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结合
将自然科学的概念引进戏剧创作似乎是当代英国戏剧创作的一个新现象。就如斯蒂芬恩威[15]所说,小说家C.P.斯诺所认为的科学和艺术之间被称为“两种文化”的巨大差异到1990年代后期,至少在英国被填平了。互联网等全球化的信息传递使艰深、深奥的自然科学领域的知识得以普及,进而直接影响社会生活。以科学剧样式出现的戏剧早已有之。如布莱希特创作的《伽利略传》(1943—1945),弗雷德里克·迪伦马特的《物理学家》(1962)。1998年,以创作喜剧,甚至带有闹剧性质的喜剧著名的英国戏剧家迈克尔·弗雷恩创作了《哥本哈根》引起轰动。[16]不同于以往的科学剧,《哥本哈根》不仅将“测不准原理”引入剧中,同时与剧中所表现的海森堡与尼尔斯·波尔在哥本哈根一次迷般的会晤交织发展,相互呼应。就如“测不准原理”,这次会晤的内容也无法揣测、推论。这次历史上却有其事的真实会晤的目的和最后结果一直吸引着历史界和历史学家的研究,至今也是一个谜般的会晤。将自然科学与社会现象相呼应,或将自然科学应用于社会现象的研究,而不是彼此泾渭分明,或仅仅是某种科学的发现和成果产生的社会效益或对社会的影响引入戏剧,使得《哥本哈根》区别于其他传统科学剧。《哥本哈根》将自然科学原理应用于社会实践或解释社会现象的戏剧特色早在1988年斯托帕德创作的《海普古德》中就已经展露端倪。剧中,到底谁是前苏联间谍就如“测不准原理”所揭示的,是个永远无法弄清楚的事情。为了能够找到一种符合逻辑的答案,按照人们惯常的思维,剧中加入孪生姐妹和兄弟的情节——因为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事实上,直到剧终剧作家斯托帕德也没有做确切答复的事实明确地暗示了人们笃信的因果逻辑的局限以及不确定性的存在。尽管剧中也有直接引自自然科学文稿的对话,[17]不过,《海普古德》中量子物理的应用基本上是象征性的应用。
1970年代的《跳跃者》尽管没有像《海普古德》有着对自然科学,诸如量子物理或直接引用,或间接象征,然而,与自然科学密切相关的科学技术的探索和应用不仅成为剧中重要的推动情节发展的要素,而且具有了明确的象征意义。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月球探险,不仅作为故事背景,而且被戏谑化为相对主义者阿尔奇的论据,更成为科学理性的象征物。登月成功这件事直接促使剧中女主人公多蒂沮丧地退出舞台,因为月球仅仅成为第二个地球,她心目中朦胧、诗意的月宫不再存在。除去以月球探险所代表的科学探索,贯穿《跳跃者》全剧的一个重要悬念——阿尔奇与多蒂的关系——是通过一个被阿尔奇称为“皮肤测试仪”的“高科技”仪器来诠释的。在作为舞台道具的大屏幕上,多蒂与阿尔奇令人生疑的影像不时出现,伴随着来自屏幕后,看不见的多蒂发出的暧昧声音。科学探索和科技成果此时已经成为剧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进入1990年代,斯托帕德1993年创作的《阿卡狄亚》则将混沌理论直接融入剧中,与艺术领域,或更宽泛地说,社会科学领域的内容相结合。伽索认为《阿卡狄亚》的灵感来自于斯托帕德对《混沌数学》的阅读。对此,斯托帕德并不同意。用斯托帕德的话来说,“这(素材来源)就如有不止一个源头的一条河”,混沌数学仅仅是其中之一。斯托帕德的话暗示了其创作丰富的素材来源。事实上,就取材而言,《阿卡狄亚》较之前斯托帕德戏剧更宽泛。其选材所传达出的历史文化感更强烈。
围绕着混乱的两性情感纠缠,庭院的改进,《阿卡狄亚》将牛顿物理,费马的最后定理、数学混沌理论、拉丁翻译、英国庭院设计史,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风格和文化思潮统统并入剧中。文学人物与历史上真实的人物并存,尽管有些人物,如拜伦并没有出场。
