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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甄(1630－1704)，字铸万，号圃亭，达州(今四川达县)人，明末清初社会启蒙思想家和政论家。清顺治十四年(1675)举人。曾任山西长子知县，因与上司意见不合被革职。后曾经商，因赔本乃流寓苏州吴江，靠讲学卖文维持生活，一生“困于远游，厄于人事”。唐甄具有一定的民主主义进步思想，专心研究治理天下之法，还具体提出了救治社会弊端的实际措施，对当时儒学思想和后世经济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主要著作有历三十年而撰成的《潜书》，时人誉之为“周秦之书”。杂著编入《圃亭集》。

财者，国之宝也，民之命也。宝不可窃，命不可攘^［1］。圣人以百姓为子孙，以四海为府库，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妇子皆寜。反其道者，输于幸臣之家^［2］，藏于巨室之窟，蠹多则树槁，痈肥则体敝，此穷富之源，治乱之分也。

虐取者取之一金，丧其百金;取之一室，丧其百室。兖东门之外^［3］，有鬻羊餐者，业之二世矣。其妻子佣走之属，食之者十余人。或诬其盗羊，罚之三石粟，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尽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遂失业而乞于道。此取之一金，丧其百金者也。潞之西山之中^［4］，有苗氏者，富于铁冶，业之数世矣，多致四方之贾^［5］。椎凿鼓泻担挽所藉而食之者^［6］，常百余人。或诬其主盗，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废，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7］。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

虐取如是，不取反是。陇右牧羊^［8］，河北育豕，淮南饲骛，湖滨缫丝，吴乡之民编蓑织席，皆至微之业也。然而月息岁转，不可胜算。此皆操一金之资，可致百金之利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妇，死丧生庆，疾病医祷，燕饮赍馈^［9］，鱼肉果蔬，椒桂之物，与之为市者众矣。缗钱锱银^［10］，市贩贷之;石麦斛米，佃农贷之;匹布尺帛，邻里党戚贷之^［11］，所赖之者众矣。此藉一室之富，可为百室养者也。

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是故圣人无生财之术，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今夫柳，天下易生之物也，折尺寸之枝而植之，不过三年而成树。岁剪其枝以为筐筥之器^［12］，以为防河之埽^［13］，不可胜用也。其无穷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若其始植之时，有童子者拔而弃之，安望岁剪其枝以利用哉?其无穷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绝之也。不扰民者，植枝者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絶其生也。

虐取者谁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贪，盖十百于重赋焉。穴墙而入者，不能发人之密藏;群刃而进者，不能夺人之田宅;御旅于涂者^［14］，不能破人之家室;宼至诛焚者，不能穷山谷而遍四海。彼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猎人之财，所获既多，则有陵已者负箧而去^［15］。旣亡于上，复取于下，转亡转取，如塡壑谷，不可满也。夫盗不尽人，宼不尽世，而民之毒于贪吏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以数十年以来，富室空虚，中产沦亡，穷民无所为赖，妻去其夫，子离其父，常叹其生之不犬马若也。

今之为吏者，一袭之裘，值二三百金，其它锦绣视此矣;优人之饰，必数千金，其它玩物视此矣;金琖^［16］、银罂、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胜计。若是者，谓之能吏;市人慕之，乡党尊之，教子弟者劝之。有为吏而廉者，出无舆，食无肉，衣无裘，谓之无能;市人贱之，乡党笑之，教子弟者戒之。盖贪之锢人心也，甚矣。

治布帛者，漂则白，缁则黑。由今之俗，欲变今之贪，是求白于缁也。治贪之道，赏之不劝，杀之不畏，必渐之以风。礼曰:“知风之自。”^［17］昔者明太祖衷襦之衣^［18］，皆以梭布^［19］。夫衣可布，何必锦绣?器可瓦，何必金玉?粱肉可饱，何必熊之蹯、玉田之禾^［20］?吾闻明之兴也，吴之民不食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21］，市不居异货，宴宾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吴俗尚奢，何朴若是?盖布衣之风也^［22］。

