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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庆历二年(1042)进士。神宗熙宁二年(1069)，出任参知政事，始行变法，次年底任宰相。熙宁七年(1074)辞相任江宁知府。八年(1075)再任首相，同年《三经新义》撰成，标志着他创立的新儒学学派的完成。九年(1076)罢相，退居江宁，从事著述。元丰三年(1080)，改封荆国公。元丰八年(1085)，哲宗即位，司马光任执政，新法废止，王安石悲忧交集于次年病逝。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等。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1］，犹不可期^［2］;况乎天理之溟漠^［3］，又安可得而推^［4］?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之深厚^［5］，知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6］。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7］;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8］，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9］，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10］，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11］，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12］，立定大计^［13］，谓千载而一时^［14］。

功名成就，不居而去^［15］。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16］，不随异物腐散^［17］，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18］。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19］，且犹为涕泣而歔欷^［20］，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21］，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22］!

［1］致:实现，达到。［2］期:期望。［3］天理:天道，天命，天意。溟漠:幽暗广远，形容无法把握，不可捉摸。［4］推:推测，揣度。［5］器:才能，才干。质:品质，品德。［6］瑰琦:瑰丽奇异。［7］停蓄:汇聚。［8］闳:宏大。［9］上下往复:仕途的升迁、贬谪、外任、回朝。［10］屯(zhūn)邅(zhān):遭遇困难。困踬(zhì):受挫。踬:颠蹶，绊倒。［11］仁宗:赵祯(1010－1063)，初名受益，其出生之谜后来被演绎成著名的“狸猫换太子”传奇。［12］指顾:指挥。［13］大计:大事，此指立英宗为帝。仁宗无子，以堂弟赵允让之子为嗣，即后来的英宗赵曙。欧阳修已参助其事。嘉祐八年(1063)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夜，仁宗突然驾崩。次日黎明，欧阳修等入宫，奉皇后命迅速立赵曙为太子并继位，又参与了此后稳定政局的复杂工作。因事关重大，又事发仓促，欧阳修等人当机立断，建储立嗣，自为其政治生涯的重大贡献。［14］千载而一时:千年一遇。［15］不居:不占有。［16］庶乎:几乎、差不多。［17］异物:肉体。［18］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和禹州。颍水:今名颍河，源出河南登封。欧阳修晚年退居于颍州(今安徽阜阳)，也在颍水之滨，故用此典。湄:水边。［19］无:无论。［20］欷歔(xīxū):叹气，抽咽声。［21］游从:交游，朋友，追随者。［22］谁与归:“与谁归”的倒装，指对志同道合者的寻求。

欧阳修发动文风改革时，王安石是主要的追随者。至和三年(1056)王安石任群牧判官，欧阳修在《再论水灾状》中云:“太常博士、群牧判官王安石，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论议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但对王安石的变法，晚年的欧阳修是反对的。为这样一位曾赏识自己但政见不同的前辈写祭文，显然并非易事。

王安石从感慨成事之艰难起笔，概述欧阳修一生名节昭著，又有足托不朽的文章传世，可谓功德圆满;生而能达此种境界，夫复何求?“亦又何悲”一句，正话反说，不落俗套，既暗示实有深沉的悲伤，又突出了其功业成就;寓悲痛于洒脱之中，基调高朗，仅此即超越了一般的祭文。联系到当时王安石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法，也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和阻力，这样的感慨未必没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用意。下文称美其文章学问，强调欧阳修的才干学识;概述其从政履历，突出其不论穷通，始终不改其果敢刚正之气的节操;再以当机立断地辅助皇后册立英宗这件事关国家安危的大事作为代表，以及欧阳修建立如此奇功伟业之后“不居而去”的淡定心态，从而体现其出处进退自如的风节。结尾以天下同悲的实情，来反衬自己的哀伤，以及知己难觅的惆怅，也是祭文题中应有之义。

全文立意高卓，叙事简练，议论精辟，辞情恳切，誉而不谀;加之句式骈散相间，文气盘旋起伏，文字洒脱洗练，是王安石文集中少见的文采斐然的作品。欧阳修去世，曾巩、苏轼、苏辙等都作有祭文，但公推王安石此文为翘楚。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曰:“欧阳公祭文，当以此为第一。”

1．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鳅鳝而号狐狸。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岂厌世混浊，洁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尚食!

2．储欣于《唐宋八大家类选》评此文:“一气浑脱，短长高下皆宜。祭文入圣之笔。”

3．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曰:“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之、介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