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殖列传序

司马迁

【作者传略】

司马迁(前145－前87年后)，字子长，汉夏阳龙门(今陕西韩城)人，我国古代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年轻时曾阅读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后又游历各地，足迹几乎遍及全国。37岁继父任太史令。41岁主持编订《太初历》。42岁开始著述《史记》。46岁时，因替李陵辩解下狱受腐刑。出狱后任中书令，发奋著述，终于完成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该书记载了上自中国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1)，共三千多年的历史，被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对后世的影响深远巨大，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老子》曰:“至治之极^［1］，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2］，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3］。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4］，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5］，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6］，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7］，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榖、纟卢、旄、玉石^［8］;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枬、梓、姜、桂、金、锡、连^［9］、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10］、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11］、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12］。皆中国人民所喜好^［13］，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14］。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15］，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16］:“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17］，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18］。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19］，地舄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20］。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21］，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22］，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23］。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4］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25］，以而不乐，夷狄益甚^［26］。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27］，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28］!

【注释】

［1］极:标准。［2］挽:同“晚”。涂:堵塞。［3］已:同“矣”。［4］刍豢:泛指牲畜的肉。吃草的叫刍，如牛羊;吃粮食的叫豢，如猪狗。［5］眇:同“妙”。［6］道:同“导”。［7］整齐之:制定规章制度，使之遵守取得一致。［8］山西:太行山以西。［9］连:同“链”，铅矿石。［10］龙门:山名。在今山西稷山县。［11］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旃:同“毡”。［12］大较:大概。［13］中国:当时指中原地区。［14］谣俗:风俗。［15］虞:虞人，掌管山泽的官，此指开发山泽资源的人。［16］《周书》:指《逸周书》，今《尚书》无此段话。古本《逸周书》已失传。［17］三宝:指珠、玉、金。一说指食物、材料、制品。［18］原:同“源”。［19］太公望:姜尚，字子牙，其先人封在吕地，故又称吕尚。姜尚佐武王伐纣，封于营丘(今山东昌乐县东南)，国号齐。［20］襁至:犹言襁负而至。［21］轻重:钱币。九府:指大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22］三归:此处有三解。一说取三姓之女，如《战国策·齐策》:“管仲取三姓之家。”二说为地名，如《晏子·杂下》:“先君桓公，有管仲，身老，赏之以三归。”三说为台名，如《说苑·善说》:“管仲故筑三归之台，以自伤于民。”［23］威:齐威王，名婴齐，田桓公之子，公元前356至前320年在位。宣:齐宣王，名辟疆，威王之子，公元前319年至前301年在位。［24］“仓廪实”二句:见《管子·牧民》。［25］客无所之:做客都没处可去。之:往。［26］夷狄益甚:因失势而不乐所产生的绝望和野蛮，比夷狄之人更为厉害。［27］壤壤:同“攘攘”。［28］编户:编入户口册。

【鉴赏导引】

《货殖列传》是《史记》中记述理财家和经商者事迹的专著，开创了中国古代史书叙写经济现象的先河。这种专门记叙从事经济活动的杰出人物的作品，也是反映司马迁经济思想的重要篇章。翦伯赞曾高度评价司马迁“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社会经济方面，而写成其有名的《货殖列传》”。

本文置于《货殖列传》的开头，反映了作者相当深广的经济思想。首先，作者以历史发展的观点，论证了老子的原始社会理想是不现实的，压抑人们追求物质生活的欲望是徒劳的，对此只能因势利导。其次，作者指出既要发展农业生产，又要发展商业贸易，农虞工商在社会经济活动中各有所长，不可偏废。再次，作者进一步论述了人民把对于生活利益的要求放在第一位是合情合理的，为政者要允许人民从事经济活动并自由竞争，使之既富国又富家。最后，作者发挥了管仲的思想，把伦理道德与生活殷富联系并统一起来，认为人民生活富裕则道德礼义可以维持，全文的主题思想藉此得到升华。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本文中还提出了“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的命题，指出经济活动具有“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的特点，其中包含的对市场经济客观规律的朴素认识，出现在中国封建社会早期，确实难能可贵，在此后长期“重农抑商”的封建社会也颇具代表性。

作品观点鲜明，能够运用丰富的理论论据和事实论据说理，论据真实而且确凿充分，论证富有逻辑性。语言叙议骈散结合，比喻通俗形象妥帖，对比手法的运用使是非得失显而易见，大大增强了说理的生动性和艺术的感染力。

【广阅津梁】

1．班固在《汉书·食货志》中说:“《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二者，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研木为耜，煣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而食足;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而货通。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

2．李剑龙著:《中国古代经济史稿》，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3．李埏等著:《〈史记·货殖列传〉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研讨练习】

1．试比较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与班固的《汉书·食货志》对发展经济问题的看法，并分别指出其有何现实意义?

2．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与班固的《汉书·食货志》在写作方法上有何不同?

(骆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