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事
社员 王汉英

“大妈,来碗浆水面!”
“大嫂,尝口醋调凉粉!”
“……”
一张张圆的、方的、红的、黑的、老成的、调皮的、俊俏的、傻气的脸,围着我笑着闹着,动我的锅锅碗碗,搬我的罈罈罐罐,咂嘴弄舌地寻找好吃的东西。闹腾够了,就抱怨着、挑剔着,向我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地挑水、劈柴、抹煤,兴冲冲地干起活来。
每当这时,我的心呀,像浸在蜜里,泡在糖里,甜丝丝地享受着最大的幸福。
我们的家就在公社近旁,老卢是公社书记。每逢开干部会,他手下的那伙人,就冲进我们家“反”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也有例外。去年很长一个时期,就很少有人进过我们的家。二月二我炒了五碗大豆,搁了一个月,开过两次会,还有四碗原封不动地放在灶垴;五月五我蒸了满满一盆甜糕,发了酸也没人动。我气疯了,碰巧小吴这小鬼头打门口过,我就变着脸把他“揪”进家里,唬着他好歹吃了半碗。看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好像我屋里生满了刺。
没有同志们的嬉笑打闹,我的生活像秋天的花草树木一样凋零了,枯萎了,心里充满了空虚。我一个劲地抱怨老卢,怪他不该和同志们的团结搞得这样糟。老卢却不这么认识,他说既要搞工作,又要不得罪人,他办不到。他黧黑的面孔老是绷着,两道浓眉压在深陷的眼眶上,像堆着两座大山。虽然说脚一展就到了家门,但一个月也难得回家一次。一进门,就挑水、劈柴、抹煤,嘴上像贴了封条,老半天不吐一句话。
我和老卢结婚三十年了。虽然没生儿育女,但这样苦闷的日子还是不常有的。看着他愁容锁脸的样子,我心里又气又疼。一次,大热天,我给他做了顿荞面凉粉。他迟迟疑疑地拿起筷子,用疑问的眼光盯着我。我一留神,唷,真的,我怎么还像往常一样,盛了七八碗,好像有很多人吃的样子。看着那些碗没人动,我心里空荡荡的,没意思得很!正在这时,大门吱一声响,小吴走了进来。我像得救似地奔出去,连笑带骂地把他搡进屋,把一碗凉粉塞到他手里。哪知他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揉着胸口,装作饱得很的样子,硬是把碗放下了。老卢待理不理地问:“吴斌,你修地的人上齐了?”
“还没有哩!——全大队差三十个。”
“那怎么办呢?”老卢停住了筷子。
“现在是大忙季节,我想先把劳力集中到夏收上,等以后……”
“等等等,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借口!都像你这样,工作还怎么搞?……”老卢把碗一推,浆水泼了半桌面。
小吴是个秀气的孩子,长睫毛,大眼睛,清清爽爽,和和气气,工作也是拔尖儿的。听着老卢兜头盖脑的批评,两腮憋得通红,从眼神里看出,他可是不服气呢!
老卢总是认为自己对,认为只有他自己对工作负责任。对别人的工作越来越挑剔。比如公社研究洋芋每人种一亩,小吴蹲点的一个队种了九分八,他就批评了几次;他主张莜麦的面积压到每人半亩,老李那个队却种到六分九,结果做了几次检查。任何一项工作,他都像有一个现成的模子,一定要套上去不长不短。要不,他就会说:“都不按照会上定的调调办,工作还怎么搞?”
