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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柴记
1.2.3 水跃金霞

水跃金霞

社员 王汉英

金风吹,青松叶儿翠。

一九七五年,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刚开过,松花坪生产队就在上级领导下,按照华国锋同志重要报告的精神进行整风,整顿了领导班子。新班子开过第一次社员会,就经历了一场斗争。这个斗争的故事是从派活上开始的。

暮霭从卧牛山升起好一会,郝秀扛着把铁锨,从金霞渠那儿收工回来。一进门,就把铁锨扔到墙角里,坐在台阶上生闷气。

副队长赵泉一进门,见屋里还黑灯瞎火的,就问:“怎么啦,不吃饭了?”

“吃!吃!气都叫人吃饱了!”

赵泉摸不着头脑:“这是发的哪路火?”

“别装聋卖哑!”郝秀把滑到额头前的头发一撩说,“我问你,队长的老婆今天干啥活?”

“选种子。”

“队长的姑娘又干啥活?”

“春铃嘛,郭队长不是分派她写墙报?”

“好!蹲的站的,都叫队长家的一手揽了;苦的累的,就是咱这些人的。整领导班子时,老八把你说得比屎还臭。把杜达派到他组里没说的,为啥把我也派到他组里,受他的压?”

赵泉的四方脸绷得紧紧的,叉开腿站在院子里,宽阔的胸膛被热气鼓得一起一伏。他想着贫下中农对自己的批评:说自己当队长是懒散班子,挡住了群众学大寨的手脚,他服;整顿领导班子,选郭永田当队长,自己成为副队长,他服。但老郭为啥又犯了自己以前的错误?……一想,又觉得老郭没啥错,就批评老婆道:

“什么轻活重活,还不是都要人干!就你干惯了轻活,不想干重活,老郭可不是那号人!”

郝秀冷笑起来:“口说是要一个月修成金霞渠,引水上卧牛山。可为啥还派人给年大伯修房子?就因为他给你提过意见,给新队长举过手!你当队长时,成天颠颠颠,三个月一双鞋底,可新队长今天谁见了?……”

赵泉昨天下午去商店联系拉化肥,不知道派活的详情。他想了片刻,就转身向大门外走去,要找郭队长谈谈。这是新班子踏出的第一脚,千万不能投错了步。他有意走过墙报栏前,见墙报才写了一半;走近仓房时,还听到“刷刷”的簸粮声。大后天要到种子站交换新品种,为明年的春播及早做好准备,可是选种子的活还拖着。他脸上挂起了重重的阴云,径直朝郭永田队长家走去。

学大寨,嗨,要大干,

坚持党的基本路线。

干部群众一条心,

……

厨房里传出春铃欢快的歌声。

“春铃,你大呢?”

“不在。”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全力普及大寨县。……”

赵泉踅出门来,踌躇了一下,就朝金霞渠走去。他要全面摸摸今天的进度,好跟新队长说话。

月亮还没上来,金霞渠边有个忽明忽暗的小火球。赵泉走近了,才看清是郭永田队长蹲着抽烟呢。

“呵,小赵,”郭永田看清了来人,就磕着烟锅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给你派个活儿。”说着,就咚地跳下一人深的渠道。赵泉看清,渠中间有二尺宽的一堆土没挖出来,显然是谁在有意偷懒。土堆上插着把大铁锨,郭永田又从身后抓过一把来,两人就干起来。

“化肥拉来了吗?”郭永田往上甩着土问。

“嗯。”

“跑了七八十里路,也不休息休息?”郭永田觉察出赵泉心中有事,就关切地问。

赵泉没吭声,把劲都使到锨把上。开工第一天,到处都拖拖拉拉,他心里老不高兴。自己当队长这几年,因为干不上去,跟眼前这个人没少闹意见。现在他唱主角儿,自己当配角,这台戏能唱好吗?郭永田心里也在翻江倒海: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鼓动着人们大干社会主义的豪情,松花坪的领导班子经过整顿,在原来的成员中,开除了杜达,增选了老八,新班子也建立了。但是斗争才仅仅是个开始。要实现华国锋同志代表毛主席和党中央向我们提出的“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大目标,就要形成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带领大家向前冲。以前,自己站在组员的位置上经常给赵泉提意见,现在轮到自己头上,该怎么办呢?特别是老八,他是个炮筒子脾气,跟赵泉还不交心,自己如何去做好工作呢?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直到铲完最后一锨土,赵泉直起腰来,问:“这是谁干的活?”