牛顿的物理定律自17世纪始从社会政治经济层面开始影响欧洲。牛顿的物理发现鼓舞了人类探索物理世界的信心和勇气。可以说,牛顿物理学所代表的自然科学的成就无疑成为人类理性权威确立的推动力。[18]人类凭借理性可以认识宇宙间的奥秘,一切变得澄明。牛顿的一系列定律使得神秘的世界具有了规律性,变得能够被阐释。如剧中所言,按照牛顿的理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从理性角度上说,牛顿的学说本身佐证了理性认知的成就。所以,在18世纪古典主义时期随着理性成为人们思想和行为的标尺,牛顿的物理学说也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共识。就如托玛斯娜天真的问话“上帝也是牛顿派吗?”托玛斯娜看似率真的问话无疑阐释了一直延续到19世纪始的理性主义的方法论在日常生活中的权威地位。然而,1809年,正当浪漫主义思潮开始浸入古典主义传统时,牛顿物理学说受到斯托帕德笔下的天才少女托玛斯娜的置疑。托玛斯娜率直、直觉但充满智慧的话语将牛顿物理学说、费马最后定理以及迭加等信息与西德利宅邸中男女情感交织,观照。这个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德比郡一所乡间宅邸前的花园,两个时代的一群人的故事,即发生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交替时期从1809年到1813年和当代1989年,从开场就将自然科学范畴与日常生活细节结合了:由偷情、通奸、单相思等所构成的西德利庄园中两性之间的基本关系和激情与物理学、数学平行交错。戏剧以家庭教师22岁塞普蒂莫斯·霍奇给宅邸家13岁女儿托玛斯娜授课开场。数学天才,托玛斯娜·科弗利正在费尽地思考着费马的最后定理,同时尝试着了解两性的问题。她的家庭教师,塞普蒂莫斯正在写一篇对三流诗人的查特的新作的讽刺挖苦性文章。在讨论费马的理论,牛顿和其他物理数学的问题的同时,托玛斯娜请教老师一个道听途说的名词“交媾”喜剧性地引出了发生在庄园中,与塞普蒂莫斯有密切关系的“桃色事件”。这是遍布全剧纷繁杂复的两性情感和关系首次出现。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得知塞普蒂莫斯同时还与托玛斯娜的母亲布卢姆夫人有浪漫的恋情,而布卢姆夫人也与查特夫人一样,觊觎塞普蒂莫斯的同窗拜伦勋爵。而布卢姆夫人的弟弟布莱斯上校实际上是查特夫人的情人。
错综复杂的男女情感的热浪此起彼伏。但是,少年老成的托玛斯娜对老师塞普蒂莫斯的情感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情感和热情的无回应使托玛斯娜敏感,或者说,敏锐地联想起牛顿关于热量传播的理论的弊端:牛顿的物理学对具有热量的物体状态的描述的漏洞。剧中暗示托玛斯娜的发现就是后来的热能第二定律。托玛斯娜对牛顿学说的怀疑以其简单的、直接的、直觉的,几乎孩子气的语言描述出来:“牛顿那套依靠运动定律,把原子运动原原本本都解释透的体系有漏洞!正像我一直知道的,决定论一有机会就出岔,原因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位先生的论点中。”“牛顿的等式左边可以等于右边,右边也可以等于左边,从哪到哪儿都无所谓。但热能等式很有所谓,它只能有一个方向。所以,诺克斯先生的发动机产生不了能推动这个发动机本身的动力。”[19]对于她绘制的热传递示意图,托玛斯娜的解释是她不能解释,因为她不懂其中的数学。托玛斯娜的科学发现不是传统的科学论证,而是基于对生活中人们行为的感悟。而克鲁姆伯爵夫人对轻浮放荡的查特夫人的既轻蔑又愤怒的话,“查特家的一个周末就会推翻牛顿体系”把物理热量传播与人的情欲的放纵连起来了。用塞普蒂莫斯的话来说就是“这不是科学,而是讲故事。”这样,牛顿的理论就与《阿卡狄亚》所展现的故事胶合了。被老师塞普蒂莫斯称为“故事”的是托玛斯娜凭直觉绘制的热能交换示意图在当代被西德利庄园的后裔继续解读。克洛伊,她具有与托玛斯娜相同的身份,现代西德利庄园主的女儿,对按照牛顿定律所推导出的一切将要发生的事都可以预测的宇宙决定论的否定,同样地,也是凭直觉,从人的情欲层面来阐发。当瓦伦丁说按照牛顿定律,一切将要发生的都可以预测,就像拥有一台与宇宙一样大的电脑,公式都存在于其中,但是,结果却发现其中的数学不一样时,克洛伊回答说,这都是因为牛顿忽略了性。因为人的情感欲望的无节制和不确定性被忽略。牛顿学说就这样被这群剧中人凭直觉演绎,贯穿过去和现代两个世界。
