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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过庭(646－691)，名虔礼，字过庭，吴郡富阳(今浙江富阳)人，一作陈留(今河南开封)人，唐代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好古博雅，工文辞。曾任右卫胄参军、率府录事参军。胸怀大志，但是不甚得志。擅长楷书、行书，尤长于草书。师承王羲之、王献之，笔势坚劲，善临摹，能乱真，直逼二王，对后世影响很大。著《书谱》6篇，分为2卷，已佚。今存《书谱序》，在古代书法理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墨迹《书谱》传世。

余志学之年^［1］，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2］，挹羲、献之前规^［3］，极虑专精，时逾二纪^［4］。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5］，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6］。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7］，援项籍而自满^［8］，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9］。况复溺思豪厘^［10］，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11］;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12］。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13］，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欤?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14］。至于王、谢之族^［15］，郗、庾之伦^［16］，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17］，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18］，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19］;真不通草，殊非翰札^［20］。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旁通二篆^［21］，俯贯八分^［22］，包括篇章，涵泳飞白^［23］。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24］。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25］。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26］，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27］，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28］，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29］，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30］;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31］，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1］志学之年:《论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2］钟:钟繇，(151－230)字符常，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三国时魏书法家。张:张芝(?－约192)，字伯英，敦煌酒泉(今甘肃酒泉)人，东汉书法家。［3］羲: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书法家。献:王献之(344－386)，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东晋书法家。［4］纪:旧历十二年为一纪。［5］资:应作“姿”。［6］衄(nǜ):笔锋退而复进。挫:顿后将笔提起，使笔锋转动离开原处。［7］班超:班固弟。《后汉书·班超传》:“超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为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8］项籍:项羽。《史记·项羽本纪》:“项梁教籍学书。籍曰:‘书但记姓名耳，不足学。’去而学剑”。［9］事见扬雄《法言》。［10］豪:通“毫”。［11］坐隐:《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以围棋为坐隐”。［12］行藏:出处。［13］埏(yán):和。埴:土。埏埴:和泥制作陶器。［14］陶淬:陶冶。［15］王、谢:均为六朝望族。王氏善书者如王羲之、王献之、王导。谢氏善书者如谢尚、谢奕、谢安。［16］郗、庾:均为东晋望族。郗氏善书者如郗鉴、郗昙。庾氏善书者如庾亮、庾准。［17］滋永:久远。［18］畐:借作“幅”，方形笺册。［19］殆:通“怠”。［20］翰札:书信。［21］二篆:大篆、小篆。［22］八分:魏晋时也称楷书为隶书，因此称饰隶为八分。［23］飞白:草篆。［24］攸宜:所宜，合适之处。［25］检:通“俭”。［26］燥湿:比喻世变。［27］雕:“凋”的古字。［28］徇:通“殉”。徇知:舍身报答知己。［29］遽:仓促。［30］蒙:生疏，笨拙。［31］希风:仰慕风操。

本文选自《书谱序》。作者认真总结了自己学习书法以来的曲折经历和心得体会。

首先，作者认为立志高远、细心观察、埋头苦练、勤于探索、心手相应，是达到书法妙境的必要基础。其次，作者认为真正有志于创作并精于鉴赏书法的人，方能得到书法内涵的精华。从书法艺术当中，可以领悟到经义与哲理融为一体，贤德和通达自然兼善，汲取书艺精华可以寄托情致和审美理想，进而丰富人生志趣。接着，作者从反面简略地回顾了晋代以来的书法历史，指出无论是书法实践还是书法理论都存在诸多不足，这不利于书法艺术的进步和发展。与此同时，作者还介绍了纠正阙讹，以便提高书法技艺的具体方法。紧接着，作者又从正面列举了历代书法名家的典型事例，用以说明专精于一，长期实践，必将达到深入书法堂奥特异境界的重要性。最后，作者现身说法，以“五乖五合”为归结，深刻地揭示了书法家在创作中的审美意识、创作取向、现实环境、媒介材料、灵感冲动等密切联系的真谛。全文视野开阔，纵横捭阖;立意新深，论说精确;言简意赅，遣词恰切;文采斐然，韵味浓郁;层次分明，前后照应;不仅在古代书学中绝无仅有，无愧为一部书学经典，而且从古代文学的角度来看，亦宛如一首秀美的散文诗，给人们带来了愉悦的审美体验。

书法源于汉字的逐渐丰富演变，魏晋以来发生了巨大的超越。此时书法摆脱了单纯的语言表达符号载体，被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欣赏体系进入美学殿堂、居家空间。我国书法以纯粹书写的游龙惊鸿般形态为世人拍案叫绝。创造了华夏文明的中华祖先，也给世界创造了汉字书法，这无疑是中国历代书法家的卓越贡献，也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无上骄傲。

1．张怀瓘《书断》道:“孙虔礼，字过庭，陈留人，官至率府录事参军。博雅有文章，草书宪章二王，工于用笔，俊拔刚断，尚异好奇，然所谓少功用，有天材，真、行之书，亚于草矣。尝作《运笔论》(即《书谱》)，亦得书之旨趣也。”

2．米芾《书史》曰:“过庭草书《书谱》，甚有右军法。作字落脚差近前而直，此乃过庭法。凡世称右军书有此等字，皆孙笔也。凡唐草得二王法，无出其右。”

3．刘熙载《书概》称:“孙过庭草书，在唐为善宗晋法。其所著《书谱》，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