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送别

王实甫

【作者传略】

王实甫(约1260－1336)，名德信，字实甫。大都(今北京)人，元代著名杂剧作家。早年曾经为官，宦途坎坷;晚年弃官归隐，过着吟风弄月，纵游园林的生活。主要创作活动大约在元成宗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这正是元杂剧的鼎盛时期。所作杂剧14种，现仅存全本《西厢记》、《破窑记》、《丽春堂》，残存《贩茶船》、《芙蓉亭》各一折。王实甫在元明就受人推崇，被誉为“杂剧之冠”。其作品因“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被明初的朱权誉为“花间美人”。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

(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旦唱)【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1］。【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2］。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做到了科)(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3］。(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4］，蹙愁眉死临侵地^［5］。【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6］，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幺篇】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呵，甚么汤水咽得下!【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7］，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8］。

(夫人云)辆起车儿，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下)(旦唱)【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旦云)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早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泪，心内成灰。【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9］。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10］。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11］?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注释】

［1］碧云天二句:见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晓来二句:此本《董西厢》“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语意。［2］却告了二句:毛西河曰:“言相思才了，别离又起。”却告了相思回避意为恰回避了个相思。唐宋人谓诗赋之起首，曰破题，故谓事之起首为破题儿。［3］拾芥:喻取功名之容易。［4］签:插也。这里指张生酒席上斜着坐。［5］临侵:形容羸疲之辞。地:副状辞尾辞。［6］谂(shěn):知悉。［7］怕不待要:难道不要。［8］递:连续不断。［9］揣:量度意。［10］停妻再娶妻:旧律有停妻再娶条，即今所谓重婚。［11］后:呵，助词，不作“先后”之“后”解。

【鉴赏导引】

《西厢记》共五本二十一折，本文是第四本第三折。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是古典文学的一大母题。本文表现崔莺莺和张生私订终身后，在老夫人的逼迫下随即分离时的离愁别绪，其有别于他类送别主题之处在于二人关系的微妙。他们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指定的公开夫妻，而是大胆突破世俗道德观念的后花园私订终身，且是“昨夜成亲，今日别离”。因此，离别时，一不能如正常夫妻般直诉衷肠，二对爱情能否久远满心忧愁，三看重爱情胜于功名，追求自由胜于礼教。这种微妙尴尬、委婉曲致的心理尤其体现在崔莺莺身上，从而使得长亭送别脱出传统送别主题之窠臼，“未有伤心特甚如今日也”，具有超越时代的意味。

本文由三个场面构成:长亭路上、筵席之中、分手之时。三个场面，三幅秋景:长亭路上，霜林西风图;筵席之中，衰草黄叶图;分手之时，古道晖斜图。送别的场面、萧瑟的秋景、感伤的离怀相互呼应，景语情语两相融合，凸显崔莺莺内心的细水微澜:既有“合欢未已，离愁相继”的离愁别恨，又有对夫人拆散鸳鸯的暗怨不满，还有对张生“野店风霜，无人扶持”的怜爱关心，更有“停妻再娶”的忧心不安等等。其或直抒胸臆，如“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或借景抒情，如“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或以景写情，如“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曲词典雅，动人心弦。

在这一折里，人物的性格刻画鲜明。老夫人逼迫张生上京取应是一个计谋，是维护封建婚姻制度的代表。张生和崔莺莺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是具有进步思想意识的青年，但张生比崔莺莺略嫌软弱。崔莺莺的心理表现更加细腻丰富。

【广阅津梁】

1．贾仲明《录鬼簿续编》吊王实甫词:“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飚飚排剑戟。翠红乡，雄赳赳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

2．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曰:“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3．梁廷楠《曲话》载:世传实甫作《西厢》“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构思甚苦，思渴，扑地遂死”。

【研讨练习】

1．分析张生、崔莺莺形象的文学意义?

2．分析长亭送别途中老夫人、张生、崔莺莺各自不同的心理。

(张细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