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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字鼎堂，四川乐山人，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学者、社会活动家。幼年入家塾读书，先后在嘉定、成都等地求学，开始接受民主思想。1914年赴日本留学，开始了最初的文学创作。1921年6月，参与组织创造社，8月出版诗集《女神》。1923年系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提倡无产阶级文学。1926年参加北伐，任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副主任。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后流亡日本，埋头研究中国古代历史。1937年回国从事抗日救亡运动。新中国成立后，当选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历任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等职。有《郭沫若全集》。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1］，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即吾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2］《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3］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凤又啄，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自天外飞来观葬。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还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还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海正扬声而呜唈^［4］。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浇不熄的情炎^［5］!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6］，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前也是睡眠，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馨香^［7］?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8］!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一切的一，光明呀!

一的一切，光明呀!

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一切的一，新鲜呀!

一的一切，新鲜呀!

新鲜便是你，新鲜便是我!

新鲜便是“他”，新鲜便是火!

一切的一，华美呀!

一的一切，华美呀!

华美便是你，华美便是我!

华美便是“他”，华美便是火!

一切的一，芬芳呀!

一的一切，芬芳呀!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一切的一，和谐呀!

一的一切，和谐呀!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我们欢乐呀!我们欢乐呀!

一切的一，欢乐呀!

一的一切，欢乐呀!

欢乐便是你，欢乐便是我!

欢乐便是“他”，欢乐便是火!

一切的一，热诚呀!

一的一切，热诚呀!

热诚便是你，热诚便是我!

热诚便是“他”，热诚便是火!

一切的一，雄浑呀!

一的一切，雄浑呀!

雄浑便是你，雄浑便是我!

雄浑便是“他”，雄浑便是火!

我们生动呀!我们生动呀!

一切的一，生动呀!

一的一切，生动呀!

生动便是你，生动便是我!

生动便是“他”，生动便是火!

一切的一，自由呀!

一的一切，自由呀!

自由便是你，自由便是我!

自由便是“他”，自由便是火!

一切的一，恍惚呀!

一的一切，恍惚呀!

恍惚便是你，恍惚便是我!

恍惚便是“他”，恍惚便是火!

一切的一，神秘呀!

一的一切，神秘呀!

神秘便是你，神秘便是我!

神秘便是“他”，神秘便是火!

一切的一，悠久呀!

一的一切，悠久呀!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

［1］天方:我国古代称阿拉伯半岛一带伊斯兰教发源地为天方或天房。［2］《孔演图》:应作《演孔图》，汉代纬书名。原书已佚，后来有辑本。据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春秋纬·演孔图》:“凤，火之精也，生丹穴”，《山海经·南次三经》:“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3］《广雅》:三国时魏人张揖著。［4］呜唈:一作呜咽，形容水声悲凄。［5］情炎:情焰。［6］漶漫:文字、图画等因磨损或浸水受潮而模糊不清。［7］鼠肉馨香:《庄子·秋水》篇记载:有一种叫鹓鶵的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鸟得一腐鼠，看到鹓鶵飞过，以为要来抢它的腐鼠，就仰头对鹓鶵“吓”了一声。此用《庄子》寓言比喻鸱枭看到凤凰死时的得意神情。［8］高蹈派:19世纪中期法国诗歌的一个流派，宣扬“为艺术而艺术”。

本诗最初发表于1920年年1月30日和31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1921年8月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的诗集《女神》。初版本有副题:“一名‘菲尼克司的科美体’。”菲尼克司，Phoenix的音译，古代阿拉伯传说中的神鸟名;科美体，英语喜剧Comedy的音译。涅槃，梵语Nirvāna的音译，意即圆寂，指佛教徒长期修炼达到功德圆满的境界。后用以称僧人之死，有返璞归真之义。这里以喻凤凰的死而再生。

《凤凰涅槃》是郭沫若的代表作，诗的横空出世，是对“五四”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的一次诗化诠释。诗借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的古老传说，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激情，大胆地预告了旧世界、旧中国的灭亡和新世界、新中国的诞生。全诗除序曲外，共分四个部分，依次展开了凤歌、凰歌、群鸟歌、凤凰更生歌。“凤歌”和“凰歌”以低回、悲壮的旋律发出了控诉和诅咒，“凤凰更生歌”则以热诚、和谐的欢唱预示了生动、自由、净朗、华美的民族振兴时期的到来，中间穿插了对岩鹰、孔雀、鸱枭、家鸽、鹦鹉、白鹤等凡鸟对凤凰的嘲笑，表示了对这些凡鸟的蔑视。

20世纪初，郭沫若最先感受到了伟大的五四运动中古老民族的觉醒，他的这首《凤凰涅槃》正是一首庄严的时代颂歌。作者以凤凰为象征，宣告中华民族正在经历着伟大的涅槃，经历着从“死灰中更生”的历史阵痛，充满了彻底反叛的精神和对光明新世界的热切向往。

诗以崭新的自由体形式，恢弘的想象力和强大的创造力，标志着蹒跚学步的白话诗已经完全挣脱了古诗词的藩篱，开始进入了创造自己的经典化成熟作品的历史阶段。

1．闻一多在《〈女神〉之时代精神》中说:“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新诗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

2．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说:“他(指郭沫若)的诗有两样新东西，都是我们传统里没有的:——不但诗里没有——泛神论，与二十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

3．钟作英编:《郭沫若诗歌》，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

1．结合具体的时代背景，谈谈你是如何理解“凤凰涅槃”的题旨的?

2．有人说郭沫若的诗歌“热烈有余而隽永不足”，结合这首诗歌谈谈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