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梅

社员 王汉英
老队长要去大队林场当领导啦,我这个副队长心上像拴了个秤砣,忽悠忽悠的沉。老队长一走,这个担子不是要我来担了吗?
老队长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名叫耿忠。他这个老长工出身的基层干部,思想红,革命干劲大,有他领头,再大的困难,咱也不往眼皮里夹一夹,就用脚底板蹚了。
但是现在他要走了,我却在心里划开了道道。
划啥道道?因为在今天公社召开的生产队长会议上,要讨论当年粮食的增产问题。咱这当队长的,心里总得先有个谱呀!
我端着一只大黑碗,正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掂量增产指标,忽然,“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从门口闯进一个人来。我一看,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冬梅。
冬梅见我正吃饭,就收住脚,二话没说,就把一张大字报哗啦啦抖开来,要我带到公社会场上去。我一看,标题是“坚持前进,反对倒退”。嘿,头等大事抓得不错!我满意地接着看下去。可是,越看越不舒服起来,因为大字报上提到的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看出是在批评我右倾保守,最后还把增产指标提得那样高——增产三成,真是吓死人!
我拿筷子狠劲地敲打着碗边说:“咱这东坡生产队,去年粮食产量在全公社冒了尖,多种经营也占了个头,增产潜力挖了个底朝天,现在油水不大了!”
冬梅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问:“那么,就到顶啦?”
我骨碌咽下一口饭,理直气壮地说:“咱们今年不是又添置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繁殖了三头牛,一匹马,四个骡,怎能说倒退?只是我想,戳破天,只能增个一半成了。”
冬梅哗啦啦卷起大字报,“咚咚咚”地冲出了大门。
踏进公社的门,我立刻看到一伙人正围在一张大字报前在议论,公社李书记也站在人圈外,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近一看,啊,这不是冬梅那张大字报吗!立时拴在我心上的那个秤砣更加忽悠忽悠地摆起来!
会议开始后,我正勾着头在考虑发言。忽然一阵热烈的鼓掌,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头一看,原来大家在欢迎冬梅!接着公社李书记宣布:请东坡铁姑娘队的队长冬梅同志先发言。这一下把我弄懵了。我心想:这个愣头青啥娄子捅不出来!她在这儿放炮容易,担子却要我挑呀!
我两只眼忙找老队长,想叫他出面挡一挡,先不要捅娄子。老队长靠墙蹲着,吱儿吱儿地抽旱烟。我“吭吭”干咳两声,引他转过脸来,就一个劲地向他打手势挤眼睛,就差喊出声来。可是老队长手拿旱烟袋,四平八稳地蹲在那儿,朝站在李书记身边的冬梅微笑着,看上去很高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唉,真没办法呀!
冬梅脸红红的,一只手按着桌角,代表铁姑娘队发起言来。我一听她提的产量跟大字报上写的一模一样,生气地想,增产,增产,谁不知道增产!谁不爱多打粮食?谁不愿给国家多作贡献?可就是这么个条件,你能咋?除非你能一下子把剩下的六十亩旱地变成水地!
“六十亩旱地能不能变成水地?”冬梅声调激昂地说,“能!我们东坡队的贫下中农决心把六十亩旱地全部变成水地,拿回更多粮食,支援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可是有些人,却背着‘增产到顶论’、‘唯条件论’的大包袱,直不起腰,迈不开步,说这‘油水不大了’,说那‘戳破天了’,眼里只有牛马骡,却看不到贫下中农改天换地的无穷力量……”
听,我这个队长还没“正式”哩,就有一大堆麻烦在那儿等着。我浑身上下像有三百只蚂蚁一齐抓挠,从里到外不舒服。肚子里的发言稿,早被搅得七零八落,还发啥言呢!只好抱了头蹲着。
散会后,我兜着一肚子火气往回走。
“哎!继成,等一等——”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我回头一看,老队长忽闪着青棉袄的前襟,噌噌地追上来了。我气呼呼地站着,连脸也不转。
“嗨,被‘将’了‘军’啦!”老队长乐呵呵地笑道,“‘小将’追上来了,咱们‘老将’得欢迎,也得加劲,要不就落后啦!”我气鼓鼓地冲他说:“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到时候,就别怨我丢了先进。”言外之意就是说,队长这副担子现在是要我来挑呀!
