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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
1.65 声无哀乐论(节选)

声无哀乐论(节选)

嵇 康

【作者传略】

嵇康(224-263),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三国魏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曾官中散大夫,司马氏当政后长期隐居河内山阳(今河南焦作),与阮籍、山涛、向秀等交游,为“竹林七贤”之一。因轻时傲世,不为君用,被司马昭所杀。其哲学思想受老庄影响极深,主张挣脱儒家礼教束缚,返回自然。诗长于四言。散文《与山巨源绝交书》被前人评为“千古绝调”。又酷好音乐,所作《琴赋》被称为“音乐诸赋之冠”。嵇康精通音律,古琴曲《广陵散》是我国十大古琴曲之一,体现了嵇康作为一个伟大音乐家的悲剧。有《嵇康集》。

有秦客问于东野主人曰[1]:“闻之前论曰[2]:‘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又仲尼闻《韶》[3],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4],识众国之风。斯已然之事,先贤所不疑也。今子独以为声无哀乐[5],其理何居?若有嘉讯[6],请闻其说。”

主人应之曰:“斯义久滞,莫肯拯救,故令历世滥于名实[7]。今蒙启导,将言其一隅焉。

“夫天地合德[8],万物资生[9],寒暑代往,五行以成,章为五色[10],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浊乱[11],其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钟。古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极,故因其所用,每为之节,使哀不至伤,乐不至淫。因事与名,物有其号,哭谓之哀,歌谓之乐,斯其大较也[12]。然‘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3]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哭非哀乐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而哀乐之怀均也[14]。今用均同之情而发万殊之声,斯非音声之无常哉?

“然声音和比[15],感人之最深者也。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哀切之言。言比成诗,声比成音[16]。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17],情感于苦言[18],嗟叹未绝而泣涕流涟矣。夫哀心藏于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19]。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而后发,其所觉悟,唯哀而已。岂复知‘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哉[20]?

“风俗之流[21],遂成其政,是故国史明政教之得失,审国风之盛衰,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故曰‘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夫喜、怒、哀、乐、爱、憎、惭、惧,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传情,区别有属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为称,今以甲贤而心爱,以乙愚而情憎,则爱憎宜属我而贤愚宜属彼也。可以我爱而谓之爱人,我憎则谓之憎人,所喜则谓之喜味,所怒则谓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则外内殊用[22],彼我异名[23]。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名实俱去,则尽然可见矣。且季子在鲁,采诗观礼,以别风雅,岂徒任声以决臧否哉?又仲尼闻《韶》,叹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声以知虞舜之德,然后叹美邪?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过半矣。”

秦客难曰[24]:“‘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虽托之于他音,寄之于余声,善听察者要自觉之[25],不使得过也[26]。昔伯牙理琴而钟子知其所志[27],隶人击磬而子产识其心哀[28],鲁人晨哭而颜渊审其生离[29]。夫数子者,岂复假智于常音[30],借验于曲度哉[31]?心戚者则形为之动,情悲者则声为之哀,此自然相应,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夫能者不以声众为难,不能者不以声寡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听而谓之声无可察之理,见方俗之多变而谓声音无哀乐也。

“又云:‘贤不宜言爱,愚不宜言憎。’然则有贤然后爱生,有愚然后憎成,但不当共其名耳[32]。哀乐之作亦有由而然。此为声使我哀,音使我乐也。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何得名实俱去邪?

“又云:‘季札采诗观礼,以别风雅;仲尼叹《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欤?且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33],师涓进曲而子野识亡国之音[34]。宁复讲诗而后下言,习礼然后立评哉?斯皆神妙独见,不待留闻积日,而已综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为美谈。今子以区区之近知,齐所见而为限,无乃诬前贤之识微,负夫子之妙察邪?”

主人答曰:“难云‘虽歌哭殊万,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假智于常音,不借验于曲度’,钟子之徒云云是也。此为心哀者虽谈笑鼓舞,情欢者虽拊膺咨嗟,犹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诳察者于疑似也,以为就令声音之无常,犹谓当有哀乐耳。

“又曰:‘季子听声以知众国之风,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案如所云[35],此为文王之功德与风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声音,声之轻重可移于后世,襄、涓之巧又能得之于将来。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绝于今日,何独数事哉?若此果然也,则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数,不可杂以他变,操以余声也。则向所谓声音之无常、钟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36]。若音声之无常、钟子触类其果然邪,则仲尼之识微、季札之善听固亦诬矣。此皆俗儒妄记,欲神其事而追为耳,欲令天下惑声音之道,不言理自尽此,而推使神妙难知,恨不遇奇听于当时,慕古人而叹息,斯所以大罔后生也[37]!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足,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耳[38]