郭永田擦拭着铁锨,说:“这是老八一组的活,我来时,他们已经收工了。咱回去问问原因。”

赵泉鼻孔里哼了一声,跳出了渠道。郭永田心里一沉。

月亮从卧牛山的对面滚了出来,是一团圆月。银白色的清辉洒到金霞渠上,金霞渠像条黑色的长龙,直奔卧牛山。把金霞河水引进卧牛山肚里,再叫它从“牛背”上冒出来,滋润那层层梯田地,达到粮食增产,这是松花坪一个月的战斗任务,也是新班子打响的第一仗。

赵泉望着那朦胧的卧牛山顶,觉得缺乏信心。昨天早上,郭永田在队委会上提出,投入百分之六十的劳力修渠,力争二十天水上“牛背”,治服干旱对明春播种的威胁,他当时就觉得玄乎,一直摇头。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正好证明了自己的顾虑不是多余的。郭永田恰恰相反,他眯缝着眼睛望着渠道,好像渠里清水奔流;随着目光的移动,仿佛看到卧牛山顶清泉已在喷泻。他心里充满了信心。同时,也要使自己的战友充满信心。

两人开始向村子走去,郭永田的思想又回到刚才那堆土上。老八办事,向来是一斧头一楔,扎扎实实,为啥在渠当中留下了堆土?是忘了,还是没完成?都不像!他开始排那组的人名:老陈、树明、杜达……他忽然想起,郝秀也是修渠的,就问赵泉:

“你老婆没说啥?”

赵泉一愣:“说了。”

“是咋回事?”

赵泉又一愣:“啊!你说什么咋回事?”

“那堆土。”

赵泉摇摇头,鼻孔里又哼了一声。郭永田明白,这是对老八的不满。

两人默默地直走到村头大松树下,赵泉忽然停下来:

“老郭,我对你有个意见,不知该不该说?”

“你不相信我吗?”郭永田笑着,摸出了烟袋。

“我觉得,今天有些事你做得不对!你分派大妈选种,春铃写墙报,这都是轻活。以前你批评过我,这是不应当的。”

郭永田噙着烟袋,笑着,等赵泉说下去。

“两个人都没有按时完成任务,群众有意见,说你偏心,和我一样。”

郭永泉心里一震:难道这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是咋回事?

赵泉望着远处:“你是当家人,听不听由你,反正我劝你别犯我以前的错误!”

说完,赵泉就走了,因为他断定郭永田会不乐意。郭永田略一停,就赶上去,热乎乎的大手拍到赵泉肩上:

“你,提得好!我应该时刻警惕自己的思想。家,还要靠咱们大家当,靠领导班子当!”

“还有,”赵泉见郭永田态度诚恳,又说,“你不该派人给年大伯修房子,人家说你跟他拉私人关系。”

“还有呢?”郭永田笑着,心里荡起喜悦的浪花: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呢?不正是同志间这种真诚的批评与提醒吗?赵泉给了自己很好的帮助。但是,自己给他什么呢?是“你说得不对”吗?不,他所需要的不是这个;是跳出狭隘思想的束缚,为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广阔胸怀。于是,他紧紧地握住赵泉的手,吐露着知心话:

“你提得好!我们共产党员,随时随地都要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全心全意为党的事业流血流汗。心里只装着个人和小团体是渺小的,更不能搞资产阶级拉拉扯扯那一套。”

郭永田身边是经年的大松树。月光从斜对面照下来,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和两鬓开始斑白的头发,他的心底是那么热诚坦白,赵泉心一热,脸一烧,低下了头。

赵泉回到家里,正碰上老八跟自己的老婆吵架。老八站在院里,梗着脖子,用手指着屋里说:

“你还有理!你有什么理?干活磨磨蹭蹭,不准人说,一说就发脾气;完不成任务,不准人问,一问就耍态度!你是为我老八干活?还是我老八为自己上你的门?”