老队长好像全然不懂我的言外之意,仍然乐呵呵地笑道:“冬梅这会儿可成了闯将……”
“闯将!创业难,守业更不容易。”我还是没好气。
“当然,”老队长紧走两步说,但是只守不创,那就不叫革命了。”登上山头,老队长指着对面山脚下那片果园,深情地说:“唔,看吧,那是守出来的,还是创出来的?”
经他这么一问,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吃罢晚饭,我怀着对年轻一代的关心,去找冬梅,想耐心地开导开导她。
冬梅的屋子里亮着灯光。我推门进去,不见人影。桌上摊开着书和笔记本,看样子,她出去不久。我坐在床头,思考着六十亩水地的事,吱啦吱啦抽起烟来。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冬梅两腿泥巴地进来了。她把被汗水粘住的短发往后一掠,一双大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说:“继成哥,我正要找你。”她把手中的一卷纸打开铺在桌面上,兴冲冲地说:“这是我们铁姑娘队刚画的一张草图,先请你看看。”
我哪有心思看这个,只瞟了一眼,就说:“冬梅,你这炮可放得不小呀!六十亩水地,三年五年成,两三个月可办不到。我看,咱们还是压压产量,更保险些。”冬梅的眼瞪得大大的,在图上指指划划,不服气地争辩说:“怎么办不到?咱这东河坡度大,水量也足。先在这儿一闸,这儿开一条渠,再把水引到这儿蓄起来,就可以提上来浇地。搞得好,用不上三个月时间。”
我见她反而开导起我来,就不由得有点恼火。领导生产,哪能这样顾前不顾后地蛮干呢!我便说:“做的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你把人全都拉上去,这积肥、送肥、春播就不搞啦?还有,即使把水引过来,哪有机器提呀?”冬梅说:“只要抓好政治思想,充分调动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的积极性,调配得当,并不影响其他活路;至于机器,李书记说,可以帮助我们解决。”我一挥手,干脆来了个快刀斩乱麻:“这个漏子我可有责任堵住,别的不说了,就谈谈压产量的事。”
“冬——梅——”铁姑娘队的姑娘们远远地喊起来,冬梅和我招呼了一声,便抓起那张图,头也不回地向东河跑去。
星空底下,东河那儿灯光忽明忽暗,冬梅她们在干啥呢?我想弄个明白,就朝东河那儿走去。
东河,我是熟悉的。修渠引水的事我也想过,但觉得困难太大。我沿着河岸走着,想着,开始感到自己的看法也太主观,觉得冬梅说的也有道理。要能下把狠劲,说不定还真像冬梅说的,能赶出六十亩水地来。
忽然“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我忙寻声跑去,见有个人站在水里,呵呵笑道:“好,好,冬梅,就这么办,既省工,又牢靠,保险两个月完成。”我一听是老队长的声音,扑上去,要拉他出水。他见我不是冬梅,又呵呵地笑起来。我埋怨他说:“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和年轻人一起摔打,看掉下水去啦!”老队长哗啦哗啦蹚着水说:“不是掉下去的,是我想试试水的深浅,证实一下冬梅她们的设计。不错呀,这些小将就是比咱敢想敢干,我服了,你呢?”
清清的河水在星光下发着暗蓝的光,夜是冰冷冰冷的。但是老队长、冬梅和她的伙伴们正在热气腾腾地测定水渠,忘记了寒冷和疲劳。我还有什么说的呢?我一把把老队长拉出水,激动地说:“既然你们都豁出来了,我还怕啥!”就接过老队长手中的标杆,向冬梅对齐。老队长站在我身边,热情地指点着:“还错一点儿,向上!”
