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议

桓　宽

【作者传略】

桓宽，生卒年月不详，字次公，西汉汝南郡(今河南上蔡)人，知识广博，善写文章，喜好研究《春秋公羊传》。汉宣帝时举为郎，后官至卢江太守丞。桓宽大约是在汉宣帝本始四年(前70)，根据朝廷此前召开的盐铁会议上桑弘羊和贤良、文学就盐铁官营等问题的辩论记录，加以推衍和增广，写成了一部具有文学特色的经济史料专著《盐铁论》。全书共计60篇，涉及双方辩论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多方面的内容。《盐铁论》赞赏贤良、文学的崇义贬利，进本退末、安贫乐道思想溢于言表，被诸史列入儒家类，充分反映了西汉时期儒学的经济观念。

惟始元六年^［1］，有诏书使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语^［2］。问民间所疾苦。

文学对曰:“窃闻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3］，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今郡国有盐铁^［4］、酒榷^［5］、均输^［6］，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夫文繁则质衰，末盛则本亏。末修则民淫，本修则民悫^［7］。民悫则财用足，民侈则饥寒生。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所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便也。”

大夫曰^［8］:“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先帝哀边人之久患^［9］，苦为虏所系获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10］，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11］，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12］。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

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厉中国^［13］，杀伐郡、县、朔方都尉^［14］，甚悖逆不轨，宜诛讨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赡，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纵无被坚执锐，有北面复匈奴之志，又欲罢盐铁、均输，扰边用，损武略，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

文学曰:“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废道德而任兵革，兴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暴兵露师以支久长，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立盐铁，始张利官以给之^［15］，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

大夫曰:“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市朝以一其求^［16］，致士民，聚万货，农商工师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17］。’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故盐铁、均输，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18］。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夫导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19］。俗薄则背义而趋利，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老子曰:‘贫国若有余^［20］。’非多财也，嗜欲众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欲，实菽粟货财。市、商不通无用之物，工不作无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郁滞，工所以备器械，非治国之本务也。”

大夫曰:“管子云:‘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器械不备也。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商工不备也。’陇、蜀之丹漆旄羽^［21］，荆、扬之皮革骨象^［22］，江南之枬梓竹箭，燕、齐之鱼盐旃裘，兖、豫之漆丝纟希纻，养生送终之具也，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故圣人作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驾马，以达陵陆;致远穷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是以先帝建铁官以赡农用，开均输以足民财;盐铁、均输，万民所戴仰而取给者，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工商盛而本业荒也。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不务民用而淫巧众也^［23］。故川源不能实漏卮^［24］，山海不能赡溪壑。是以盘庚率苦^［25］，舜藏黄金^［26］，高帝禁商贾不得仕宦，所以遏贪鄙之俗而醇至诚之风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门^［27］，而民犹为非也，况上之为利乎?《传》曰^［28］:‘诸侯好利则大夫鄙，大夫鄙则士贪，士贪则庶人盗。’是开利孔为民罪梯也。”

大夫曰:“往者郡国诸侯各以其物贡输，往来烦难，物多苦恶^［29］，或不偿其费。故郡国置输官以相给运，而便远方之贡，故曰均输。开委府于京师，以笼货物。贱即买，贵则卖，是以县官不失实，商贾无所贸利，故曰平准。平准则民不失职，均输则民齐劳逸。故平准、均输，所以平万物而便百姓，非开利孔而为民罪梯者也。”

文学曰:“古者之赋税于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农人纳其获，女工效其功。今释其所有，责其所无。百姓贱卖货物以便上求^［30］。间者^［31］，郡国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难，与之为市。吏之所入，非独齐、阿之缣，蜀、汉之布也，亦民间之所为耳。行奸卖平，农民重苦，女工再税，未见输之均也。县官猥发，阖门擅市^［32］，则万物并收。万物并收，则物腾跃。腾跃，则商贾侔利^［33］。自市，则吏容奸豪，而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轻贾奸吏收贱以取贵，未见准之平也。盖古之均输，所以齐劳逸而便贡输，非以为利而贾万物也^［34］。”