“又难云:‘哀乐之作,犹爱憎之由贤愚,此为声使我哀而音使我乐。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矣。’夫五色有好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至于爱与不爱,喜与不喜,人情之变,统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无豫于内[39],待物而成耳。至夫哀乐自以事会[40],先遘于心[41],但因和声以自显发,故前论已明其无常,今复假此谈以正名号耳。不为哀乐发于声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酝酒之发人性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犹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

【注释】

[1]秦客:假设的人物。东野主人:作者自称。[2]前论:指《乐记》的论述。[3]仲尼闻《韶》:事见《论语·八佾》。[4]季札听弦: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5]声:指有音乐因素介入的器乐,相当于今天的纯音乐。[6]讯:言。[7]名:指善恶与哀乐。实:音乐与感情。[8]德:事物的属性。[9]资:依赖,凭借。[10]章:表现。[11]浊乱:世道的混乱、变化。[12]大较:大略,大致。[13]语见《论语·阳货》,但是,已经改变原意,“乐”非音乐,而指快乐。[14]怀:情怀。均:同。[15]和比:音乐和谐地组织起来。[16]音:与自然人声相对,指曲调、音调。[17]和声:和谐的乐声。[18]苦言:悲苦的歌词。[19]无象:没有表现的对象,即不表现任何感情。[20]语见《庄子·齐物论》。此处意在说明,听音乐后出现的感情是听音乐者自己从内心发出的,而不是音乐所引起、所赋予的。[21]风俗:指歌谣、民歌。流:传播。[22]外内:外界,内心。用:作用。[23]彼我:客观,主观。[24]难:问难,诘难。[25]要:总会。[26]过:差错。[27]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28]隶人:古代称因罪没入官府为奴从事劳役者。事见《吕氏春秋·精通篇》。[29]事见刘向《说苑·辨物》。[30]假:借。常音:固定的音调。[31]曲度:乐曲的节度。这里指固定的结构。[32]共其名:使“贤”与“爱”等同,“愚”与“憎”等同。[33]事见《韩诗外传》。[34]事见《韩非子·十过》。[35]案:依照。[36]踬(zhì):被绊倒,引申为不能成立。[37]罔:骗。后生:后人。[38]纪:通“记”,记录。[39]豫:通“预”。[40]会:恰巧,适逢。[41]遘:通“构”。

【鉴赏导引】

本文是嵇康的音乐美学专论。因为《诗经》、《楚辞》、乐府、曲子词等从本质上来说都属于音乐文学,所以欣赏本文对学习上述音乐文学会有许多有益的启迪。

作者对音乐的理解导源于道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的宇宙观和淡泊平和的养生之道,是对老子音乐思想的改造和发展,某些方面也受到儒家音乐思想的影响。作者将音乐与自然之声等同,否认音乐是人的精神产物,否认音乐对人的情感的影响,当然是错误的。但是,作者认识到躁静之应与哀乐之感不同,人的感情是外物影响的产物,而音乐本身则只有乐音的变化与和谐,而不包括感情,诸如“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而后发,其所觉悟,唯哀而已”,这种认识是对审美主客体关系的科学认识,是中国古代音乐美学史上的一次飞跃。本文观点鲜明,“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是全文的中心论点。写作上,作者采用了汉大赋的形式,借诘难生发思想和议论。论述则善于旁征博引,通过典故的解读与阐发申明主旨,大大地增强了辩驳的针对性、思辨性和说服力。对偶句的恰当运用使本文语言不乏流转的音乐之美。本文对今人构建科学的音乐美学体系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作者坚决反对两汉以来把音乐简单等同于政治,完全无视音乐的艺术性,甚至要它起占卜作用等思想是有着时代的进步意义的。作者所看到的音乐形式美、音乐实际内容与欣赏者理解之间的矛盾也是前人所未论及的。《声无哀乐论》反映出的主张音乐脱离封建政治功利的音乐思想,与此前主张“礼乐刑政”并举的官方音乐思想,共同构成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思想的两大源头。【广阅津梁】

1.朱谦之著:《中国音乐文学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2.杨荫浏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年版。

3.《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研讨练习】

1.试述本文对学习音乐文学的意义和价值。

2.比较《乐记》与《声无哀乐论》在关于音乐内容与形式问题上认识的异同。

(骆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