当夜,我们就测好了渠道的线路,这时,三星已斜斜地滑下山去了。
我躺在炕上,心里很不平静。我想,把这六十亩水地按期赶出来,不但保住了先进,而且还能给国家多做贡献,冬梅有闯劲,是个好接班人,得向老队长建议建议,选她当副队长,给自己做个帮手挺不错。想着想着,就入睡了。
“咚咚”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翻起身,拉开门一看,见冬梅鞋袜湿湿地站在门口。我问她:“咋啦?”冬梅没回话,拉起我就走。到东河那儿一看,我吃了一惊:原来昨天夜里我们插好的标杆,一字儿向上游移过去,排队似地站了一行。这儿河床宽,筑坝很不容易,加上地形凹凸不平,不但费工,而且费料,渠道是绝不能从这儿开的。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问冬梅:这是谁搞的?”冬梅指着身后的耕地反问我:“这是哪个队的?”我觉得奇怪,就说:“谁不知道是北坡队的。”她闪动着明亮的大眼说:“我们能不能把渠道从这儿开过来,提高水位,把北坡队的这三十多亩地也变成水地?”
噢,是这么回事!我问:“老队长的意见呢?”
冬梅说:“老队长叫我先问问你。”
“我坚决反对!”我的怒气像火山似地发出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嚷:你是队长还是会计?为什么出这样的主意?咱烧锅别人下米的事,我不干!”我气冲冲地去拔标杆。

《冬梅》发表在这一期的《甘肃文艺》
“别动!”冬梅脸憋得红红的,一把抓住标杆,气呼呼地抢白我:“咱们修水利,搞增产,是为革命还是为谋私利?是光靠队长会计,还是靠广大贫下中农?”我一见她顶撞我,更加粗了脖子红了脸地说:“哼,我看你是成心拆我的台,为什么老队长要走,大事轮到我头上了,你就出来胡跳腾?”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夺标杆。冬梅死死地抓住标杆不放,跺着脚嚷:“你不同意,可全队贫下中农都同意,你先走走群众路线。”
“我们来啦!”我一看,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操着锨,扛着镢,拉着车,蜂拥而来,一下子把我们围在当中,吵吵闹闹地说:“冬梅,你的主意太好啦,北坡队比我们落后一步,大家老想帮一把,就是不知从哪儿下手好。现在照你提的干,真是一举两得。”
我放开了标杆,看见老队长也来了,拿着旱烟袋,站在人丛里笑,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我正不知怎么办,忽然从北边又奔来一群人,冬梅看见,就嚷起来:“李队长,消息好灵通!”北坡生产队的李队长,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和我最要好。他领着他们队的几十个男女社员,同样操着锨,扛着镢,推着车,吵吵闹闹地来了。李队长抓住我的手,连连摇着说:“你们风格真够高,先进不忘帮后进。通过批林批孔,我们也不甘心落后。现在我们同心协力,按期完成近百亩水地。噢,至于抽水机器,我们可以抽一部出来,暂时两队轮流提灌,保证不误事。”
我又惭愧又激动,脸上火辣辣地烧,心里的热气一股劲地直往喉头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我心里一亮,向老队长说:“我有个建议,咱们就地召开贫下中农会,由我向大家做检讨。”老队长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深情地点点头,说了声“好”。我看到,他那额上深深的皱纹,又一次舒展开了。
会上,老队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要交班了,得选个新队长领着大家干,大家看看选谁好?”
我毫不犹豫地说:“选冬梅!”
“选冬梅?同意!”大家哗地鼓起掌来。冬梅羞涩地朝我笑着,然后谦虚地点点头。我会意地操起一把大铁锨,说声“干”,就跟着冬梅向前走去!
阳光冲出薄云,洒满山川……
(插图:朱冰)
(原载《甘肃文艺》197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