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物
社员 王汉英

轰!轰轰!天擦亮,劈山造地的炮声争着响起来,震得春喜奶奶家的窗棂哐啷啷颤。
养猪组长春喜奶奶,今天要出远门,正往篮子里拾掇着东西。听到最后一声炮响,她停下手,就要上养猪场去。忽然,一头从养猪场出来的大母猪,带着十二只黑不溜秋的小崽子,闹闹嚷嚷地拥进了大门。春喜奶奶慈祥的脸上立刻绽满了笑容,拍打着衣襟迎接:
“啰!老滑头,听见啦?今天的炮声,又比昨天多了三响,大家一天长股劲,一天一个样,恨不得两三天就推平座山;我们养猪场呢,只有你做了点成绩——一、二、三、四……”春喜奶奶眉开眼笑地点数起那群小猪娃。
大母猪拱拱嘴,就朝食槽边走去,小猪娃也呼啦一下跑起来,捣乱了春喜奶奶的工作。春喜奶奶脸一沉。
“哼,老滑头,先别神气!——不错,你生了六十六只小崽,个个长得赛壮牛犊,大丰收算你一份功劳。但是,你也得想想,离革命的要求有多远!去年造小平原,新修的平展展八十亩水地,胃口有多大?让它吃饱喝足,长出‘过江’田,那得要多少肥堆?祥林队长说,今年要多拿回八个大麦垛。那又得多少肥料做保证?我的心都落不到实处,只怕在咱这一环上脱了节……”
春喜奶奶口没停,手没停,说着,做着,用心用意地烫了槽好食,用短棒敲着槽边子:
“啰!吃吧,等白蹄子、黑八眉生崽后,我也要犒劳犒劳它们。咱们的养猪场要大发展……”
“吱啦——”一只小猪娃冷不丁大叫起来,春喜奶奶这才注意到,孙子铁蛋正在捣鬼。她忙嗔道:六七岁的人了,还淘气!你爹这般大时,可不像你。——我要上你妈那儿去,一会儿,你就去帮秀云姑姑去喂猪。啊!记住啦?”
铁蛋嘟地噘起了嘴:“妈为啥不来?不,我要她来!”
“乖,妈忙,妈顾不上来。”春喜奶奶摸着孙子的头劝说。儿媳妇曼萍在县农机厂当工人,前几天来信说,厂里开展社会主义大竞赛,他们小组一心要跑到最前面去,一时脱不开身回家。
“你妈和工人叔叔们正大干社会主义哩,可光荣哪!咱们应当把猪养得多多的、肥肥的,送到工厂和城市去,好好支援他们。知道吗?咱们那台手扶拖拉机就是你妈他们厂造的,他们正在开展工业学大庆,造更多更多的机器。唷,将来咱们干啥都用机器,实现机械化。奶奶奔的就是这个目标。奶奶这回去,就是给他们送礼物去。”
铁蛋放下了嘴唇,绽开了笑脸。
春喜奶奶的心暖洋洋地跳着。曼萍来信说,他们厂里新来的书记,就是当年的土改工作组长老张,他还像当年一样贴心,好几次问到自己呢!唔,今天就去看看他,谈谈社员们的心意……春喜奶奶想着自己的打算,想着该向老张说的话,赶着她那群“宝贝”,兴致勃勃地正要向养猪场走去,忽然祥林队长握着卷规划图,猛地闯进了大门,惊得小猪娃一阵乱跑。
“春喜奶,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为啥还拿自己的饲料喂它们?”
“疯啦!队长当老了,还毛手毛脚的!”春喜奶奶一边拢着猪,一边嗔怪道,“为啥?我倒要先问你,你为啥把产量定得那么高?”
“嗨!”祥林队长单手叉腰,眉飞色舞,好多年没这样爽快过,“我定高产量,有全队社员的支持,你还骂我保守;可你私盐喂公骆驼,当心曼萍回来算你的账!”
“蛋蛋!”春喜奶奶不屑同他争辩,唤过孙子,嘱咐把猪赶回养猪场,然后转身进屋,拿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刷地朝祥林一撂,祥林接到手上,喜得咧开了嘴:
“又是曼萍用自己的钱给咱队里买的?她就知道咱们要大干!嗨,你们婆媳一个心眼,算我输算我输!”祥林是四十开外的人了,硬胡楂子在嘴周围站满了岗,还是挡不住又说又笑。
“春喜奶,‘手扶’一会儿就出发,你准备好啦?”
