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台记

苏　轼

【作者传略】

苏轼生平参见前述《沁园春·孤馆灯青》介绍。苏轼强调文学具有独创性、表现力和艺术价值。他在《答谢民师书》中认为，作文应达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艺术境界。苏轼的散文创作汪洋恣肆，明白畅达，风格鲜明，充满理趣，与父苏洵、弟苏辙并称“三苏”，父子同列唐宋八大家。苏轼一生虽然饱经磨难，但是，始终能够宠辱不惊，既执著于现实人生，又超然于物事之外。这为后人确立了一种超卓的人生范式，也是苏轼其人其文拥有持久魅力的原因之一。

凡物皆有可观^［1］。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皆可以醉^［2］;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谓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3］，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4］。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5］，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6］，而庇采椽之居^［7］，背湖山之观^［8］，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9］，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10］，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11］，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12］，为苟全之计^［13］。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14］，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15］。西望穆陵^［16］，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17］，犹有存者。北俯潍水^［18］，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19］，而吊其不终^［20］。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21］，瀹脱粟而食之^［22］，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23］，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1］可观:特点，值得欣赏之处。［2］(bǔ):吃。糟:酒糟。啜(chuò):饮。醨(lí):薄酒。［3］战:矛盾，难于评判和取舍。中:内心。［4］盖:蒙蔽。［5］钱塘:杭州。胶西:当时称密州，今山东诸城。［6］去:舍弃。雕墙:华美的住所。［7］庇:蔽身于，形容屋宇简陋，粗可蔽身。采椽:一说为栎树作的椽子;一说用未经加工的原木作的椽子，形容粗朴。［8］背:告别。［9］岁比句:连年收成不好。［10］期(jī)年:也作“朞年”，一年。［11］安:接受，适应，理解。拙:笨拙，这里指不善营生。［12］安丘:今山东安丘。高密:今山东高密。［13］苟全:有的版本作“苟完”，苟且求全，偷生。［14］马耳、常山:山名，在密州之南。［15］卢敖:苏轼《卢山五咏·卢敖洞》诗自注云:“《图经》云:敖，秦博士，避难此山，遂得道。”［16］穆陵:穆陵关，位于山东省临朐县大关镇与沂水县马站镇交界处之大岘山上，因为齐国南部边陲，地势险要，齐人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包括大关、小关在内的三重防御体系，是沂山东麓古齐长城的重要隘口。其遗址现已不存。［17］尚父:姜太公吕望，周武王封之于齐，遂为齐国的始祖。齐桓公(?－前643):姜小白，春秋五霸之首，采取“尊王攘夷”的战略，曾十一次会盟诸侯，孔子对他有很高的评价。遗烈:流风余韵。［18］潍水:今称潍河。［19］淮阴之功:淮阴侯韩信伐齐，楚遣龙且将兵二十万救齐，双方夹潍河对阵，韩信以决囊雍水之计取胜。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20］吊:凭吊，此处有同情、遗憾之意。不终:即不得善终。据上书，韩信后以谋叛，被吕后斩于长乐宫钟室。［21］秫(shú)酒:用高粱酿成的酒。［22］瀹(yuè):煮。脱粟:糙米。［23］余弟句:时苏辙任齐州掌书记。济南:今济南市历城区。

【鉴赏导引】

本文作于神宗熙宁八年(1075)，即苏轼从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的第二年。当时，王安石变法正在实行过程当中，苏轼因为对王安石变法存有某种个人看法，在杭州待了三年，任满后，被调往密州任知州，其间政绩显赫，深得民心。从本文及苏辙的《超然台赋并叙》可知，苏轼因修葺官舍顺带维修了北城墙上的旧台，同在山东的苏辙取《老子》句意，名之曰“超然”。苏轼写了这篇《超然台记》，以表明超然物外、无往而不乐的思想。

作者开篇以欣赏发现的眼光看待万事万物，以知足常乐的心态面对外在的物质条件，引出超然之意，是全篇的中心。下文从来密州后面对种种困境时怡然不以为意的心态展开来写，自然进入到修葺旧台，登览四望，畅神逸志，无往而不乐等内容，最后点明台名的来历和寓意。作者认为，如何看待祸与福、物内与物外之间的关系，关键在于个人的心态，如不能超然物外，则乐少悲多;如能超然物外，即使在困苦的环境中，也有可乐的东西。为了突出后者，作者既用前者来对比，又用四方形胜与四季美景来渲染。当然，作者所谓超然之乐，实际含有政治失意的辛酸，既不能摆脱官场，又要寻求超然之乐，这是内心世界矛盾的体现。但是，北宋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氛围比较浓郁的时期，作者则是北宋知识分子中自由出入儒、释、道三家、圆通应物的代表。作者的思想使他能够在儒、释、道之间实行转化，从而化解内心世界的矛盾。正是这种矛盾使本文委婉多姿，意味深长。

本文写景生动，说理透辟，文气自然顺畅，文意收放自如，语言清新，如汩汩流泉洒脱圆转、纵横不羁，是作者散文中的经典作品之一。

【广阅津梁】

1．苏辙《超然台赋并叙》:

子瞻既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其地介于淮海之间，风俗朴陋，四方宾客不至。受命之岁，承大旱之余孽，驱除螟蝗，逐捕盗贼，廪恤饥馑，日不遑给。几年而后少安，顾居处隐陋，无以自放，乃因其城上之废台而增葺之。日与其僚览其山川而乐之，以告辙曰:“此将何以名之?”辙曰:“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以告曰:

东海之滨，日气所先。岿高台之陵空兮，溢晨景之洁鲜。幸氛翳之收霁兮，逮朋友之燕闲。舒堙郁以延望兮，放远目于山川。设金罍与玉斝兮，清醪洁其如泉。奏丝竹之愤怨兮，声激越而眇绵。下仰望而不闻兮，微风过而激天。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溷浊乎人间。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云烟。前陵阜之汹涌兮，后平野之湠漫。乔木蔚其蓁蓁兮，兴亡忽乎满前。怀故国于天末兮，限东西之险艰。飞鸿往而莫及兮，落日耿其夕躔。嗟人生之漂摇兮，寄流枿于海壖。苟所遇而皆得兮，遑既择而后安。彼世俗之私已兮，每自予于曲全。中变溃而失故兮，有惊悼而汍澜。诚达观之无不可兮，又何有于忧患。顾游宦之迫隘兮，常勤苦以终年。盍求乐于一醉兮，灭膏火之焚煎。虽昼日其犹未足兮，俟明月乎林端。纷既醉而相命兮，霜凝磴而跰。马踯躅而号鸣兮，左右翼而不能鞍。各云散于城邑兮，徂清夜之既阑。惟所往而乐易兮，此其所以为超然者邪。

【研讨练习】

1．作者在本文中运用了哪些艺术手法表达旷达自适的人生观?

2．试比较苏轼的《超然台赋》和苏辙的《超然台赋并叙》的异同。

(江　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