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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柴记
1.2.2 实心眼启启

实心眼启启

社员 王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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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县农业局提出要从思想路线的高度,抓好菌肥生产。领导上派我去向阳公社了解他们那里菌肥生产的情况。临行前我给公社打了个电话,公社方书记在电话上说:“好的,公社要在青松大队召开现场会,你先去指导指导,特别要抓一下思想方面的材料,能在晚上通通气更好。”挂上电话,我就上路了。

提起青松大队,我就想起了启启。

半年前,我在县农业局办菌肥技术人员学习班。报到那天,我就把青松大队挂在心上,谁都知道,这个大队的菌肥连造几次都没成功,成了全县的“尾巴”。这次就是费上九牛二虎的劲,也要给它抓出个菌肥生产的人才来。

报到处挤满了人。我一看他们个个生龙活虎,心里先暗自高兴。我一边报到,一边溜着眼推测:那个一副生产队长模样的棒实青年,该是青松大队的吧。但是,事与愿违,一翻名单,就空着个青松大队,我不由责怪起来——又是个“尾巴”!我合上报到簿,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对面椅子上还坐着个齐我胳肢窝的少年,一张胖乎乎的圆脸,朝我笑着,脸上有些小雀斑,全是孩子相。谁家的小鬼跑这儿凑热闹来了?我一挥手说:“小鬼,没看头了,走吧。”小鬼不动窝,笑嘻嘻地说:“还没写上我哩!”“写你干啥?”“学习造菌肥。”“什么?你是学习来的!哪个大队的?”“青松大队的。”他说着,身子微微一挺,像给自己的话增添分量。“什么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向他核实了三次。当知道他确实是青松大队派来学造菌肥的时,我就像劈头泼了盆冷水,生气地想:真是吹着号儿打盹,把事没当事,派这样一个角色,有啥用场?我打定了主意,就说:“先给你买两张饭票,明天回去再换个人吧。你叫啥名字?”“启启。”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爸爸是谁?”“叫海明,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我们家里的理论辅导员。”我见他一副实心眼,就开导地说:“启启,造菌肥可是个麻烦事,你干不了……你要是不好回去,我就先给你们大队挂个电话。”说着,我就走向电话室。

没费啥事,电话挂通了。我对着话筒刚说声:“启启……”忽然胳肢窝里伸出一只手,忽地抢走了话筒,把我的半句话甩到了外边。我一转身刚要发作,就见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冲我笑笑,就抱着话筒一个劲地喊起来:“我是启启,我保证参加好学习班,再不要派人换了,我保证学好……”他一口一个保证,我又好气又好笑,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就取消了换人的打算。

学习班结束后,我就到其他大队去蹲点,关于启启的事,再没有听说过。今天青松大队倒成了先进,但启启现在怎么样呢?是不是换了人?

“同志,哪里去?”身后传来问话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壮实青年,左肩扛一对架子车轱辘,右手提一个竹制小背篼,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来。他直挺挺地打量着我问:“你是县上下来的吧?”我抹着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承认说:“是的。县农业局抓菌肥的。”小伙子惊奇地说:“那你认识金华同志吗?”“我就是。不过,我好像从没见过你呀!”他嗨地笑了,反问我:“你认识启启吗?”“当然认识,他现在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他像一见如故地把小背篼往我手里一递,说声边走边谈,就打开了话匣子:

“嗨,咱就从造菌肥说起吧。咱社员学造菌肥,这可是个新鲜事,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有些困难。我想,咱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只要学大寨需要,就是老虎的胡子狮子的毛,咱也敢拔几把用用,慢说是造菌肥!于是我胸脯一拍,就报了名。哦,忘记介绍了,我叫大牛。大家见我拍胸膛报名,都哗地鼓起掌来,只有启启忽地站起说:‘我不同意!’”

“‘咋啦?’我大大咧咧地问。”

“‘因为你不积极参加理论小组的学习,缺乏阶级斗争观念。上个月,队长叫你守机井,发电机让人破坏了,你还睡大觉!’启启提得很严肃。”

“大家一听启启的话,都犹豫了。我一看情况,急了,就忙说:如果干不出个样子,你就朝咱脸上唾。’就这样,我就开始了造菌肥的工作。”

“但是,我连搞三次,三次都失败了。当我听到一些人的议论时,心里比猫抓的还难受。我心想:咱背石头打夯都行,这事不是咱干的。我不顾干部说社员劝,就甩手不干了。”