他比以前更忙了。风里雨里下队、奔波,黑天白日打电话了解情况,黧黑的脸变得更黑更瘦了,但是工作还是不顺心。夏收总结,又受了上面的批评,气得他一天没吃饭。第二天,我特地用上好的糯米给他做了些年糕,叫他塌塌心火。正赶上开干部会,我又去公社张罗人。明明都坐在椅子上说闲话,可是张三说有事脱不开身,李四说肚子胀得像鼓,推三阻四不肯来。还是小吴面情软,拗不过我,被我“抓”了来。他像下了大决心似地坐到老卢对面,关注地盯着他的脸说:“卢书记,大家说你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太主观了。”
老卢眼睛瞪得怕人。
“卢书记,有些意见,还是大家的对,你应该采纳……”
老卢泥塑似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挫伤了大家的积极性,大家松了劲,所以工作搞不好。……”
“啪!”老卢把筷子摔到饭桌上,“好吧,都是我的错,你们都正确,你们……”
小吴眼里含着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公社开展了路线教育,接着进行整党整风。在这伟大的政治运动中,全公社都谈论着老卢的事儿,说大家对他的意见可大了。特别是小吴,一连发了两个晚上的言,批评得可尖锐呢!老卢变得黑瘦黑瘦的,眼窝更深了。我心里又气又疼:谁要你脱离群众呢!有天晚上,月儿爬上墙头,他没有来;月儿挂上树梢,他没有来;月儿歪到西天,他还没有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蒙眬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轻微的沙沙声把我吵醒了,睁开眼一看,见他趴在桌子上,咬着脸唇,在本子上一个劲儿写。我问:
“你写啥呀?公社里不是更方便嘛!”
“灯里没油了。”
直到门缝透了亮儿,他才站起来,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轻松。临出门对我说:
“今天你做些凉粉吧,要多。”
“多?!”
“对。我今天检讨。”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做了一大盆白生生的凉粉,一碗一碗摆在饭桌上。小马、小张、老李、老杜,特别是小吴,他们会来吗?还会像以前一样吵吵闹闹吗?……我回忆着,推猜着,过了吃午饭的时候,还不见一个人的面。我的心越发不安了,刚要出门去看看,忽然大门“砰”的一声,小马、小张、老李、老杜、小吴……一窝蜂似地拥了进来,嘻嘻哈哈地夺碗抢勺,挑剔吵闹。我用指头点着年轻的鼻子尖,戳着年老的脑门,心里又像抹了蜜似的甜。
老卢最后走进来,反而显得有些生疏。我忙给他递了高高的一碗,小吴一把抢过去,说:“大妈偏心。”就把高出的倒进自己碗里。一阵热闹之后,大家都静下来,挨个向老卢汇报、请示工作。有一两件棘手的工作,大家还互相争来抢去,那团结、诚恳、负责的样子看了叫人心热。我瞥了一眼老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明亮、湿润。
从此,我家的欢乐一如既往。老卢的工作也得心应手。秋收不赖,群众高兴,领导上也表扬。这样过了三个月,老卢慢慢地发起愁来。他心里好像搁着一块一天比一天沉的心事,脸上的笑容少了,吃饭胃口也差了。我问他:
“是不是工作又出了差错?”
他摇摇头。
“是不是大家对你又有了意见?”
他还是摇摇头。
我们结婚三十年,他心里的每条道道我都摸熟了,但这回我却摸不准他的脉了。我去问老李、小张他们,他们也觉得莫名其妙。大约在这莫名其妙中过了二十天,一天中午,忽然小张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小吴因播种的事,又给老卢提意见了,这还是整党整风后的第一回哩。我一听恍然大悟,原来老卢又跟小吴闹别扭了,怪道成天愁眉不展的。我接着想到了没人上门的空虚、寂寞,心里不由一寒。正在这时,老卢却兴冲冲地跑进门,好像出了大喜事儿似的对我叫:嗨,快准备好东西吃,我请来了客。”
他见我愣怔怔的,又补充道:“醋调凉粉,小吴最爱吃那玩意儿。”
“嗨,大嫂,来碗浆水面!”
“大妈,尝口醋调凉粉!”
“卢书记,今天可是你请来的客!”
“……”
一眨眼,门口又拥进了小吴、小马、老李、老杜……家里又“反”了。
在忙得团团转中,我拽了一下老卢的衣角,问到底是咋回事。老卢毫不掩饰地说:“因为没人提意见我发了这么多日子的愁,现在有人提意见帮助我,这还不是大喜事儿吗?”
“噢!”
(题图:文岩)
(原载《甘肃文艺》1978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