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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清初诗人、戏曲家。37岁之前在家养亲、读书。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南巡北归，特至曲阜祭孔，37岁的孔尚任在御前讲经，颇得康熙的赏识，破格授为国子博士，赴京就任。39岁，奉命赴江南治水。康熙二十九年(1690)，奉调回京，历任国子监博士、户部主事、广东司外郎。次年三月被免职，在京赋闲两年多，然后回乡隐居。有《桃花扇》、与顾采合著《小忽雷》传奇，及诗文集《湖海集》、《岸堂文集》、《长留集》等等。【夜行船】(末)人宿平康深柳巷^［1］，惊好梦门外花郎^［2］。绣户未开，帘钩才响，春阻十层纱帐。

下官杨文骢^［3］，早来与侯兄道喜^［4］。你看院门深闭，侍婢无声，想是高眠未起。(唤介)保儿，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杂)昨夜睡迟了，今日未必起来哩。老爷请回，明日再来罢。(末笑介)胡说!快快去问。(小旦内问介)保儿，来的是那一个?(杂)是杨老爷道喜来了。(小旦忙上)倚枕春宵短，敲门好事多。(见介)多谢老爷，成了孩儿一世姻缘。(末)好说。(问介)新人起来不曾?(小旦)昨晚睡迟，都还未起哩。(让坐介)老爷请坐，待我去催他。(末)不必，不必。(小旦下)【步步娇】(末)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黑甜共一乡^［5］。可也亏了俺帮衬，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

(小旦上)好笑!好笑!两个在那里交扣丁香^［6］，并照菱花^［7］。梳洗才完，穿戴未毕。请老爷同到洞房，唤他出来，好饮扶头卯酒^［8］。(末)惊却好梦，得罪不浅。(同下)(生、旦艳妆上)【沉醉东风】(生)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合)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末、小旦上)(末)果然起来了，恭喜，恭喜!(一揖，坐介)(末)昨晚催妆诗句，可还说的入情么?(生揖介)多谢!(笑介)妙是妙极了，只有一件。(末)那一件?(生)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看袖介)小生衫袖，如何着得下?(俱笑介)(末)夜来定情，必有佳作。(生)草草塞责，不敢请教。(末)诗在那里?(旦)诗在扇头。(旦向袖中取出扇介)(末接看介)是一柄白纱宫扇。(嗅介)香的有趣。(吟诗介)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诗。(付旦介)还收好了。(旦收扇介)【园林好】(末)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须紧紧袖中藏。

(末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9］，更觉艳丽了。(向生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10］。(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小旦)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江儿水】送到缠头锦，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今日又早早来看，恰似亲生自养，赔了妆奁，又早敲门来望。

(旦)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11］，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生)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末)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了。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三百余金，皆出怀宁之手。(生)那个怀宁?(末)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生)是那皖人阮大铖么?(末)正是。(生)他为何这样周旋?(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五供养】(末)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12］。秦淮妙处，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阮，嫁衣全忙。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13］，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生)请教。(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之门^［14］，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15］，只为救护东林^［16］。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之水火^［17］。近日复社诸生^［18］，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亦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19］、次尾^［20］，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旦怒介)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川拨棹】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提防旁人短长。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我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拔簪脱衣介)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

(末)阿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小旦)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拾介)(生)好，好，好!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向末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前腔】(生)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末)圆老一段好意，也还不可激烈。(生)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21］。(末)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生)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末)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兴尽还。”(下)(旦恼介)(生看旦介)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小旦)虽如此说，舍了许多东西，倒底可惜。【尾声】金珠到手轻轻放，惯成了娇痴模样，辜负俺辛勤做老娘。(生)些须东西，何足挂念，小生照样赔来。(小旦)这等才好。

(小旦)花钱粉钞费商量，

(旦)裙布钗荆也不妨。

(生)只有香君能解佩，

(旦)风标不学世时妆。

［1］平康:唐代长安里名，妓女聚居之所。［2］花郎:卖花人。［3］杨文骢:即杨龙友，贵阳人，弘光朝官常、镇二府巡抚，后从唐王聿键抗清，兵败被杀。［4］侯兄:侯方域，河南商丘人，晚明复社重要人物。［5］黑甜:民间称熟睡为黑甜乡。［6］丁香:花名。此指形似丁香花蕾的衣纽。［7］菱花:借指镜子。［8］扶头卯酒:早晨卯时前后为清醒头脑，振奋精神所饮的酒。［9］上头:女人婚后发髻作成人装饰。［10］尤物:绝色美人。［11］马督抚:马士英，时任凤阳总督，弘光朝总揽朝政，以贪邪称。［12］坐车郎:相传晋潘安才高貌美，每乘车出游，妇女争相观看，投以果饵。［13］年伯:父之同年。［14］赵梦白:赵南星，高邑人，熹宗时官至吏部尚书，为魏忠贤所忌，矫旨削藩，贬戍代州而死。［15］魏党:明末宦官魏忠贤为首的阉党。［16］东林:东林党。［17］水火:比喻不相容。［18］复社:明天启年间由张溥等人倡结，实为东林党裔脉。［19］定生:陈贞慧字，江苏宜兴人，明复社人物，明亡隐居不仕。［20］次尾:吴应箕字，安徽贵池人，明复社人物。［21］从井救人:意谓无济于人而有损于己。此处意思是不顾自己的名节去救助别人。

《桃花扇》写明代末年复社名士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倾心相好，共同拒绝阉党余孽阮大铖等人的笼络。后来阮大铖等人得势，便打击迫害侯、李两人。侯方域逃离南京，新贵田仰要强娶李香君，李香君誓死不从，倒地撞头，血溅侯方域赠与的定情物诗扇。经过千难万阻之后，侯方域与李香君又相遇于栖霞山白云庵。经过张道士的点化，二人感悟出家，分别幽居在深山之中的采真观和葆真庵里。

全剧四十出，本文选自第七出。从情节内容来看，侯方域与李香君相爱是有着时代背景的。一方面，明朝改革派的“东林党人”侯方域等逃难到南京，和其他人重新组织“复社”，和曾经专权的太监魏忠贤余党，已被罢官的阮大铖作斗争。侯方域与李香君相爱虽非正式夫妻型但是还是有着真诚感情的。另一方面，李香君虽然身份卑贱，但是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一定的正义感，与侯方域相爱进而梳拢也是看上了他的立场、文才和感情。这种真心的两情相悦非魏忠贤、阮大铖非等小人可以同日而语。此外，作者在描叙杨文骢根据阮大铖指使送来大批妆奁巴结、笼络侯方域的时候，采取了对比的写作手法刻画侯方域与李香君两个人不同的态度和反应。侯方域在杨文骢一番巧舌如簧的劝诱之下，立场有所动摇，行为有些犹豫。而李香君在明白妆奁的由来之后，识破其中阴谋，愤怒斥责侯方域:“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拒绝接受妆奁，体现了李香君明大义、辨是非，不阿附权贵的高尚品德。

本文为后来进一步刻画李香君品行高洁、侠义美慧、有着民族气节的性格奠定了基础。

1．包世臣《艺舟双楫》曰:“近世传奇以《桃花扇》为最。浅者谓为佳人才子之章句，而赏其文辞清丽，结构奇踪;深者则为其旨在明季兴亡，侯、李乃是点染，颠倒主宾，以眩耳目。用力如一发引千钧，累九丸而不坠者，近之矣。”

2．胡雪冈著:《孔尚任与桃花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