人君能俭，则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扰民，民不伤财;人君能俭，则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生十取一^［23］，取三余一^［24］，于是民不知取^［25］，国不知用^［26］;可使菽粟如水火，金钱如土壤，而天下大治。为君之乐，孰大于是哉?^［27］

［1］攘:夺。［2］输:运送。［3］兖(yǎn):兖州府(今山东兖州)。［4］潞:潞安府(今山西长治)。［5］致:招致。［6］椎:以棰敲打。凿:开凿。鼓:鼓风。泻:铁水出炉。担:挑担。挽:运输。［7］河:黄河。漳:漳河。［8］陇右:古地区名，泛指陇山以西地区。［9］燕:通“宴”。赍:赠送。［10］缗(mín):穿钱的绳子。一千文为一缗。锱:古代重量单位。六铢为一缁，四缁为一两。［11］党:亲族。［12］筥(jǔ):圆形的盛物竹器。［13］埽(sào):保护河岸和堵塞决口时的工事。［14］涂:通“途”。［15］陵已:官位高于自己并以势欺压自己。［16］琖:通“盏”。浅而小的酒杯。［17］语见《礼记·中庸》卷五十三。自:始。［18］衷:贴身内衣。襦:短袄。［19］梭布:棉布。［20］蹯(fán):兽足掌。玉田之禾:珍稀粮食品种。［21］笄(jī):簪子，特指女子成年。［22］布衣之风:指明太祖衣着俭朴，引导社会风气返朴还淳。［23］生十取一:什一税。传说中夏、商、周时期的税法。［24］取三余一:每年把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积储起来。［25］取:财政聚敛。［26］用:国用匮乏。［27］孰:哪一个。

作者生活在清顺治、康熙年间，中举后到山西长子县作了十个月的知县，去职后流寓苏州，在困顿的生活中发愤著书，《潜书》就是这时期的著作。本文则是《潜书》中的名篇。

在内容方面，作者鲜明地提出了“立国之道，惟在富民”的主张。作者进步的社会启蒙思想主要表现为对封建君主专制政治的深刻批判，以及所提出的具有初步民主意识的政治见解和经济主张。作者继承发扬了明清之际启蒙思想家的经世致用传统和怀疑批判精神，指出统治者爱民还是虐民，是国家治乱、人民穷富的根本原因。他认为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其害甚于穷凶极恶、杀人越贷的盗贼匪寇;财用是生民之命、国家之宝，因此，立国之道惟在富民。唐甄还具体提出了强国富民救治社会弊端的实际措施。首先，他提出当政者应以富民为功，力除弃民虐民之政。他认为，国家之富不在国库财富充盈，而在民众生活富裕。其次，他提出了顺应社会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促进多种生产经营。他说:“海内之财，无土不生，无人不生”，只要“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他否定了“农本商末”的传统观念，提出了要使四海民众真正富裕，就要发展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等多种生产。最后，他提出君主的奢俭关系到吏治的好坏和国家、百姓的贫富。由此可见，在作者的思想深处，仍把国泰民安的希望寄托在贤明君主身上，也就是说，作者的富民思想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历史局限。但是，尽管如此，仍不失为那个时代的思想精华。今天，从作者的富民思想中，人们仍可以得到一些积极的启迪。

在写作方面，本文观点鲜明突出，联系实际;论证思路开阔，层次井然;利用比较方法，大大增强了论述的说服力。

1．荀子的《富国》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彼裕民故多余，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礼节用之。余若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君子奚患乎无余!故知节用裕民，则必有仁圣贤良之名，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积矣。此无它故焉，生于节用裕民也。不知节用裕民则民贫，民贫则田瘠以秽，田瘠以秽则出实不半。上虽好取侵夺，犹将寡获也;而或以无礼节用之，则必有贪利纠譑之名，而且有空虚穷乏之实矣。此无它故焉，不知节用裕民也。《康诰》曰:‘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此之谓也。”

2．余也非著:《中国古代经济史》，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3．秦继国著:《唐甄思想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版。

1．试比较唐甄《富民》与荀子《富国》反映的经济思想及其传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