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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明代文学家，荆州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万历二十年(1592)中进士，二十三年(1595)选为吴县令，三十七年(1609)迁稽勋郎中。佛学造诣极深，其《西方合论》一书为佛教净土宗净土十要之一，至今仍在流传。在文学上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风气，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与兄袁宗道、弟袁中道时号“公安三袁”。散文极富特色，清新明畅，卓然成家。有各体诗歌1700余首。有今人钱伯城整理的《袁宏道集笺校》。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1］，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2］，恶楮毛书^［3］，烟煤败黑^［4］，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5］，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6］，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7］，声名藉甚^［8］。薛公蕙校越时^［9］，奇其才，有国士之目^［10］。然数奇^［11］，屡试辄蹶^［12］。中丞胡公宗宪闻之^［13］，客诸幕^［14］。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15］，威振东南，介胄之士^［16］，膝语蛇行^［17］，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18］。会得白鹿^［19］，属文长作表^［20］。表上，永陵喜^［21］。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22］，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23］。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24］，遂乃放浪曲蘖^［25］，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26］。其所见山崩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27］。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28］，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29］。间以其余^［30］，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31］，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32］;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33］，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34］，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35］:“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36］:‘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1］一夕:指万历二十五年(1597)三月作者游绍兴时的一天晚上。陶太史: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绍兴人。万历十七年(1589)会试第一，廷试第三，初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国子监祭酒。明代史馆事多以翰林任之，故称翰林为太史。［2］帙(zhì):书册。［3］恶楮(chǔ)毛书:粗糙的纸质，拙劣的书写。楮即毂树，树皮可造纸。［4］烟煤败墨:形容印书的墨质不好。［5］不佞:自谦词，意同“不才”、“小可”之类。［6］越:古国名，地域大致相当于现在浙江东部。［7］诸生:明代经过省内各级考试，录取入府、州、县学者，称生员。生员有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名目，统称诸生。［8］声名藉甚:名声很大。藉甚:盛大，很多。［9］薛公蕙:薛蕙，字君采，亳州(今安徽亳县)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授刑部主事，嘉靖中为给事中。曾任绍兴府乡试官，所以称“校越”。［10］国士之目:对杰出人物的评价。国士:国中才能出众的人。［11］数奇(jī):命运坎坷，遭遇不顺。［12］辄蹶(jué):总是失败。［13］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今安徽绩溪)人。嘉靖进士，任浙江巡抚，总督军务，以平倭功，加右都御史、太子太保。因投靠严嵩，严嵩倒台后，他也下狱死。［14］客诸幕:作为幕宾。客:使动用法。［15］督数边兵:胡宗宪总督南直隶、浙、闽军务。［16］介胄之士:披甲戴盔之士，指将官们。［17］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走路，形容极其恭敬惶恐。［18］刘真长:晋朝刘惔，字真长，著名清谈家，曾为简文帝幕中上宾。杜少陵:杜甫，在蜀时曾作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19］会得白鹿:《徐文长自著畸谱》:“三十八岁，孟春之三日，幕再招，时获白鹿二，……令草两表以献。”［20］表:古代上行公文。［21］永陵:明世宗嘉靖皇帝的陵墓，此用来代指嘉靖皇帝本人。［22］疏记:两种文体。疏:即臣下给皇帝的奏疏。记:书牍、札子。［23］不偶:不遇。［24］有司:主管部门的官员。［25］曲蘖(niè):酒母，代指酒。［26］朔漠:北方沙漠地带。［27］韩、曾:唐朝的韩愈、宋朝的曾巩。流亚:匹配的人物。［28］骚坛:文坛。主盟者:指嘉靖时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贞、李攀龙等等。［29］欧阳公句: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有句云:“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妖韶:美艳。［30］间:有时。余:余力。［31］张太史元汴:张元汴，字子荩，山阴人。隆庆五年(1571)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故称太史。［32］下隶:衙门差役。［33］周望:陶望龄字。［34］同年:同科考中的人，互称同年。［35］石公:作者的号。［36］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万历进士，官兵部右侍郎。

徐文长是一位奇人，本传记也可称为一篇奇文。徐文长死后，名字渐渐为人遗忘了。作者发现了他，一篇简短的传记，竟能重振一个被世遗忘的人物的声名，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所以说，本传记称得上是一篇奇文。

作者把自己写到传记里去了，在徐文长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实可称徐文长的知己。本传记一开头，就写出作者与陶望龄阅读徐文长诗集《阙编》的惊喜欢跃情状:“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童仆睡者皆惊起”，恨与徐文长相识太晚。从表面上看，作者在本传记中突出写了徐文长的奇，其人奇，其事奇，在传记末总括一句说:“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本传记中用“奇”字的地方，达八九处之多:“奇其才”，“益奇之”，“好奇计”，“诗文益奇”，“病奇于人，人奇于诗”，“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徐文长不平凡，他的一生也不平凡;突出写他的奇，自然是抓住了这个人的性格与行事的特征。但是，实际上，本传记的主旨，应该是写徐文长“雅不与时调合”。科举的不利，使徐文长成为一个失意的人，愤世嫉俗的人。他“屡试屡蹶”，终生只是一个秀才，“不得志于有司”，当然无法发挥他的才能，实现他的抱负。因此本传记主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封建时代具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描写他的狂放与悲愤，以及他不惜以生命与世俗相抗衡的悲剧命运。这才是本传记的主旨。

本传记文笔疏荡写意、形神兼备，读来又骨意森然、铿锵有力。这种骨力是徐文长人格力量的外化，使本传记呈现出一种内外交融的艺术魅力。本传记还体现了公安派文人在文学上的个性追求，与徐文长心灵和志趣上的共鸣使本传记渗透着作者深切的个人体验，情感丰富，笔意深重。

1．陆云龙《翠娱阁袁宏道文选》云:“中郎之传文长，伯敬之传白云，皆能不蔽人于没者也。使其生得之，当何如哉!传中亦多悲愤语不欲竟之象。摹其品，衡其诗，俱千秋定案。”

2．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云:“文长固数奇不偶，然而致身幕府，为天子嘉叹，不可谓不遇矣。而竟抱愤而卒，何其不善全乎?非石公识之残编断简中，几埋没千古矣。”

3．林云铭《古文析义》评价本文云:“以‘奇’字作骨，而重惜其不得志。悲壮淋漓，文如其人。且令天下后世负才不遇者，一齐下泪。”

1．通过了解作者生平和文学主张，深入分析本文的写作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