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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铨(1102－1180)，字邦衡，号澹庵，南宋庐陵芗城(今江西吉安)人。高宗建炎二年(1128)进士，绍兴五年(1135)任枢密院编修官。绍兴八年(1138)，编管昭州(今广西平乐)。第二年改签书武威军(今福建福州)判官。绍兴十二年(1142)，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十八年(1148)，移谪吉阳军(今海南三亚)。二十六年(1156)，秦桧死，量移衡州。三十一年(1161)，许自便。孝宗即位(1163)，官职逐次升迁，历任权兵部侍郎、工部侍郎等要职，以资政殿学士致仕。一生刚直敢言，抗金爱国之心矢志不移。有《澹庵文集》、《澹庵词集》。

臣谨案^［1］:王伦本一狎邪小人^［2］，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3］，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4］，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5］!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6］，父子为虏。商鉴不远^［7］，而伦又欲陛下效之。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8］，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耶?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9］，太后可复^［10］，渊圣可归^［11］，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12］?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13］，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14］，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丑虏陆梁^［15］，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16］，败之于淮上^［17］，败之于涡口^［18］，败之于淮阴^［19］，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20］，倘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21］?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22］，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23］，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24］。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君如唐、虞^［25］，而欲导陛下为石晋^［26］。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27］，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28］，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29］、侍臣佥议可否^［30］，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

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31］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32］。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附会桧议^［33］，遂得参知政事^［34］。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35］，漫不敢可否事^［36］。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容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37］，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38］。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

［1］古代奏章常用“臣谨案”作为开头导语。案:同“按”，查问、查明。［2］王伦(1084－1144):字正道，山东莘县人，故宰相王旦弟王勉玄孙。狎邪:游手好闲，品行不端。［3］顷:近来，此前。缘:因为。［4］天听:上天或帝王的听闻。［5］刘豫(1073－1146):字彦游，景州阜城(今河北阜城)人。官至河北提刑。金人南侵，刘豫弃官逃跑，后杀害抗金将领关胜投降金人，成为金人统治北宋故地的代理人。［6］捽(zuó):揪，抓。［7］商鉴:即殷鉴，宋人为避太祖之父赵弘殷之讳，改称商鉴。［8］左衽:前襟向左掩。［9］梓宫:皇帝、皇后的棺材，指徽宗赵佶的灵柩。［10］太后:赵构的生母韦贵妃，被金人拘押北地15年。［11］渊圣:本意为精深广博、才智超凡，后用为皇帝尊称，此指宋钦宗赵桓的尊号。［12］啖:引诱、哄骗。［13］陵夷:衰颓，衰落。［14］间关:形容旅途的艰辛，崎岖、辗转。此句是指高宗为躲避金军的追击，于1130年春间避难宁波、台州和温州附近海上达四月之久一事。［15］顷者:此前。陆梁:嚣张、猖狂。［16］1134年10月刘豫将领李成弃守襄阳。［17］淮上:应是安徽、江苏境内的淮河沿岸。［18］涡口:涡水入淮处，在今安徽怀远县东北。［19］淮阴:今江苏淮安市淮阴区。［20］万万:即一万个万，此处形容目前形势较之以前好得太多。［21］遽(jù):就，遂。出:发生，遭致。［22］穹庐: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代指金人。［23］鲁仲连(约前305－约前245):齐国茌(chí)平(今山东茌平)人，战国末期卓越的社会活动家。前257年，秦军围困赵都邯郸，魏王迫于压力，劝赵王尊秦为帝，鲁仲连以利害说服赵、魏两国联合抗秦，秦撤军。［24］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曾为相，长期把持朝政，一味主和，打击主战派。［25］唐:传说中尧帝所建的朝代。虞:传说中舜帝所建的朝代。［26］石晋:石敬瑭(892－942)建立的后晋。因石敬瑭在政权争夺过程中获得了耶律德光的支持，向契丹称儿皇帝，岁贡布帛三十万，并割让燕云十六州。从此中原完全暴露在北方游牧政权的铁蹄之下，为害长达400年。石敬瑭也从此留下了千古恶名。［27］曾开:字天游，河南人，崇宁(1102－1106)进士，曾任职中书舍人、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等，因不附秦桧和议，数遭打压。古谊:古代典籍之义理，古贤人之风义。折:辩驳，反对。［28］遂非:坚持、掩饰错误。愎谏:坚持己见，不听规劝。［29］建白:提出建议或陈述主张。［30］佥议:共同商议。［31］此句见《论语·宪问》。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大概已沦于入侵的夷狄，和他们一样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32］衣裳之会:礼乐文明之邦。［33］孙近:字叔诣，无锡人，崇宁二年(1103)进士。建炎元年(1127)知绍兴府。历官吏部侍郎、直学士院，南渡后，附会秦桧，主议和。官参知政事，旋兼同知枢密院事。绍兴十一年(1141)，罢政。责漳州居住，移赣州。［34］参知政事:简称“参政”，唐宋时期最高政务长官之一。［35］伴食:陪衬，虚设，形容无所作为，仅能陪人吃饭而已。中书:中书省，和尚书省、门下省并称三省，这里指政事堂。［36］漫:随意。［37］备员:任职的谦辞。枢属:胡铨时任枢密院编修，负责枢密院的编纂记述之事，属于枢密院的下级官员，故云。［38］藁街:汉时街名，在长安城南门内，为属国使节馆舍所在地。此指金等外国使节居住地，含有轻视意。

