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自厌

高　明

【作者传略】

高明(约1301－1371或1359)，字则诚，自号菜根道人，浙江瑞安人。元末明初著名的戏曲家。至正五年(1345)进士。曾任处州录事、福建行省都事、庆元路推官等职。为人处事清廉耿介，富有正义感。后隐居宁波城东，以词曲自娱。明初，朱元璋闻其名，使使征之，高明借心疾为由，佯狂不应。《琵琶记》为高明晚年作品。此外，戏曲还有《闵子骞单衣记》，诗文有《柔克斋集》二十卷，均不传。《永嘉诗人祠堂丛刻》载其诗歌40余首。

(旦上，唱)【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1］，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已^［2］。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管取?(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3］。【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4］，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5］。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介)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非不欲买些鲑菜^［6］，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吃时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埋怨杀了，也不敢分说。苦!真实这糠怎的吃得。(吃介)(唱)【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7］。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8］。悄似奴家身狼狈^［9］，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不吃放碗介)(唱)【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为怨鬼。公婆老年纪，靠着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漫把糠来相比，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外净上探，白)媳妇，你在这里说甚么?(旦遮糠介)(净搜出，打旦介)(白)公公，你看么?真个背后自逼逻东西吃^［10］，这贱人好打!(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净慌吃介)(吐介)(外白)媳妇，你逼逻的是甚么东西?(旦介)(唱)【前腔】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将来逼逻堪疗饥。(外净白)这是糠，你却怎的吃得?(旦唱)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11］，公公，婆婆，须强如草根树皮。(外净白)这的不嗄杀了你?(旦唱)嚼雪餐毡，苏卿尤键^［12］;餐松食柏^［13］，到做得神仙侣，纵然吃些何虑?(白)公公，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外净白)胡说!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

(外净哭介，白)原来错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杀了我!(倒介)(旦叫介)(唱)【雁过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尽心相奉事，番教你为我归黄土。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抛弃了奴?

(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前腔】媳妇，你耽饥事公姑。媳妇，你耽饥怎生度?错埋冤你也不肯辞，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我料应不久归阴府。媳妇，你休便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唱)【前腔】婆婆，你还死，教奴家怎支吾^［14］?你若死，教我怎生度?我千辛万苦回护丈夫，如今到此难回护。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箧又无。(外叫净介)(唱)【前腔】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我骨头未知埋在何处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15］，吉凶事全然未保。(并下)(末上白)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自家为甚说这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名唤做赵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两月，丈夫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年饥荒，家里只有公婆两口，年纪八十之上。甘旨之奉，亏杀这赵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籴些粮米做饭与公婆吃，他却背地里把些细米皮糠逼逻充饥。唧唧^［16］，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公婆不知道，颠倒把他埋冤;今来听得他公婆知道^［17］，却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他家里探取消息则个。(看介)这个来的却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慌?(旦慌走上介，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见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却要来。(旦白)公公，我衣衫首饰尽行典当，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区处?公公可怜见，相济则个。(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椁之费，皆出于我，你但尽心承值公公便了^［18］。(旦哭介)(唱)【玉包肚】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没棺椁送在荒坵?(合)相看在此，不由人不珠泪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末唱)【前腔】不须多忧，送婆婆是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直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

(旦白)如此，谢得公公!只为无钱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须知此事有商量。(合)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肠。(并下)

【注释】

［1］稔(rěn):庄稼成熟。［2］身已:自己的身体。［3］实丕丕:实实在在。［4］骨崖崖:瘦骨稜稜。［5］战钦钦:战兢兢。［6］鲑(xié)菜:泛指鱼类菜肴。［7］牢嗄(shà)住:紧紧的卡住。［8］控持:折磨。［9］悄:恰如。［10］逼逻:安排。［11］狗彘食人食:语出《孟子·梁惠王》，原指狗猪竟吃人的食物。此处反用其意。［12］苏卿:汉苏武，字子卿，杜陵人。武帝时，出使匈奴，遭匈奴拘留十九年，终得全节而归。［13］餐松食柏:相传神仙不吃烟火食，以松柏之实为粮。参见刘向《列仙传》。［14］支吾:对付、支持。［15］青龙共白虎同行:古代星命家以青龙为吉星，白虎为凶星。［16］唧唧:即啧啧，赞叹之声。［17］今来:当时的口语，犹如近来。［18］承值:侍奉、看护之意。

【鉴赏导引】

《琵琶记》全剧共四十二出，写汉代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悲欢离合的故事，突出强调的是现实生活当中忠孝两难全的思想主题，历来被誉为“传奇之祖”。本文选自第二十出。

本文写在蔡伯喈上京赴考之后，赵五娘独自担负起侍奉公婆等家庭生活的重担。由于遭逢灾荒，生活极端困难，赵五娘典尽衣服首饰，历经千辛万苦籴来粮米供养公婆，自己却在背地里以皮糠充饥。这一情节的敷衍，刻画了赵五娘善良、贤惠、尽孝、坚忍、勤朴的传统美德，例如:“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已。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管取?(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从赵五娘的行为当中也可以看出她具有在充满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中自我牺牲、舍己为人的可贵精神;赵五娘恪尽孝道，还反映了她对丈夫忠贞不渝的爱情。在公婆猜疑埋冤赵五娘的情况下，赵五娘的曲文和说白展示的心理活动微妙而深刻，可谓真实、生动、丝丝入扣，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赵五娘无疑是全剧中最为光辉的人物，一个贤孝妇的形象。剧中张大公主动济贫救困，反映了劳动人民之间、邻里之间团结互助的美好品质，是中华民族优秀品德“义”的化身。

《琵琶记》的语言是文采和本色两者兼备。蔡伯喈在京城生活这条线的人物，用的是文采语言。赵五娘这条线的人物，用的是本色语言，自然朴实，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郁。这种本色语言特点由本文亦可见一斑，如“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

【广阅津梁】

1．王世贞在《曲藻》中说:“则成(诚)所以冠绝诸剧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屈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

2．吕天成在《曲品》中评价说:“(《琵琶记》)词之高绝处，在布景写情，真有运斤成风之妙。串插甚合局段，苦乐相错，具见体裁。可师，可法，而不可及也。”

3．魏良辅在《曲律》中说:“《琵琶记》乃高则诚所作，虽出于《拜月亭》之后，然自为曲祖，词意高古，音韵精绝，诸词之纲领，不宜取便苟且，须从头至尾，字字句句，须要透彻唱理，方为国工。”

【研讨练习】

1．试结合本出曲文和宾白，仔细分析赵五娘的个性品质。

2．从中国戏曲发展史来看，为什么说《琵琶记》是“传奇之祖”?

(骆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