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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号剑臣，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人，清代文学家。一生刻苦好学，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以后一直未考取举人，到71岁才援例成为贡生。因此对科举制度的不合理深有感触。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达近42年之久，直至61岁时方撤帐归家。除《聊斋志异》外，还著有诗、文、词、赋、戏曲、俚曲等大量作品。有《蒲松龄全集》。

乔生，晋宁人^［1］，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偃蹇^［2］，为人有肝胆^［3］。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4］，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5］，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6］，而家由此益替^［7］。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8］，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9］。”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10］。”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11］，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啖^［12］。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13］，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

未几，女病瘵^［14］，沉痼不起^［15］。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16］，但须男子膺肉一钱^［17］，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也!”使返。史乃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18］。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详，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19］。”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20］。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

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

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21］。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22］，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23］，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24］，藉坐廊隅^［25］。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26］，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

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27］，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28］。”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29］。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30］，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31］，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32］，生属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33］，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复，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34］，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出^［35］，寄厢中者三日。

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36］，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37］，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探之^［38］，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39］。生名年，字大年。

［1］晋宁:唐置晋宁县，元为晋宁州，明清因之。州治在今云南晋宁。［2］偃蹇:滞留困顿，谓科举不得志。［3］肝胆:用来比喻勇气，如“肝胆过人”。［4］契重:契，友谊，情义。契重:友情深厚。［5］淹滞:拖延，久留。［6］士林:指知识分子的世界，或代表全天下的读书人，或指官场。［7］替:衰微，衰落。［8］慵鬟:困倦时的发鬟。婆娑:拂不整貌。［9］暗停:默默停下。［10］幸把句:据《晋书·列女·窦滔妻传》:“晋窦滔妻苏蕙，字若兰，善属文。滔仕前秦苻坚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在家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寄。诗长八百四十一字，可宛转循环以读，词甚凄惋。唐武则天为作《璇玑图诗序》，称其五彩相宣，莹心晖目。”此句意谓与连城刺绣之美相比，当年苏蕙把回文诗织在锦缎上也算不得技巧高明，她不过侥幸取得武则天的赏识罢了。［11］媪:家中雇佣的老妇。［12］啖(dàn):吃。［13］许字:许婚。鹾(cuó):盐的别名。《礼记·曲礼》:“盐曰咸鹾。”鹾贾即盐商。［14］病瘵(zhài):痨病，即肺病。［15］沉痼(gù):病势积久难愈。［16］头陀:梵文音泽，泛指一切僧众;此特指行脚乞食僧人。［17］膺:胸脯。［18］刲(kuī):割取。［19］泉下物:指死人。谓己不久将死。［20］矢诚自剖:发誓自明心迹。［21］舁(yú):抬。［22］廨(xiè)署:官署。［23］典牍:主管文书案卷。［24］泪睫惨黛:犹言泪眼愁眉。惨:悲伤。黛:眉。［25］藉坐廊隅:在廊下一角，席地而坐。［26］缅述:尽情叙说，备叙。［27］平章:商量处理。［28］捧帨(shuì):犹言奉中栉、侍盥沐;意为居妾媵之位，给役侍奉。帨:拭擦。［29］峻辞:断然辞绝。［30］惨怛(dá):忧伤，悲痛。［31］脱有愆尤:假若有罪责、过失。［32］摄牒:携带公文。［33］蹇缓:谓步履缓慢。［34］惕惕:忧惧貌。［35］遽:急，仓促。［36］灵寝:灵床，即停尸床。［37］要:请。［38］信:使者。［39］叙宗好:叙同宗之族谊。孝廉与太守同姓史。

《聊斋志异》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共有短篇小说431篇。大概于康熙十一二年开始写作，历经三十余年的时间。作者的创作目的主要是抒发悲愤，聊以获得温暖与慰藉。作品长期以抄本流传，现存最早的刊本为乾隆三十一年(1766)青柯亭本。《聊斋志异》不仅标志着传奇小说的中兴，也代表了文言小说的高峰，是古代文言小说的历史总结。

本文是《聊斋志异》中的名作，刻画了乔生和连城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两人因诗而结缘。连城慧眼识才，被乔生视为知己。然而终因贫富差距而婚姻受挫。乔生不惜割肉以救连城，为的是酬报知己，换得连城一笑。当连城不幸忧戚而死，乔生亦一恸而绝，两人在阴间得朋友相助，才得托生为人并成为夫妻。乔生还意外得一宾娘为小妾，合家团聚。小说歌咏了他们这种建立在相互理解和相互欣赏基础上的生死不渝的爱情，与之相对照的是盐商之子的无情寡信和浅薄无耻，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表达了作者理想的实现。

本文突破了“一见钟情”的框框，提出了互为“知己”的观点。在恋爱观上，继承了明代主情的浪漫主义思潮，其精神颇有与《牡丹亭》相似相通之处。本文故事情节离奇曲折，人物性格鲜明，擅长通过细节描写展现人物形象，如乔生割肉疗病的细节，很好地展现了他对爱情的坚强态度和不畏艰难的决心。小说还通过对话来展现人物的性格，推动情节发展。作者出色地运用传奇手法，演绎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抨击了落后的封建婚姻观，歌颂了建立在两情相悦基础上的真挚爱情，大大提升了爱情的价值。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曰:“《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

2．王士祯《池北偶谈》在评点《连城》时说:“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

3．蒲松龄《惜余春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