“这当儿,大队党支部专门开了个会议,从路线上分析了这个问题,强调了多造肥、多打粮的重要性。然后选人,启启忽地站起来说:我,启启。’大家的目光刷地围住了他,像要把他看透似的,实在说,他在咱队里,还是个不显眼的角色。启启妈慌了,忙劝阻儿子道:‘启启,你!你干不了!’启启不服气地说:‘妈,你别怕,有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能取得胜利。’启启妈还有点放心不下,说:‘连大牛都没搞出个名堂,你还能比他强!’启启严肃地说:‘大牛哥失败,是他思想不对头……’”

“听,这不明明是‘将’咱的军吗?我牛脾气一犯,就开了炮:‘启启,我不行,你也是一眼看得透的材料。你要能造出菌肥来,我把你背到县上夸一回。’”

“就这样,我和启启崩了面皮。”

大牛住了嘴,启启却在我面前活动起来。他学造菌肥,经过了这许多斗争,而我却小看过他,我感到内疚和惭愧,同时也被他的精神所感动。大牛把车轱辘换了肩,叮咛我多留神,小背篼里装的是启启研究的新菌苗,原来他已经有了创造了。

“启启从县上回来,就搞成功啦?”我关心地问。“不——”大牛很健谈,他顺着话题一直说下去,“启启从县上回来,正赶上开社员会,他脚没站稳,就交了一份决心书:保证菌肥生产任务保质保量完成。大家一听,很多人摇起头来:时间不饶人!别队的菌肥都一山一山的,你的还八字没见一撇,能肯定不再失败?要是换个别人,说个活话,给自己留个后路就好了。可是启启是个实心眼,只知进,不知退,就像他妈担心的——硬开顶风船。公社方书记拍拍启启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干革命,就要有这股子敢想敢干的实在劲,不要当那种瞻前顾后、时时计较个人得失的精灵鬼。’”

“天黑了,下起雨来。我想着方书记刚才的话,心里闷,脸上烧,对启启也更不满起来,我老早往炕上一躺:好,咱就等着瞧你‘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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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保存的《甘肃文艺》,这期刊登《实心眼启启》

“‘大牛哥,大牛哥!’忽然大门外响起启启的声音。他干啥来了?启启不等我回答,又叫起来:‘大牛哥,请你当当老师,给我指点指点吧。’‘你说啥?’我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启启隔着门窗说:‘大牛哥,你虽然失败了几次,但为成功取得了经验,这可不容易。’哼,咱碰钉子出丑,难道是为你准备经验?我干咳两声,就话里有话地说:‘别打我的主意了,我刚才感冒了,要发发汗哩。’”

“门外没有了回声——启启走了。”

“真是个实心眼!要是换个别人,这个门就上不了。当时我这么想。”

“‘大牛哥,大牛哥!给你药,医生说,这药专治感冒。’哎呀,这个启启!我这病是药治得好的吗?这可叫我咋说?就只好向他撒谎:‘药我吃过了,汗也出来啦。’启启高兴地说:‘这就好。我给你带着雨衣,你放心出汗吧,我先等会儿。这雨下得多带劲,我们一定要多造肥料,大干快上,夺一个大丰收……’”

“启启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说起来没完没了,我苦恼地打断他的话,说:‘启启,你先走一步,我吃了饭就来。’”

“启启走了,我思想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启启两次上门找我,为的是啥?为什么他的心那么热,劲那么足,话那么诚恳?雨,越下越大,我趴窗口上,一阵风雨带着料峭的春寒迎面扑来,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启启今天赶了八十里山路,又参加社员会,又准备材料,这阵子他怎能不累不困?启启肯定去睡觉了,我也躺了下来。”

“‘大牛哥,大牛哥,给你饭,快趁热吃吧。’”

“他!我咚地跳下炕,一把拉开了门。启启把一罐香喷喷的面条递到我手边,诚恳地说:‘我爸说,解放前,咱们贫下中农都是一个心眼,现在更应该团结战斗,踏着一个脚窝步步登高,步步走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我听着,脸发烧,心发烫,猛地拉起启启的手,向菌肥厂奔去……”

“屋子里充满了浓烈的酒精气味,海明支书早等我们了。接种一开始,启启问我:‘你想过没有,那几次是咋失败的?’我说:‘主要是消毒不彻底。’启启揭开热腾腾的蒸笼,认真地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们可要把好消毒关。’”

“小屋子里又闷又热,加上酒精的刺激气味,使人难受。我鼻孔痒痒的,忍不住冲着面前的盆盆罐罐,‘阿幸’、‘阿幸’地打了几个喷嚏。”

“‘住手!’启启突然惊叫起来,声音大得吓人。”

“‘咋啦?’我见他满脸严肃,不知发生了啥事。”

“‘咱们消毒不彻底!’”