春喜奶奶脸一绷:“说走就走,赤手空拳,也不带点礼物?”
“礼物?给曼萍的,有有有!”祥林狡黠地说,“咱们那台‘手扶’刹车有点毛病,要修理修理,就是带给她的礼物。”
“噗……”春喜奶奶忍不住失笑,忙又板起脸:
“别轻佻啦,人家是工,咱是农;人家学大庆,咱们学大寨,要拿出份像样的礼物才行。——养猪场你管不管?”
“管,管。”
“管!管!打倒了‘四人帮’,生产大解放,人家工厂开展社会主义大竞赛,咱们到底怎么个管法?”
“队委会研究了,养猪场要大发展,我来征求你的意见。”
春喜奶奶的心热乎乎地跳了起来。她成天划算着多养猪,养好猪,有一个美妙的目标吸引着她。当她一次交了二十多头大肥猪,换回那台‘手扶’时,她觉得向那个目标算近了一步。她为这个目标流汗、操劳、受尊重、挨批评;她为了这个目标高兴、着急、焦虑……但是,不论怎样,这个目标在她的心灵深处,就像一面光洁的镜子,时刻被擦得锃亮。现在,在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人们都朝着普及大寨县、实现农业机械化大进军,她怎能不急?她怎能不急着想想自己该怎样无愧于这个目标?……对了,她要亲手实现这个目标!她要更好地养猪,养猪也要机械化!春喜奶奶心中荡起了喜浪,但脸还绷得紧紧的:
“我说,大队长,别官僚啦,咱们的养猪场,今年不能平增五十,养到一百五十,就赶不上需要了。这个账算过了?”
祥林点点头。
春喜奶奶拢拢头发:“猪养多了,饲料可是个问题。昨天我打发秀云去买了本《粗料精制法》,要在粗饲料上下些工夫。这个,你想过了?”
祥林感激地点点头。
“还有,养猪场也要科学科学,不断增良种猪。听人说,双坪队暗暗跟咱闹竞赛呢,曼萍在信上说,他们工人也在搞革新,搞发明创造,咱们可得当心落后。”
祥林认真地点点头。
春喜奶奶慈祥的面容柔和起来:最重要的,就是为了积肥送肥方便,养猪场应搬到半山上去……”
“嗨!”祥林还没等春喜奶奶说完,就一拍大腿,笑出了声,“刚才有人提出了,没料到你跟他想到一块啦!”
“谁?”
“郑全大叔,奇怪吗?”
春喜奶奶撇撇嘴:“话当然谁都会说,但活还得用手干。”她从抽屉里翻出支钢笔,又从怀里掏出个厚皮本子,坐下来,脸上显出庄重的神色。
“一百五十头,定啦?”
“定啦。”
“搬猪场的事,定啦?”
“定啦。”
春喜奶奶问一项,记一项,一项一项地问,一项一项地记。每记一项,她都觉得向她的目标迈进一步,因此心里更激动,脸色更庄重:
“买磨面机的事,定啦?”
“定啦,明天就去拉。还想给养猪场买个饲料粉碎机,可得等到明年……”
春喜奶奶庄重地说:“粉碎机事关养猪机械化,我这心里确实盼呐。可眼下,关键是磨面机,所有的劳力要上阵大干,先得把手脚放利索。”
祥林搔着头皮:“一百多头猪,粗饲料靠人来加工,忙不过来,队委会研究……”
“别管!”春喜奶奶手一摆,“没有不出力就能得到的东西,粉碎机我们用增加猪场收入拉回来。我已经叫秀云和根生去做试验,先用土法改进饲料加工。她们两个年轻的加我这把老骨头,保证给你撑好这角天。——看!”春喜奶奶晃着手中的本子,满意地说:“这就是礼物,是咱们农民带给工人同志的一分厚礼——大干!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手扶’就走?”春喜奶奶的心里贮满了喜气,脸上闪动着幸福、自信和坚定的神采。她急着要把这些计划告诉老张,也告诉曼萍,让她高兴高兴。曼萍小时候,跟自己受了不少苦呢!
春喜奶奶往篮子里装着小米、红枣、鸡蛋等东西,装完后,侧着头想了想,又问:
“办托儿所的事定啦?”