郝秀碰得碗碟叮当响:“我干得不好,还在渠上呢;有人图轻闲,省力气,你就看不见?”

“你说清楚,谁?”

“我不知道,问问你们干部!”

赵泉明白了,是因那堆土和派活的事儿吵。他浑身微微颤着,紧咬着下嘴唇,一步一步向老八走近。郝秀惊慌地跑出了屋。

“老八!”赵泉抓住老八的胳膊。

老八回过头来,脸上扑着热气。

“老八!我们是干部!”

老八的火气直往外冒:“干部就要管事儿!别人为了普及大寨县,一珠汗水摔八瓣;可是干部家里的人却逛逛荡荡,完不成任务!……”

血液,在赵泉身上飞快地奔流。老八故意来刁难人吗?但是,没完成任务是事实;是和队长联合起来整他吗?不,老郭的态度是那么诚恳。但是,老八为啥只盯着郝秀,却看不见老郭家的人呢?

“我说清楚,”老八临出门,还余怒未息地说,“你骂我老八,不要紧;你骂老郭,我可不依!”他是听了杜达说郝秀没完成任务后,才上这儿来的。杜达说他去取忘在那儿的烟袋时,发现了这个情况。

赵泉满腹恼怒,对着老婆发开了脾气。直到老婆坐到灶洞前抹起眼泪,他才走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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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笼罩在水一样的月光里,飒飒的夜风吹着赵泉燥热的脸。

学大寨,嗨,要大干,

坚持党的基本路线。

干部群众一条心,

全力普及大寨县。

……

村庄和它的上空,激荡着大人们的说笑声和孩子们的歌声。春铃掌着灯站在墙报栏前,灯光映红了她的脸。仓房里刷刷的簸粮声,奏着农村特有的乐章。经过传达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整顿领导班子,松花坪沉浸在大干的欢乐和紧张里。如果说,人们兴奋的心情像广袤的大海,那赵泉心中的不快只是一股小小的暗流。赵泉在场院的碌碡上蹲着抽了一支烟,听得年大伯家修房子的地方有老郭的说笑声,就起身踩灭了烟头,朝那里走去。

修房子的人们抹平了最后一锨泥,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屋子。大门外留下两个人影,紧挨着蹲下身,抽起烟来。赵泉走近他们身后。

“大哥,咱们一组的情况,我给你汇报汇报。”郭永田向年大伯说着,就像社员向队长说话时那样。咱们一组今天的任务,就是在阳坡沟修理粪场,掏五个沤粪坑。掏好以后,时间还早,又到小岔嘴掏了三个,大家说掏在刀把地头上,那儿挑水近,又居中。你看合适不合适?”

“行!”年大伯点着头。他是男社员一组的组长,今天因修房子没去上工。

“还有,掏完沤粪坑,老谭提出去修修牲口泉。我们又去掏了两个泉眼,这样牲口喝水宽展些。”

年大伯又点点头。

“掏完泉,天还没黑,大锁约上小拴去鸭儿沟找鸽子粪,准备开春种试验田;老李和三虎去砍柳条,给队上编收粪的筐;我和二牛平了平挑水的路,——顺便把你那张锨把也换上了。”

年大伯点着头,停了停说:“队上今年是十三张耧,昨天我看了一下,有两张坏了,得修理;还得添两张,要趁早心中有数。”

“好!好!”郭永田高兴地应着。

“花脊背生下牛犊后,得加些料,还得给根柱说说,他近来喂牲口有些不踏实。”

“好!大哥,还有呢?”郭永田乐得简直有点坐不住了。

赵泉通身由热变冷,又由冷变热。他当队长几年,和社员从来没这样交心过。看到眼前的两个人,他惭愧、羡慕。

“永田,”年大伯又挖上一锅烟,关心地问,“刚才杜达来说,赵泉和老八吵了嘴,赵泉的老婆又骂到你头上了,说你和赵泉不会善罢甘休。是真的吗?”

