潘万寿刚要发火,一抬头猛看是黎书记,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辣椒红鼻子周围马上挤出了可爱的笑容,忙站起身让座。“黎书记,快,里边坐,喝两盅……今天天气怪冷的。”潘万寿说着,连连摸着脑门上沁出来的汗。“娟梅,快给书记盛饭沏茶。”娟梅应承着,飞快地端来了满满一碗饭,上面格外加了一层葱花清油。笑盈盈的,双手递过去。
黎书记忙接过来,放到桌上,拍拍肚皮:“已经填了两碗了,再灌不下去了,留给下一次吧。”“不行不行,我老潘的饭你不吃是说不过去的。没一个班上读过书?没一个桌上办过公?没一块儿共过患难?你和我,还有啥见外的!”
“大概是黎书记嫌我做的饭不好吧。”娟梅采用的是进攻法。
“不是,我是实在……”黎书记红着脸,老实巴交地刚要争辩,潘万寿忙截住说:“不管是不是,多少你得吃点。”他父女俩此刻觉得,黎书记是他们最最亲的亲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叫他吃了。直到黎书记端起半小碗饭,无可奈何地吃起来,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黎书记吃着饭,潘万寿擦着酒杯。娟梅擦着茶杯。他们从天气的变化,说到庄稼的好坏,然后绕了一个大弯子,谈论到人事上来。娟梅瞅了个空子,冷冷地嘲讽说:人嘛,谁能看得透。就像我们大队的大好人孟云吧,谁还能知道他工作疲沓,守电话不及时,受过秘书狠狠的批评呢。”
“噢。”黎书记重视地听着。
“唉,不说那些了。谁没有个缺点。”潘万寿豁达地说,“虽然我做农机工作时,常常找不见他,汇报、请示很不及时,但也不是太大的毛病。”
“不是太大的毛病?”娟梅娇嗔地说,“那次第三小队的拖拉机带人被罚款,就是他没有对司机教育的原因。这些问题,黎书记不知道?”
黎书记皱着眉,回忆着。
“一俊遮百丑嘛。有些问题,下面的人不反映,黎书记怎么知道?”
“原来是这样的。”娟梅对父亲的意思心领神会,“不行,咱要给黎书记反映反映。现在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去年给社员补划草地时,孟云利用四舍五入,故意多算,捣集体的鬼,全大队多划了好几亩。这可是个原则性的问题。”
潘万寿叹息一声,煞是惋惜地说:“说起来,这娃也有些缺点。去年缴公购粮时,他硬说遭了灾,社员口粮不上三百斤,抗住不缴。还说这是上面的政策,不是谁随便放的屁。唉唉,这有点当干部的味儿吗?”
“去年五月端阳,群众要唱大戏。公社见生产紧张,就再三阻止。可是孟云站在落后群众一边,胡说什么群众懂得生产,用不上干部操那份闲心。外国给猪放音乐,猪都肥得快,何况我们是人,难道不能有一点娱乐吗?听听,这不但是崇洋媚外,而且简直算反党了。”
“现在不管啥问题,都不兴上纲了。”潘万寿解嘲地说,然后,把脸贴近黎书记,“我考虑,今年包产到户,有些人家缺牲口,他出主意把集体的羊卖了,替困难户解决牲口,这倒是个问题。”
“是呀!”娟梅秀气的脸儿兴奋得像朵初放的桃花。她见黎书记吃完了饭,忙双手把沏好的茶递过去。“这几年,孟云的思想坏了,经常背地里议论政策,说这不符合人心,那不符合民意。说对农民的自由太少了,农民太苦了,故意在群众中制造思想混乱,破坏安定团结。”
“说的是。”潘万寿由于一时兴奋,冒出了这句有伤大雅的话,忙改口说:“黎书记,喝酒吧。”
黎书记知道无法推辞,就举起酒杯,与潘万寿碰过后,慢慢地饮了三杯。潘万寿父女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黎书记却看了看表,说:“老潘,我跟你商量个事。中学的杨老师要去兰州检查病,请娟梅替他代几天课。你看怎么样?”