“定啦,就是……”
“哼,干啥都拖拖拉拉的!”春喜奶奶又绷起了脸。这时,当院苹果树上的几只麻雀,忽然扑棱棱飞过了墙头,大门口出现了一位显得有些清癯的老奶奶。原来的两个人一齐站起来,热情地招呼她坐。老奶奶不愿坐,气呼呼地盯着祥林:
“这回该没话说了吧?”
祥林知道她是为争托儿所的事,就为难地抓起头皮。
“没问题。”春喜奶奶好像自己是队长,自信地对老姊妹说,“他光知道你刘奶奶五保户,可不懂得我们的心;他光知道我们的年纪六七十,可不知道我们的希望和目标要比这大多少倍!好久不给你活干,咋不憋得慌!这回,华主席叫我们大干社会主义,千军万马都向前冲,看他还有啥话说。”
祥林的眉头拧紧又舒开,舒开又拧紧,笨口拙舌地说:“刘妈,队委会研究,由春喜奶奶照看孩子……”
“别听他胡说。”春喜奶奶不屑地说,“这回别给他让步,把托儿所办得好好的。我养猪,你照看孩子,咱老姊妹来个竞赛。”
祥林急了:“真的,春喜奶奶。去年大家就不让你喂猪了,没说动你;今年猪场要搬远,养的猪又多,你干活又不知轻重,为咱队办猪场立了大功。眼下大干,虽然劳力紧张,但我们再不能让你劳累了。队委会决定派两个年轻人去喂猪,换下你来办托儿所。”
“别胡说。”春喜奶奶真的生气了,“去年是去年的事,今年养猪场发展了,响当当地提出大干,反而要我离开养猪场,这是啥道理?”
祥林心里充满了对春喜奶奶的敬意,他知道老人对社会主义的一颗热心,也知道要她离开养猪场有多困难。但是,他不能让老人再去劳累,他要说服她:
“春喜奶奶,今天不是你六十五岁生日吗?上次曼萍看到你那么累,一直皱着眉头。你老了,我们应该照顾、关心……”
像一块石头砸到春喜奶奶心上,她的心好半天没有动。她狠狠地瞪了祥林一眼,她不服气,她怎能服气!她从来没有服气过,她连想也没想过这样的事……没有不出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她刚要反驳,忽然秀云和根生擦着汗走了进来:
“奶奶,不行!像这样,咱们三个人再别干其他活,也粉碎不过饲料来。”
祥林忙搭上茬说:“春喜奶奶要办托儿所,另给你们加俩人,不懂的地方多向奶奶请教,保证把猪养好。”说着,就站了起来。
刘奶奶忙扯住他的衣角:“那么,我呢?”
“你——,好吧,给春喜大妈当个帮手。”
“不。孩子不多,我一个就能照顾过来,我一个……”刘奶奶固执地说着,走了。
春喜奶奶坐着,额角的皱纹一动不动。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阳光温和地照着,桃、杏的花蕾正在萌动。机器的马达声,人们的歌声笑声,翻过院墙,钻进春喜奶奶的耳膜。春喜奶奶的心绪乱了,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小猪的尖叫,春喜奶奶心里咯噔一下,就朝养猪场赶去。
养猪场一切如故。秀云和根生给猪喂过了食,又去粉碎饲料。春喜奶奶摸摸水桶,碰碰槽边,又一栏一栏察看那些猪,脸色严峻又倔强。郑全老汉提着粪筐踅过猪场,停了停,想跟她搭话,她没答理。铁蛋拿着架小飞机,跑来催她:
“奶,队长叫你哩,‘手扶’已经响起来了。”
她没答理。
“奶,我妈正在等你呢,你快去!”
孙子天真的话,勾起了春喜奶奶的一番心事。去年秋天,她也到过一回曼萍厂里,但一想起那情景,真是心里又恨又疼。当时,上面要他们养猪场总结一份经验,说是要进行表扬。她和大家用心用意地总结了一份材料,送上去,没过几天,反受了顿批评,说他们的经验是“唯生产力论”的典型。他们不服气,大摆养猪场对粮食丰收的贡献,可得到的答复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老郑全气得溅着唾沫星子,跺着脚发狠道:“我六十几的人了,干社会主义还干出了麻达。哼,咱就游手好闲落光荣!”于是,铺盖卷一夹,就离开了养猪场。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干社会主义有错,就去县上找农业局长老张。老张是当年土改工作组组长,是春喜奶奶最知根底的人。老张在二十多年前就肯定地说,革命的目标永远不变,就是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四个现代化,直到将来实现共产主义。但是,现在为啥不让这样做?
