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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柴记
1.2.7 送 别

送 别

社员 王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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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接着走进来的是杨长贵。他身子一歪,挎在炕沿上,原来短小精干的身子显得有些疲惫,瘦削的猴形脸上,神色也很沮丧。

“大队长,我明天要走了。今天我去公社办了手续。”

“走了?!”

“是的,我要迁回杜家山去了。”他掏出一盒友谊烟,敬了我一支,自己也抽了一支。

我说:“老杨,别迁了,咱们还是一起干吧。”

他苦涩地笑笑,摇摇头,表示决心已定。接着,他很快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几动,但是没有说话,竟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没有一点睡意了。友谊烟灭火了,我用手指揉搓着烟卷。那红色的“友谊”字样,翻来覆去地闪现,引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认识杨长贵,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正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家住在离此地三十里的杜家山。因为前村赵妈妈要招上门女婿,杨长贵就被招到村里来了。他虽然瘦眉瘦眼,但说话、办事都很在行,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我那时正当生产队长,生产搞得不错。杨长贵见我总是笑嘻嘻的,对我言听计从。他不但当面说我的好话,背地里也逢人夸我能干。我们的关系是好的。一九六六年春天,我当了大队长。在我的推荐下,杨长贵便接了我的班,当了生产队长。那年,国家在离我们百里远的断石岭探出了煤,办起了煤矿。我们大队便组织了个副业队,到矿上去搞副业。杨长贵见搞副业收入大,能抓钱,就向我要求多派出些人。我觉得这样做并不影响农业生产,就没和支书赵成元同志商量,擅自答应了他的要求。为这事,赵成元同志批评我本位主义,闹得还不好意思呢。结果,这年增产增收,社员的劳动工值达到最高水平。杨长贵家五口人,两个劳力,就骑了一辆飞鸽车子,披了一件二毛皮袄。他逢人便说我的能干,说我有领导水平,比支书赵成元强百倍。我听到后,几次劝他再不要这样说,一来不符合事实,二来影响也不好。他笑嘻嘻地答应着,后来却并不实行。好在老赵并不多心,杨长贵也好像没别的意思,我也就把它不放在心上。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被一些人揪出来批判,最大的一条罪状就是热衷于走资本主义道路,只要钱,不要社会主义。当然,断石岭搞副业,就是证明我罪该万死的铁的事实。开头,杨长贵见了我,不再是嘻嘻地笑,而是表现出惊愕的神态。我被批斗了几次后,他就开始和我划清界限了。走路躲着我,碰面也勾着头,看见装作没看见。但是相反,先前在这件事上跟我有意见的赵成元同志,却尽量替我承担责任,包揽罪名,惹得一些人骂他和我穿着一条裤子,要狠狠地斗他。可是老赵听见装作没听见,照样和我一起抽烟拉话,商讨工作,丝毫不避嫌疑。我怕老赵吃亏,就实心实意地对他说:“你也该避避风头,以后别再和我粘连了。”哪知老赵脖子一梗,反而生气了。

夺权的风声越刮越紧,杨长贵和我的界限也越划越清。终于在夺权大会上,他理直气壮地站出来,义愤填膺地跟我进行斗争了。他原先总是对我笑嘻嘻的瘦脸,现在黑青青地朝我板着,指着我的鼻子尖开了火:

“李大年,你把我们害死了。你搞重副轻农,物质刺激,把人往资本主义的死路子上引,害得人人都想发家致富,还搞什么社会主义?你的黑手在我们生产队伸得最长,我们队受害也最深。你这样搞,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与你的斗争,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我们要站稳立场,擦亮眼睛,绝不手软!”杨长贵的唾沫星子,一点一点地溅到我的脸上,我也没敢动手去揩。因为根据他的话和他气愤的样子,我怕一抬手,他会在我脸上扇两巴掌。

这次斗争后,我就靠边站了。赵成元同志挂名负责生产,杨长贵成了大队造反派的实权人物。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了。为了建树自己的威望,他就想办法在我的身上做文章,又是提审,又是戴高帽子游街,以此证明他的革命行动。至于大田荒了百亩,集体的牲畜死了十头,那他是不放在心上的。同时,他如果发现谁和我“臭气相通”,也不轻易放过。在这点上吃亏最大的,要数赵成元同志。“哼,李大年,是个顶坏的家伙,是全大队资本主义的总后台。这次要把他彻底打倒,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谁如果要跟着他,也是死路一条。”这是杨长贵的口头禅。他说得既明确又肯定,我当然不能不承认。有时候,我看着他那突然红得发紫的瘦脸,深怪自己阅历太浅,认人的能力也太差了。

待到革委会成立时,我这个“资本主义的孝子贤孙”眼看又要被扶上台。这可急坏了杨长贵。他奔走于公社和群众之间,揭露我的“滔天罪行”,陈述我上台的危险性。说我一上台,就是修正主义上了台,就要打击报复,实行法西斯专政。还说我急着想上台,连觉也睡不着了。我听了好笑。其实是他要急着上台,因为缺少台阶,所以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杨长贵的这些活动都是在暗中进行的,效果似乎不是很大。当然,我也没有闲心管那些闲事。倒是赵成元同志,却极力替我抱打不平。他兴冲冲地为我鸣锣开道,说我比他能力强,应当负主要责任。我对老赵的热心肠,又感激又不安,几次对他说:“你知道,当干部并不是个轻松事。我的‘官瘾’也过够了,免了我吧。”老赵一听,反而生气了:“我是为你来?是为咱全大队。共产党员图轻松,亏你说得出口。”