赵泉心头一跳,浑身局促起来: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犹豫间,老郭却哈哈笑了起来:

“为啥不善罢甘休?是敌人?是对头?华国锋同志在全农会议的重要报告中号召我们: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我们搬山、填沟,批判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需要心往一处想,汗往一块流!我们是同志,是阶级兄弟,有缺点就伸手帮,有意见就心贴心地谈。我相信赵泉……”

赵泉没防住,手中的烟盒掉到地上,惊动了两个人……

政治夜校里,坐满了人。

电灯发着雪白的光,照亮了男女老少兴奋的脸庞,照亮了新粉刷过的墙上鲜红的决心书。前面黑板上,“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几个字,像几面大镜子,闪闪发光。年轻人拉起了歌子,老人们高声争论着,屋子里热气腾腾。郭永田和赵泉坐在前面,正在小声交谈着什么。老八坐在后面远远的地方,抱着头生气。他从赵泉家出来,就去找郭永田,扑了个空。接着就扛了把大铁锨,上了金霞渠。今天大家超额完成任务后,又去帮采石场装车。郝秀不愿去,就给她留了点土慢慢挖。谁知好大一会时间,她连那堆土还没挖完。当组长的也觉得脸上发烧。但当他走到渠边时,到处找不见个土堆的影,心里就起了个疑团。回来一问杜达,杜达对他说了,土是郭永田收工后挖掉的,他没听清就走了。随后,老八又了解了一番春铃和她妈的劳动情况,把老郭家和郝秀一比,心里气更大。他准备当着大家的面,好好批评批评郝秀,也打打赵泉的脸。

“学员同志们!大家静一静!”政治夜校的教师小王摇着手说,她喜欢这样称呼大家。今天是学员最多的一天,她高兴得脸蛋儿红扑扑的。

歌声散了,嗡嗡声好容易平静下来。

“还有谁没来?”小王转着脸问。

“郭大妈、春铃,还有郝秀!”

赵泉脸一红,就要去叫。郭永田拉住了他:“你看,那是谁?”

迟到的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赵泉和老八都有些惊疑。

“学员同志们!”小王拉开了开场白,“今天咱们上第一课——‘坚持党的基本路线’。毛主席和党中央向我们发出了伟大号召,华国锋同志在全农会议上的重要报告提出了建设大寨县的宏伟目标,它鼓舞着我们,激励着我们,在我们面前展现了社会主义农业光辉灿烂的前景。我们要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首先就要坚持党的基本路线,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现在,就请咱们的新队长郭大叔给大家讲课!”说罢,就带头鼓起掌来。