春喜奶奶扑了个空。两个月前,老张就进了干校。于是,她又去找曼萍,心想或许她知道。
曼萍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一见她来,就慌乱地压住自己写过的地方。她看到曼萍迟疑的行动和勉强的微笑,就起了疑心,趁曼萍出去打饭,她悄悄地揭过一看,原来是一份检讨,同样检讨的是“唯生产力论”的思想。从后面缀着的一个大问号来看,曼萍也不会给她满意的回答。她装着一肚子怨气和疑问回来了。临别,她和曼萍还互相鼓励:我们是贫下中农,是工人阶级,就是天塌下来,也要顶着干。她没有服。
现在,她完全明白了,是“四人帮”这块乌云想遮住太阳的光辉,把我们引向黑暗;是“四人帮”这块顽石,想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把我们引向倒退。打倒了他们,人们的热情和力量可以排山倒海!眼下,老张调到农机厂,领导曼萍他们正在大干;社社队队也成天机声隆隆,红旗招展,龙腾虎跃地闹腾起来,这是多么诱人的战斗呵!她心中的目标发出更加灿烂的光辉。正当她要亲手实现它的时候,祥林他们却不了解她的心,要她离开养猪场去落清闲,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春喜奶奶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她恨自己青春的血汗,被可恶的旧社会和地主老财残酷地挤榨了去;她恨“四人帮”作恶多端,自己被磕磕绊绊地没干舒心。她也想到,自己要是有一双力大无比的手,一天能干三天的活,不,能干十天的活,那该多好啊!一只花喜鹊感到春天的召唤,“喳”的一声飞过墙头,几只猪娃受了惊,呼地乱跑起来。春喜奶奶被那些小东西逗乐了,嘴里眼里笑起来。忽然,她又想起了件大事,忙认真地一头一头数起大肥猪:
“一、二、三、四……”
“奶奶,奶奶!”铁蛋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快去看,我妈来了,给你带来个大礼物!”
“哦,什么大礼物?”春喜奶奶心一跳。
“嗨,可厉害啦!我也说不清,你一看就知道了。”铁蛋说着,拉上奶奶就向场院走去。
“奔奔奔”的机器声响着,春喜奶奶听着有些神往:要是干啥都用起机器来,那该多好;要是养猪也……那还得等到明年。明年,那该多好!忽然,她想到上次曼萍看着她喂猪,紧紧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由一沉:是不是她也不愿我喂猪了?
春喜奶奶被孙子拉进人群,拉进曼萍身边。她怔住了:面前是一台崭新的饲料粉碎机,是一台她盼望着明年才能得到的机器!但是,此刻,它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面前了。它欢快地唱着,把粗饲料飞快地嚼细,又飞快地吐出来,已经吐了一大堆,足够一百多头猪三天吃的,这不就是她刚才幻想的力大无比的手吗?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神色严肃而庄重。她望得那么入神,连眼睛都湿润了。
正在侍弄机器的老郑全,发现了春喜奶奶,就像犯了过失的孩子,咔嚓”一声关上开关,退进人群。
春喜奶奶庄重地走过去,手一动,机器就动了起来,手又一动,机器乖乖地停止了转动。她从未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量,转身深情地望着曼萍,湿润的眼睛说明了她心中的一切。
曼萍轻轻拂去她衣襟上蹭的一块细土印,体贴地说:
“妈,张书记本来今天也要来,但厂里准备召开抓革命、促生产经验交流会,一时抽不出空。他叫我问候你,说他过几天亲自来看你的养猪场,征求大家对农机的意见和要求。——张书记为试制这台饲料粉碎机,几夜没合过眼,今天一成功,他就派车催我送来。”
祥林抢着说:“刚才跟你一块过路的公社赵书记说,这台饲料粉碎机,是你为了支援我们,开动脑筋,修旧利废,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改制出来的,成本低,使用方便。我们可得感激你哩!——春喜奶奶,还是曼萍最知你的心。”
春喜奶奶摸着曼萍的胳膊,瞥了祥林一眼:
“发动‘手扶’!”
祥林有点莫名其妙:“奶奶,曼萍不是已经来了吗?”
春喜奶奶手一摆:“工人阶级送来了他们的礼物,我们也要送我们的礼物。刚才我挑了二十头大肥猪,马上送收购站!”
机声欢唱着山村的春天。
(题图:罗承力)
(原载《甘肃文艺》197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