封事本为臣子呈给皇帝的密奏，但此文当时却迅速传布于世，成了一封给皇帝的公开信，以致金人不惜以千金求购。南宋末爱国诗人谢枋得推许曰:“中兴奏议，此为第一”。

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社会中，臣下面对君上的强势，欲有所建言或规劝时，总是小心翼翼，力求温柔敦厚，达到言者无罪而闻者足戒的效果，因此采用“谲谏”的方式就是普遍选择。尽管总体来说宋代对文人较为优遇，赵构其时的处境也甚为狼狈，但胡铨此文直犯天威，情辞急切，在当时既大快人心，也是惊世骇俗的。在写法上，本文虽以指斥王伦起笔，但紧接着胡铨就将批判的矛头对准皇帝本人:从金人的变诈无常、刘豫的前车之鉴、天下人心的向背、国势的今昔对比、屈膝求和的严重后果以及可能遭致千秋骂名等方面，苦口婆心地规劝皇帝坚拒和议，积极振作，力图恢复。语气的凌厉，情怀的激烈，都极为罕见。至于“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可谓义正词严，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更是耳提面命式的责骂了。下文对怂恿皇帝主和的秦桧的刚愎自用、孙近的取容充位的揭露和批判，虽是其诛杀的理由，但似可看做前文的陪衬。结尾提出自己的建议，表达决绝的态度。

全文有理有据，气势澎湃，酣畅淋漓，读来让人须发喷张，自然也会让秦桧等人毛骨悚然。因此作者本人及声援他的吴师古、陈刚中、王廷珪、张元干等都屡遭迫害就不足为怪了。

1．《金史·完颜宗弼传》载高宗向金称臣的奉表，即“绍兴和议”的主要内容:

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四十里外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弊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差人搬送至泗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2．杨万里《澹庵文集序》评胡铨曰:“先生之文，肖其为人:议论闳以挺，其记序古以驯，其代言典而严，其书事约而悉。其为诗，盖自诋斥时宰，诞置岭海，愁狖酸骨，饥蛟血牙，风呻雨喟，涛谲波诡，有非人间世之所堪耐者，不介于心;而反昌其诗，视李、杜夜郎夔子之音，益加恢奇云。至于骚词，涵茫崭崒，鉥刿刻屈，抉天之幽，泄神之廋，槁癯而不瘁，恫愀而不怼;自宋玉而下，不论也。”

1．将本文与你所知的其他古人奏章作比较，体会其措辞语气的不同。

2．探求与本文相关的时代背景与人文史实，写一篇文学鉴赏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