郭永田瞪了小王一眼,微笑着站起来,额头的皱纹,古铜色的脸膛,下巴上的胡楂,都显得和谐可亲。

“大家听见了吧,小王说得好,我来做个补充吧。”他开始用洪亮的声音说,“好,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大家好结合起来领会党的基本路线。刚办起农业社那阵,有两个村庄合成了一个社。这两个村就像从一个手掌上伸出来的两根手指头,中间夹着一条河,后山上每个村有一片小树林,几乎连在一起。办起了社,人多力量大,就在中间的河上筑大坝,旱地变水地。群众的干劲可大呐!没过半个月,一座大坝就要落成。这一天,县上通知半夜有大暴雨。社委会就开了会,组织所有的人抢修大坝。群众心齐得很!人心齐,泰山移。从早干到晚,眼看大坝快筑成了,排水渠就挖通了,洪水定被战胜,人人心里压不住的高兴。可就在这时,两个队的树林那儿起了火,火是从两片树林中间烧起的,两个队的树林都有着火的危险。本来有一部分人去就可以扑灭,可是两个村的领导都想叫自己村的人去,意见不统一;群众也都互相争,拖延了时间,养成了火势。结果,两个村的人都去扑火,耽误了筑坝。洪水一来,卷走了大家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郭永田显得有些激动,接着说:“事后,这个社的领导和群众都后悔了,知道上了当。这火是地主分子点的,他为了挑拨两个队的关系,达到破坏大坝的目的,就……”

郭永田的故事被大家接着讲下去:

“这两个队就是我们松花坪和梨树坪!”

“那个大坝就是前边的金霞河大坝!”

“那个地主分子就是银昌贵,杜达还给他收过账呢!”

“杜达?……”

老年人回忆着当时的斗争风云,青年人探询着事情的最小细节,骂着阶级敌人,惋惜当时的不齐心!屋子里升腾起潮水般的喧哗声,只有赵泉和老八深思着,一句话没说。

“同志们!”郭永田忽然攥起拳头,目光灼灼,声音铿锵,“地主分子虽然死了,金霞河大坝虽然筑起来了,我们两个村的群众,跟全国人民一样,在毛主席指引的社会主义大道上前进了几大步,团结得越来越紧。但是阶级斗争还在继续,还有人想毁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堤。我们开展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群众运动,靠什么?就要靠党的基本路线,靠大寨的根本经验,靠我们的团结战斗!”

郭永田大手撑着桌面,身上往前倾着,脸上闪着坚定的神采;他面前摆着华国锋同志在全农会议上的报告。他说:

“有人说,领导班子经过整顿,选我当了队长,大家就放心了。但是,有些人却不放心。为什么?因为我们越照毛主席提出的‘三要三不要’去做,领导班子越团结,他就越害怕,因为他没空子钻。今天是新领导班子的第一次政治学习,我请大家再学一遍华国锋同志的报告,好好领会‘三要三不要’原则,好好帮我们议议党的基本路线……”

“我发言!”老八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霍地从后面站起来,激动得连脖子都通红通红的。“我看,我们队里就是有股阴风不散。就说今天的事吧,春铃是咱队的防疫员,今天给全队的二百多头猪打防疫针,队长还分派她写墙报,白天没写完,晚上又掌上灯写;春铃妈她们选种子,一天选了三天的。她们想腾出手来修渠,就赶着选,一会儿都没休息,直到刚才才停手。可是有人又说什么呢?说老郭偏心,给自家人派轻活,给别人派重活!我琢磨,这里头有人存心挑拨干群关系,破坏领导班子的团结。今天得追查清楚……”

赵泉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恨自己心胸狭窄,做了糊涂事,对不住郭永田。老八刚一说完,就站起来发言。

“我说!”郝秀猛立起身,抢到了他前面。他心里一震:她又要跟人吵架!

郝秀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眼里闪着湿润的光。忽然,一大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落下来。

“郭大叔……队长!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我私心太重,上了坏人的当!”

说着,就扑到春铃妈怀里抽泣起来。

郭永田善意地微笑着。原来他了解了今天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底细,就动员自己的老伴和春铃主动去叫郝秀,一起来政治夜校学习,好启发她的思想觉悟。春铃还热情地帮她刷了锅。

这时,会场角落里钻出一个人,勾着头,佝偻着身子往门口挨。

郝秀忽地抬起头,双眼喷射出愤怒的火花,像堵墙似的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就是他,杜达这只老狐狸!他混进领导班子后,当面卖笑,背后使刀,干尽了坏事,还假装对我关心。现在被清除了,还贼心不死。就是他今天两三次对我嘀咕:队长使偏心,春铃和她妈没完成任务;还说,队长把我分派到老八一组,是想叫老八整我;说队长派人给年大伯修房子,是为了讨好群众,拉私人关系;还说我不要把土铲完,去嚷着要轻活干……我没有学好党的基本路线,觉悟低,私心重,上了他的当。我对不起郭大叔,对不起老八,也对不起大家!”