“‘什么?’我根本不相信。”

“‘你这几个喷嚏打出了问题。’”

“‘什么什么?喷嚏有问题?’我越发摸不着头脑。”

“‘喷嚏里有杂菌,菌苗会受到感染,我看得重来。’”

“我不服气地争辩道:‘没问题,出了问题我负责。’说着,我又动起手来。‘不行!’启启伸手夺走我手里的罐罐,板上钉钉似地说:‘以前的教训不能忘,小问题不注意,就会造成大损失。’”

“我望着海明支书,想得到他的支持。但他却意味深长地说:‘对,就是要把好消毒这一关;对思想,对工作,都要严肃认真。’”

“接种又从头开始——重新消毒。”

“第三天,启启病了,头痛、发烧,吃了药也没见效。这天晚上,我主动替启启去菌肥厂守夜。临走时,启启再三叮咛我要注意温度,不要睡得太死,我都满口应承了。”

“夜里,起风了,空中挂起一团乌云,天像要变的样子,我连着看了三次温度计,温度正常。直到鸡叫的时候,我才睡着了。”

“‘站住!’随着一声大喊和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跑出去一看,朦胧的月光下,启启正押着地主分子苟剥皮,一跛一踏地朝这儿走来。我一清醒,忙去看温度计,已经降低了许多;再去看煨的炕,火已经被湿土压灭了。”

“我一下明白了,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猛想到前几次,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却没有往这方面想,只认为是个技术问题。启启当时说:‘苟剥皮老在菌肥厂前后打转,咱可要小心。那家伙,凡是对社会主义有利的事,他都恨,咱要抓紧阶级斗争的弦。’我听了启启这番话,还觉得他多事,现在看来,启启的话实在说得对。我甩手不干,不正中了阶级敌人的计吗?”

“押走了苟剥皮,我摸摸启启的额头,啊!还烧得烫手。我急忙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他披在身上,激动地说:‘启启,你的警惕性可真高,这样发烧,还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都怪我……’启启手一摆,问我:‘你再发现过什么情况吗?’我想了想,说:‘没有。把这家伙抓住,就放心了。’启启怀疑地说:‘那杂菌感染呢?’他掌上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忽然在靠炕的那边墙上,挖出了一个一头蒙着黄土的白粉笔,墙上立刻出现了一个透亮的洞。啊!问题原来在这里!我说:‘启启,你给我上了一课,我找这家伙去。’”

“时间在战斗中过去了。到期满的这天,密闭的小门打开了,盆盆罐罐里透出冰片似的香气,大家都高兴地喊起来:‘成功啦!成功啦!’只有启启静静地拨弄了一会,然后手一摆说:‘杂菌感染,不能扩大生产。’大家一下呆住了,都盯着启启,不知说什么好。我端着一罐罐菌肥,不服气地说:‘启启,不要给自己过不去,这不是好好的吗!’启启坚决地说:‘我们不应该原谅自己的错误。我没搞好,大家好好地批评我,也帮我找找失败的原因。’”

“人们一时议论纷纷:‘这下可抓瞎了,肥料一落空,咱可拿啥增产?’‘都怪启启,要不,咱早从其他方面想好办法了。’‘我说启启还不错,头一回嘛!’‘对,启启下的那些苦,我就办不到。’”

“我真替启启难受,也替他不平。我刚要替启启说几句,忽然启启妈抱个罐罐,急颠颠地走来,边走边说:‘启启,快来看,成功啦!’大家过去一看,是罐透着冰片气味的好菌肥。启启眼一亮,向大家一招手,就往家里跑。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跟着跑起来。”

“一到启启家,大家都吃了一惊:炕周围用单子围着严严实实,炕上摆满了盆盆罐罐,里面盛着一色的好菌肥。地上搭了床,启启一家都睡在地上。原来启启为了多造肥,多打粮,在家里办起了菌肥厂。”

“你看!”大牛突然话锋一转,指着道路两旁丰收的庄稼,感慨地说:“这些从来没见过的好庄稼里,都含着启启的汗水啊!”

大牛讲完了,我却长久地被启启的精神感动着。我忽然觉得他像一部小小的发电机,不停地生产着光和热,为社会主义,为农业学大寨,但从不为自己。

“砰!”大牛放车轱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深思,原来已经到了青松大队部。菌肥厂就在大队部旁边,启启正抓着话筒,好像向方书记汇报什么。他那带雀斑的圆脸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乐呵呵的。我进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话筒,要把我对这个平凡人物的热爱和敬意,全部地倾吐给方书记……

(题图:宋武征)

(原载《甘肃文艺》197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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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父亲和创作班学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