【注释】

［1］始元:汉昭帝年号。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2］所举:地方所推荐。贤良:亦称贤良方正，汉代选拔人才的科目之一。文学:亦称文学高第，由郡县和诸侯国推举，无功名和官职。语:讨论。［3］末:工商。［4］盐铁:盐铁专卖。［5］酒榷:酒类专卖。［6］均输:负责调配国家的物资。［7］悫:诚朴安分。［8］大夫:指桑弘羊(前152—前80)，洛阳人，汉武帝时任大司农，昭帝时遭控谋反被杀。［9］先帝:汉武帝。［10］蕃货长财:增殖货物，增加财富。［11］畜:积蓄。风:教化。［12］冲:古代的战车。［13］犯厉:侵犯。［14］朔方:郡名，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设置，在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市。［15］张:设置。利:征盐铁之利。［16］市朝以一其求:通过集市来统一调剂物资，以满足需求。［17］倦:松懈。［18］委:积存。［19］俗薄:风俗败坏。［20］贫国若有余:贫穷的国家好像有多余的财富。今本《老子》无此句。［21］陇:今甘肃东南。［22］荆:荆州，今湖南、湖北一带。扬:扬州，今安徽、江苏一带。骨象:兽骨，象牙。［23］淫巧:奢侈品。［24］卮(zhī):酒器。［25］率苦:率领人们从事辛苦的劳作。［26］舜藏黄金:舜把黄金藏在崭岩山里，以阻塞人们的贪心。事见《淮南子·录抚训》［27］利门:牟利的门路。［28］《传》:指《春秋公羊传》。［29］苦恶:质地变坏。［30］上求:上面的要求。［31］间者:近来。［32］阖:关。［33］侔:通“牟”。［34］贾:买卖。

【鉴赏导引】

《盐铁论》一书是在汉宣帝死后，汉元帝时定稿的，保存了不少西汉中叶的经济史料和丰富的经济思想资料。盐铁会议留下的书面材料经过桓宽的加工润色，处处渗透着他本人的观点。

本文列《盐铁论》之首。御史大夫桑弘羊与僚属“文学”辩论的中心是盐铁官营及如何摆正本末问题。汉武帝在位时实行盐铁、酒类专卖、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汉武帝去世后，人们对是否继续推行这一政策意见相左。“文学”代表了反对汉武帝政策的一方，桑弘羊代表了维护汉武帝政策的一方。“文学”认为盐铁官营是“与民争利”，主张“罢盐铁、酒榷、均输”，对于抗击匈奴的正义战争，提出“贵以德而贱用兵”。其立场是以农为本，“进本退末，广利农业”。桑弘羊认为实行盐铁专卖旨在增加国家收入，“以佐助边费”，抗击匈奴，“通委财而调缓急”，发展工商业。其立场是“建铁官以赡农用”，促进农业的发展。汉武帝的经济政策在集中财力发展经济，抗击匈奴侵略，维护国家统一方面具有历史功绩，因此，相比较而言，桑弘羊的见解不乏积极的现实意义，而尽管存在偏颇。作者把桑弘羊这一封建社会杰出理财家的概略生平、思想和言论相当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成为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特别是西汉经济思想史的重要资料。

在写作上，作品采用对话体形式，通过客观记录双方互相诘难，不仅突出了针锋相对的观点，而且在唇枪舌剑中展示了迥异的治国方略。人物语言简洁明快，切中要害，生动深刻，感情浓厚。行文气势磅礴，说理引经据典，铺陈渲染，喻事设譬，采用排比、对偶等修辞手法，整齐而有变化，在西汉政论散文当中独具一格。

【广阅津梁】

1．郭沫若校订:《盐铁论读本》，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

2．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版。

3．王永著:《〈盐铁论〉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研讨练习】

1．试比较桑弘羊与“文学”的不同学术观点在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上的渊源与意义。

2．作品在写作方面有何独特之处?对后世论说文写作有何深远影响?

(骆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