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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773－819)，字子厚，世称柳河东或柳柳州，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贞元九年(793)中进士，十四年(798)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一度为蓝田尉，后入朝为官，拜监察御史，迁礼部员外郎。永贞元年(805)九月，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贬永州司马。元和十年(815)春回京师，又出为柳州刺史。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十一月初八卒于柳州任所。诗文创作和理论代表着当时文学运动的进步倾向，其中山水游记风格意蕴独特，是我国古代山水游记的典范之作。有《柳河东集》、《外集》。

自余为僇人^［1］，居是州，恒惴慄^［2］。其隙也^［3］，则施施而行^［4］，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5］，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6］。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7］。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8］，斫榛莽^［9］，焚茅茷^［10］，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11］，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12］。其高下之势，岈然^［13］，洼然，若垤^［14］，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15］，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16］，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17］。悠悠乎与颢气俱^［18］，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19］，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20］。

［1］僇(lù)人:罪人，指以罪遭贬。［2］惴(zhuì)慄(lì):恐惧发抖的样子。［3］隙:闲暇。［4］施(yí):徐行貌。［5］回溪:萦回曲折的溪涧。［6］趣:通“趋”，往，赴。［7］指异:指点并称异。［8］染溪:一名冉溪，湘水支流，在湖南省零陵县西南。［9］榛:丛木。莽:丛草。［10］茅茷(fèi):茅草类植物，叶多。［11］箕踞:像簸箕一样席地而坐，双脚伸直岔开。［12］衽(rèn)席:席子。［13］岈(xiā)然:山谷空阔的样子。［14］垤(dié):蚁穴外堆积的土。［15］攒(cuán):聚在一起。［16］际:接，合。［17］培(pǒu)

(lóu):小土堆。［18］悠悠乎:邈远貌。颢气:浩气。［19］洋洋乎:广大貌。造物者:天地，大自然。［20］元和四年:公元809年。

本文居《永州八记》之首，通过叙写游览西山的经过，抒发了作者前所未有的独特心理感受，映现了自己特立独行的刚正人格。

作者首先写自己是“僇人”，“恒惴慄”，为全文奠定郁闷的基调。接着，概述以往游览永州山山水水的经历和平常心态，通过对比为下文记叙游览西山凸现主题作铺垫。

然后，作者叙写游览西山，重点是突出描述西山的怪特，进而抒写自己独特的感受。作者以简笔记述了攀上西山的过程，用浓墨描叙了登临西山之巅的四周所见，从侧面描写衬托了西山的高峻挺拔，比喻手法的频繁运用再现了西山及周围自然景观的生动、形象、具体、可感，高下、远近、险夷、青白的鲜明对比凸显了西山本体的“怪特”。“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既是明写自然西山的出类拔萃，又是暗写自我人格的特立独行，其中的象征、隐喻、对比表达了对朝廷小人卑劣行径的蔑视。此外，这一句的重要意义还在于绾结了客观记游和主观抒情两个方面的内容，成为升华感受的关键触机。“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抒写了自己跨越世俗的羁绊获得精神解放的快乐心情。在暮色苍茫、居高临下的物境里，作者流连忘返，情不自禁地融入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物我两忘的“大化”境界。这种升华之后的“始得”心境是对黑暗朝廷卑鄙小人的否定，对自我骨气铮铮直道前行的肯定，表达了作者在逆境中短暂出世的愿望，儒道思想帮助作者获得从未有过的个性持守和精神超脱的愉快契合。

本文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多采用排比句式、顶针等修辞手法，文气短促，句势流转，叙事简练，言语明快，显示了作者高超的散文写作技巧。

1．杨士奇等编《历代名臣奏议》云:“唐八司马皆天下雄豪伟特之才，如柳宗元、刘禹锡，其所蕴藏盖百分未试其一，故其陵历轩昂之气，虽尤深憔悴之中，犹自见其文章议论而不可没其精华。果锐盘屈而低折，不得已而暴露于荒野僻郡之间，盖亦有过人者。”

2．刘熙载《艺概》曰:“柳州记山水，状人物，论文章，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

3．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评:“山水游记是柳宗元散文中的精品，也是作者悲剧人生和审美情趣的结晶。身世遭遇和环境的压迫，造成心理的变异，长歌当哭，强颜欢笑，聊为优游，乐而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