不知什么原因,杨长贵活动的效果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他见了我,又露出了笑嘻嘻的容颜,接着,搭讪着跟我说起话来。革委会成立那天,他表现得最活跃,又敲锣鼓又放炮仗。宣布我为大队革委会主任时,他带头鼓掌,一双巴掌差点没拍碎,好像他是最欢迎我当主任的人。我看着他那激动得放红的瘦脸,又大大长了一层见识。

老赵是副主任,杨长贵也代表群众组织当了副主任。当时,倒有很多人不同意他当副主任,但是上面说,一个大队缺了这样的人,就无法搞运动,所以是少不得的。我想,我和老赵确实不是搞运动的角色,运动干部只好请杨长贵当了。

人们又看到了几年前的杨长贵。他又对我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见面总是笑嘻嘻的。我们的紧密团结,不但出乎别人的意料,连我也抓摸不透了。这以后,赵大妈害了几年病,最后死了。杨长贵的飞鸽车子也卖了,二毛皮袄穿得开了花,生活越来越困难。这时候,我看出他也想抓钱。在一次大队会上,我又提出组织些人去断石岭搞副业,以副养农,增加社员收入。杨长贵啪”的一拍大腿,立时高兴地跳了起来,并且义正词严地支持我的提议:

“李主任这个意见,嗨,棒!我一百个拥护,一万个赞成。这几年,批搞副业把人害死了。你一搞副业,明明是对集体和个人都有好处,他却硬说是你重副轻农,光抓钱,搞个人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把人往死路上引。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搞副业好不好,咱杨长贵有切身体会。那一年要不是李主任有见识,组织大家搞副业,咱哪能骑得上飞鸽,穿得起二毛?!这几年要不是胡批乱斗,咱的飞鸽也不会改名换姓。——高!还是李主任的见识高。谁要对这个有意见,就不是他妈养的。”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杨长贵却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大家也就没说啥,便决定了组织人去搞副业的事。

这次搞副业正碰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风火头上。人马刚在断石岭站住脚,复辟、倒退的帽子就雪片般飞来,棍子当然又是朝我的屁股打。严令我限期追回派出的劳力。我觉得没有必要,就硬着头皮顶着。赵成元同志此时是支部书记,被叫到公社去“端正思想”,要他同意撤我的职,并考虑接替我的人选。第一天,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并再三分析了我的问题的严重性,然后问他:“你们的大队主任应当选谁当好?”

“李大年。”老赵不假思索地说。

第二天,他戴着好几顶帽子挨了一整天批,面前抽了一大堆烟灰。问他的逼他:“你们的大队主任谁当好?”

他又不假思索地说:“李大年。”

第三天,他挨着好几条棍子受了一天整,嘴皮上裂起一层血痂,最后又问他那句话,他还是一口咬定李大年。因为他是花岗岩的头脑,所以就被宣布停职检查。

杨长贵的脸上又变了颜色。有人对他交底说,当前正是运动头上,大队的领导班子烂了,你要态度端正,认识明确,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站出来。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杨长贵马上对我收起了笑脸。因为搞运动,他又忙碌得旋风般转起来。听人们议论,这次他着实想当支书呢。见他对我又恨得拧嘴的样子,我知道大难快要临头了。果然在几天以后,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会上,杨长贵又指着我的鼻子尖,唾沫星子又溅了我满脸:

“……阶级敌人真是三九天的大葱,叶枯皮烂心不死。一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兴风作浪。他们打着关心群众生活的幌子,干着复辟资本主义的勾当,想叫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次派人到断石岭搞副业,就是两种思想、两条路线、两条道路斗争的表现,是我们大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要紧紧抓住这个新动向,穷追猛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杨长贵义愤填膺、满腔怒火的批判,使我终于认识了他,也从心底里佩服了运动干部的能耐,同时觉得这样的干部实在少不得。要不,我们大队的运动就无法开展。在我最后认识了杨长贵的同时,也真正认识了赵成元同志。如果有一天必须得把自己的事业和生命交托给别人的话,我想到的第一个人会是赵成元同志。

这次运动还没有收场,杨长贵的支书还没有到手,历史的长河就跃出了狭谷险滩,向着新的壮阔的征程前进。这次民主选举大、小队干部,杨长贵算是推了个“光头”。赵大妈早没了,家事无挂牵;运动也不搞了,杨长贵要易地而生,不正是个好时机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绪轻松又不安。我抓起桌面上的一盒长征牌香烟,就向杨长贵家走去。走到门口,正迎上一个人影。

“谁?”我问。

“我。”赵成元同志的声音。

“你是啥事?”

“送送运动干部。”

于是,我们就敲响了大门。

(题图:楚柏)

(原载《甘肃文艺》197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