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

曹　丕

【作者传略】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哥哥曹昂早死，成为太子，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黄初元年(220)，曹丕废汉献帝自立为皇帝，国号魏。死后谥“文”，称魏文帝。曹丕生长在戎旅中，自幼娴习弓马，精于骑射、剑术，爱好文学，博闻强记，下笔成章，是建安时期邺下文人集团的核心和领导人。曹丕广泛结交当时的文人，推动了建安文学的繁荣。诗取材广泛，成就极高。《典论·论文》、《与吴质书》是重要的文学批评论著，开创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新风尚。由于文学方面的成就而与其父曹操、其弟曹植并称为“三曹”。有《魏文帝集》。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1］，伯仲之间耳^［2］，而固小之^［3］，与弟超书曰^［4］:“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5］，下笔不能自休^［6］。”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7］:“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8］，广陵陈琳孔璋^［9］，山阳王粲仲宣^［10］，北海徐干伟长^［11］，陈留阮瑀元瑜^［12］，汝南应玚德琏^［13］，东平刘桢公干^［14］。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15］，咸以自骋骥于千里^［16］，仰齐足而并驰^［17］。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18］，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19］，然粲之匹也^［20］。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21］。然于他文，未能称是^［22］。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23］。应玚和而不壮^［24］，刘桢壮而不密^［25］。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26］。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27］，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

夫文本同而末异^［28］，盖奏议宜雅^［29］，书论宜理^［30］，铭诔尚实^［31］，诗赋欲丽^［32］。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33］，节奏同检^［34］，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35］，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36］，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37］，周旦显而制《礼》^［38］，不以隐约而弗务^［39］，不以康乐而加思^［40］。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41］，惧乎时之过已^［42］。而人多不强力^［43］，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44］，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45］，唯干著论^［46］，成一家言。

【注释】

［1］傅毅(?－89):字武仲，茂陵(今陕西兴平)人，东汉文学家。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2］伯仲之间:兄弟之间。意思是高低差不多。［3］小之:班固轻视傅毅。小:意动用法。［4］超:班超(32－102)，字仲升。［5］属文:作文章。属:连缀。［6］休:止。［7］里语:俗语。［8］鲁国:今山东曲阜。孔融(153－208):字文举。［9］广陵:今江苏江都。陈琳(?－217):字孔璋。［10］山阳:今山东金乡。王粲(177－217):字仲宣。［11］北海:今山东昌乐。徐干(171－218):字伟长。［12］陈留:今河南开封。阮瑀(?－212):字符瑜。［13］汝南:今河南汝南。应玚(?－217):字德琏。［14］东平:今山东东平。刘桢(?－217):字公干。［15］假:依傍。［16］骋:直着跑。骥:良马，比喻才能出众的人。［17］仰:仗恃。［18］审:检查。度:度量，揣度。［19］徐干句:齐俗文体舒缓，徐干也有这种缺点。［20］匹:匹敌，彼此相等。［21］张、蔡:汉朝的文学家张衡和蔡邑。［22］未能称是:不能相当于此。［23］章表书记:四种文体的名称。隽:卓异，特异出众。［24］和而不壮:文章写得平和而不雄壮。［25］壮而不密:文章写得雄壮而不精密。［26］杨、班:汉朝的文学家杨雄和班固。俦:匹敌。［27］向声背实:只慕虚名声，不顾实际。［28］本:根本，本源。末:分支，这里指各种文体。［29］奏议:文体名称。雅:典雅。［30］书:书札之类。论:议论的文章。理:把道理说得透彻。［31］铭诔:哀悼死者称述死者德行的文字。实:质实。［32］丽:词采华美。［33］曲度虽均:歌曲中音调缓急抑扬的法度虽然相同。［34］同检:同一个法度。［35］经国:治国。［36］假:依靠。［37］西伯:文王。幽:囚。文王被纣王囚在羑里(今河南汤阴)，而推演易象以作卦。［38］周旦:周公旦。显:显耀，政治地位高。［39］隐约:穷困。务:写作。［40］加思:改变著作的意图。［41］夫然句:《淮南子·原道训》说:“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尺璧:直径一尺的美玉。［42］已:助词。［43］强力:奋发致力。［44］迁化:迁移腐化。［45］融:孔融。［46］唯干著论:只有徐干著有《中论》二十篇。

【鉴赏导引】

本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文学专论，是《典论》一书中的一篇。该书已经失传，本文因被选入梁萧统所编《昭明文选》而得以保存下来。本文的问世是中国古代文学开始步入自觉期的重要标志之一。

本文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首先，作者批评了当时普遍存在的“文人相轻”的陋习，指出“文人相轻”陋习产生的原因是“贵远贱近，向声背实”、“不自见之患”，提出正确的文学批评应当“审己以度人”，才能避免此累。其次，作者赞誉了“今之文人”亦即建安“七子”在文学上的才力，同时也指出了他们的不足;认为“文本同而末异”，分析了“四科八体”等不同文体有着不同的特点，以及不同的写作要求，如“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认为唯有“通才”才能兼备各体。这就对作家的文体意识和创作才能提出了更高的标准。再次，作者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命题，认为“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的“气”，实际上指的是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的作家的自然禀赋、个性气质，属于生理和心理范畴，没有伦理色彩。作者的这一观点，表明他对作家创作个性的重要性已有比较充分的认识。尤其是“文气”的命题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成为中华民族文学理论的独特范畴。第四，作者论述了文章事业的社会功能，将它提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价值高度，同时，又认为“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都不如文章能传诸无穷。这是对《左传》确立的“三不朽”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进一步发展，对推动文章事业的发展繁荣具有重要意义。

【广阅津梁】

1．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曰:“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2．陆游《傅给事外制集序》:“某闻文以气为主，出处无愧，气乃不挠。”

3．尚镕《书〈典论·论文〉后》云:“自古文人相轻，一由相尚殊，一由相习久，一由相越远，一由相形切。相尚殊则王彝谓杨维桢为文妖，相习久则杜审言谓文压宋之问，相越远则元稹谓张祜玷风教，相形切则杨畏谓苏辙不知文体。而少陵、香山独能去四者之弊，崇公允之风，易相轻为相推，斯千古所希矣。”【研讨练习】

1．仔细分析并列举本文有价值的文学观点。

2．结合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具体分析“文气说”的价值和意义。

(胡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