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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自署清远道人，别号玉茗堂主人，江西临川人，明代杰出的戏剧家。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历任南京太常博士、詹房事主簿、礼部祠祭司主事等等。曾贬广东徐闻县典史。终因不满横行的税监，返回故里。思想徘徊于儒道释之间，与李贽为友，受泰州学派影响，推崇人生“至情”，反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主要作品有“临川四梦”，又称“玉茗堂四梦”:《牡丹亭》、《邯郸记》、《紫钗记》、《南柯记》。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有《汤显祖全集》。【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1］。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2］?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3］，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4］，恰凭阑。(旦)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步步娇】(旦)袅晴丝^［5］，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6］。没揣菱花^［7］，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贴)今日穿插的好。【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8］，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9］，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10］。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11］。(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12］，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13］!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14］。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15］!(贴)成对儿莺燕啊。(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16］，呖呖莺歌溜的圆。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17］，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18］。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19］;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20］?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21］，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22］。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23］。(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24］，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山坡羊】(旦)没乱里春情难遣^［25］，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我生小婵娟^［26］，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27］。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28］。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29］，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介)

［1］乱煞句:撩乱心儿的春光遍地都是。［2］恁(rèn):为什么。［3］梅关:在大庾岭上，此为虚指。［4］宜春髻子:古代女子立春日，剪燕形彩纸，贴宜春字。这里指饰有宜春彩燕的发髻。［5］袅晴丝:春日里，晴空中如烟的游丝。［6］花钿:嵌有金花珠宝的头饰。［7］没揣:不料。菱花:镜子。［8］八宝填:嵌着宝石的嵌饰。［9］沉鱼落雁:形容女子极美。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者，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10］羞花闭月:形容女子极美。曹植《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11］惜花:怜花。《开元天宝遗事》:“天宝初，宁王……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12］王勃《滕王阁序》:“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窗雨”的省文。［13］锦屏人:深闺人。忒:太。韶光:春光。［14］荼縻:花名。烟丝:游丝。［15］牡丹二句:牡丹虽美，但开在春尽时，哪能占百花第一呢!［16］翦:剪。［17］缱:留恋不舍。［18］十二亭台:虚指，指许多。［19］折桂:喻科举及第。［20］蟾宫:月宫。古代称科举登科为蟾宫折桂。［21］昔日句:宋朝刘斧《青琐高议·流红记》:“唐僖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从御沟流出，为于佑所得，佑亦题诗于红叶，投放御沟上流，韩氏亦得而藏之。后帝放宫女三千人，于佑恰好娶韩氏，成亲后，各从箱内取出红叶相示。”［22］《题红记》:明朝王骥德所写剧本。《崔徽传》:出自张君房《丽情集》，写妓女崔徽与裴敬中的爱情故事。此处恐为《莺莺传》或《西厢记》的笔误。［23］成秦晋:联姻。［24］笄:盘头发或别住帽子用的簪子。及笄: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即成年。［25］没乱里:形容莫名地心绪烦乱。［26］婵娟:指代美丽女子。［27］一例:一律。［28］则索:只得。［29］迁延:拖延。

《牡丹亭》共五十五出，本文选自第十出《惊梦》。

从内容来看，本文刻画了杜丽娘因游自家后花园，在自然春光的引领下陡然从一个沉睡已久的黑暗混沌的礼教之梦中醒来，由美好绚烂的自然春光领悟到自己青春年华的美好、寂寞、易逝而无法把握。这种领悟能在禁闭深闺的女子身上发生，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可以说，杜丽娘的游园有着封建社会被腐朽礼教束缚禁锢已久的青春意识与生命意识觉醒的深长意味。在没有得到封建家长的许可而擅自迈出家门，本身就是一种个性张扬的体现和突破。

在结构上，本文是《牡丹亭》情节推演、主题衍生的关节点。从【绕池游】到【醉扶归】是写游园之前，杜丽娘经历并且克服了思想矛盾。从【皂罗袍】到【隔尾】是写游园途中，杜丽娘由惊喜转而伤感。以下是写游园之后，杜丽娘由身世之叹、精神疲乏顿入梦境。正是因为游园，美好的春光唤醒了杜丽娘的青春意识与生命意识，才有后来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一往而情深。从游园前的恋春自恋，游园途中的赞春自赏，至游园后的伤春自怜，杜丽娘由娇羞而惊喜，由感叹而幽怨的婉转心曲随着游园时春光的流转自然流淌，本文由此塑造了一个外表美丽娴雅、内心明透灵动，珍惜青春、追求真爱、热爱生命、崇尚自由的闺阁女子形象。

从情感内蕴来看，杜丽娘游园的前后过程与青春觉醒的过程同步，自然的春光与生命的春光互文，伤春的愁绪与思春的情怀并生，这种景语情语二位一体、隐喻双关的抒情结构使得戏曲深情细腻、绵缈蕴藉、幽婉精致。加之曲文典雅绮丽，曲调婉转优美，本文得以成为几百年来经久不衰、脍炙人口的经典。

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曰:“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

2．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