“行行行。”潘万寿满口应承。
“你呢?”黎书记笑眯眯地望着娟梅。
“只要书记用得上,我还敢说什么。”
“好,一言为定。时间到了,我还得回去开个会。”潘万寿忙递给一支烟,一直送出大门口。
回到屋里,娟梅还不满足地说:“还有许多问题,没来得及反映……”潘万寿摆摆手:“就这些,也够他娃娃受了。只要拆了孟云的台,还愁你上不去。”说罢,他躺到躺椅上,照例打了个很响的饱嗝。娟梅忙沏上一杯浓茶,让父亲慢慢品着,自己喜滋滋地收拾碗筷。
日子在焦虑不安的世界中又飘过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娟梅从学校回来时,父亲早在家里。还没等她问,潘万寿的红鼻子就放起光来:“真是天遂人愿。谁知在这节骨眼上,竟出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嗨,说来谁都不信。就在黎书记极力推荐孟云的当儿,孟云反而把黎书记告下了。”
“真的?”娟梅的眼珠要跳出来似的。
“一点不假。县监委书记老彭昨天亲自过问了。”
“到底为啥事嘛?”
“为啥事!屁事。我看是他娃娃想摔干部这只铁饭碗了。上次中央调查组来,黎书记乐观了一下,把秋田产量比群众估的提高了一点,结果落了空。孟云就告黎书记不实事求是,搞浮夸。”
娟梅睫毛一闪:“孟云告状时,是不是知道黎书记在推荐他?”
“怎么不知道!亲戚朋友都劝扎了,也没劝住他。”潘万寿鄙薄地说,“他娃娃拾了个棒槌认了个针,谁爱叫人提意见?当领导的有时为了表现自己的谦虚,也不免堂皇几句,但谁如果真的信了做了,不倒霉才怪呢。”
“黎书记要是乐意接受呢?”
“乐意接受?”潘万寿一声冷笑,“你没见黎书记的样子,板着一副黑面孔,怪吓人的,严森森地找干部群众核对数字。我已经看清了,他是给孟云整材料。——反正是为咱们办了件好事儿。”
娟梅一笑,随即严肃起来。父亲的见解使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一大步。她认真警告自己,将来当上干部,切不可在领导面前马虎大意。想到这里,她十分感激自己的父亲,忙把给金亚铃送情剩下的大黄母鸡肉端上来,侍候父亲吃饭。潘万寿咬了一口鸡肉,说:“时间可能快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嗯!那块的确良,我想做条新裤子。身上的这件太旧了,人多处怕穿不出来。”潘万寿点点头:“填表的时候,关于我的历史,我要跟你说说,五八年和六八年前后,我还受过好几次奖……”
“老潘!老潘在吗?”公社的小会计钟平一头撞了进来,打断了潘万寿的话头,“老潘,给你表。”

父亲发表的几篇作品收入此文集
“什么表?”
“选拔干部的。”
潘万寿父女相视一笑:“这么快。”
钟平认真地说:“就是,时间紧得很。黎书记说,要你连夜帮孟云填好,明天一早送公社,要报哩。”
“孟云?八成是你听错了吧?”
“没有。不是推荐的他吗?”
潘万寿摇摇头:“别开玩笑了,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会计不耐烦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执行黎书记的命令。这阵儿我还要赶回去听黎书记的检讨。”说着,随手撂下那张硬白纸表,拔腿跑了。
“这他妈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潘万寿爆发似的砸了饭桌一拳,忽地站起来,“我找杨部长去。”说着,就向门外冲去,忽然一脚踩了空,扑下台阶,重重地摔倒在院里,半天没喘过气来。等娟梅把他扶到炕上时,鼻血流了出来,两颗门牙也掉了,胸胁针扎似的疼。娟梅替他擦洗干净手脸,扶他躺好,就要去叫医生。潘万寿受了内伤,头脑昏沉,胸中疼痛气闷,他隐隐地听到娟梅要去叫医生,就招招右手,催她快去。
娟梅临走时,随身带上了那张掉在地上的表。她想,事已到此,看来无法挽回了,再不能丢了孟云。现在叫他填好,当个干部,自己最少是个干部夫人。恍惚之间,她觉得孟云又像十分可爱。于是,她出了门,朝和医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插图:宋武征)
(原载《飞天》198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