杜达这个惯于耍阴谋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条蛆虫。

“我说!”年大伯红光满面的脸上白胡须气得抖动。他用烟袋指着杜达,以老年人特有的激动说,永田派人给我修房子,你觉得有空子钻吗?哼!你想错了。我们贫下中农心贴着心,一点空隙都没有,你想钻也钻不过去!我这房子,你当队委时也修过,难道你忘了!那天我正盖房,听说咱们的水库因塌方缺了口,不是我要表功,掏句心里话,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把全部木料拿去堵了水。不是毛主席,我有啥?解放前,我和永田给地主扛长工,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哪想到房子!今天,我把儿子送去参军,家里缺劳力,我干,全家老小干,不给队里添麻烦。我有房子住,我幸福!可是永田嫌我的房子窄小,要给我修。好,修就修吧!我知道阶级兄弟的心是热的。解放那年,我被恶霸地主阎老五绑到山上,毒打后在雪地里冻死过去,是毛主席派来的解放军,用胸口暖活了我。今天,永田是我们的当家人,他要给我修房子,他记着毛主席的话,记着自己的阶级兄弟,我高兴,我要修!我要把房子修得好好的叫你杜达看!我领情,领毛主席的情!领贫下中农的情!今天晚上,我到这里来,是我们全家的代表,其他的人都到牲口圈里出粪去了。我对他们说:孩子们,集体关心我们,我们更应该关心集体,不但要把工补上,还要干得多,干得好!杜达,这就是我的话,你听着:你过去给银昌贵收租,害得我们鸡犬不宁;后来又假充正经,混进领导班子,像蛆虫一样,破坏革命和生产。这次把你清除掉,清除得好!你还不甘心,想再混进来吗?……”

年大伯从心里掏出来的话,又一句一句落到人们心上。大家气愤地揭发、批判杜达的罪行,称赞着自己的新队长郭永田,屋子里掀起一阵高似一阵的声浪。

郭永田、赵泉、老八正坐在一起,头对头地商量着什么。商量了好一会儿。

忽然,郭永田站起来,向大家微笑着招手说:“年大伯说我是当家人,我说大家才是当家人。为啥呢?杜达今天耍阴谋,我一句没揭发他,大家就把他斗垮了。这说明还是群众的力量大,家还要大家当。大家要给我们领导班子当家。你俩说对吗?”郭永田笑着,转头问身边的赵泉和老八。

他俩红着脸,重重地点点头。

随后,郭永田掏出个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

“好,现在每个组谈谈,看明天有多少人能上金霞渠!”

“我们组能抽出五人!”

“我们组能抽出七人!”

“我们组……”

争先恐后的报数声,郭永田记都记不及。

郭永田兴奋地挥着手中的笔记本,大声说:“根据大家报的,投入修渠的劳力比原计划增加了百分之二十。队委会临时研究,向大家征求意见,提前十天完成任务,是不是办得到?”

“为了普及大寨县,我们保证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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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发表的《水跃金霞》收入此文集

激昂的声音,像战鼓,似春雷,冲破屋顶,在松花坪的田野里滚动,越滚越远!

郭永田、赵泉、老八踏着月光,向金霞渠走去。

这时,东边远远的陇海线上,一列火车正由南向北挺进。郭永田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地问同伴:“那飞奔的列车,不是全靠车头带嘛!我们怎样当好火车头呢?”“怎样正确对待自己、对待群众?”“如何迈出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新步伐?”他们紧紧地走在一起,襟怀坦白地交谈着,交谈着,直谈到二○○○年的远景!

(题图:潘山)

(原载《甘肃文艺》197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