天才的托玛斯娜在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中同样有有趣的发现。果酱随着她搅拌米饭布丁而散开。从这个本没有什么疑问的事情中托玛斯娜却提出了“如果你往反方向搅动,果酱不会再回到一起”的疑问。而在第二场出现的百余年之后汉娜和伯纳德的“研究”事实上就是一次典型的“反方向搅动”。他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分析、思考恢复过去的状况。同样的,百余年后托玛斯娜的后继者瓦伦丁,西德利的后人继续着托玛斯娜天才的发现——他试图通过电脑研究西德利松鸡的数量。不确定的因素——干扰,时时出现,使瓦伦丁始终处于焦躁的状态,直到汉娜提供给他在空白处有托玛斯娜笔记的课本,他才无比惊奇地发现早在百余年前,他的一位先人就已经使用迭代算法,揭开了混沌数学的神奇面纱。只不过因为技术的问题——没有当代科技设备,诸如电脑,她的研究才没有被她的时代认知。而托玛斯娜的迭代算法也同样“是故事”。牛顿的权威使她确信任何固体都有相应的方程式。托玛斯娜意识到“如果你能让每个原子都固定在它的位置及方向上,如果你的脑子可以理解所有被这样中断的动作,另外如果你的代数真的、真的很好,你就能写出关于所有未来的方程式,尽管没人会聪明到能做这件事,但这个公式必然存在,等着人来写。”[20]所以,她就要做这个第一人,从“最简单的树叶的方程式”做起。而这个工作的直接副产品就是迭加算法。
《阿卡狄亚》将牛顿学说与其他自然科学,诸如费马的最后定理、混沌数学与涉及剧中人物两性之间各种情感冲突,故事情节以及贯穿始终的浪漫主义风格庭院的侵入交织在一起,成为相辅相成的两条发展线。或者说,《阿卡狄亚》中,人物的日常生活和生理反应被戏剧性地与自然科学的发现连在了一起。
就故事性而言,复杂交错的两性之间的故事和浪漫主义风格庭院设计师诺克斯对西德利庄园庭院的改造引起的一系列冲突构成《阿卡狄亚》主要情节。以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在庭院风格上的冲突为线索,在貌似闲谈的对话中,浪漫主义思潮在社会文化领域的渗入被戏剧性地呈现。《阿卡狄亚》某种程度上为读者/观众展示了19世纪初期的社会文化景象。
西德利庄园的改造使其呈现出浪漫主义庭院风格。诺克斯,这位伯爵请来的庭院设计师,要按照当时时髦的风格来改造西德利庄园。在他的写生簿中是他绘制的改造前和改造后的庭院效果图。这本写生簿成为经典浪漫主义庭院风格的代表。布鲁姆伯爵夫人对这本写生簿所描绘的改造后的庄园的状况带着指责、挑剔的口吻的描述,事实上,却为我们展示了浪漫主义的庭院风格。田园式雅致的地方被“让人压抑的树林和高高耸立的断崖”替代,废墟、冲击着石头的水流、长满欧石南的倒下的方尖塔压在中国式古典的拱桥上。到处都弥漫着神秘、恐怖的气息。用布鲁姆伯爵夫人的话来说就是“妖精出没的地方”。以浪漫主义庭院设计为契机,19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文艺思潮被戏剧性地散布剧中。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尽管从未出场,但似乎充满神秘感,在剧中影影绰绰)以及他的作品,英国哥特式小说作家及其作品在剧中则时隐时现。这样,浪漫主义初期盛行于英国的哥特式小说家、浪漫主义诗人[21]与浪漫主义庭院设计风格一起散布剧中,19世纪初期英国的文化风貌在《阿卡狄亚》可见一斑。
在表达对诺克斯设计的不满的同时,布鲁姆伯爵夫人对未改造前的古典主义风格的庭院深深的缅怀同样展现了古典主义的美学思想。西德利庄园就是一幅无比亲切的风景画。“绿色的斜坡,坡度和缓。树木像做伴一样,隔一段有一棵树,让它们每一棵都风采尽现。小溪如练,蜿蜒在湖边。湖又被草地安静地包围着,上面绵羊的数目不多不少,安排的刚刚好”。[22]这就是自然的造化的显现,就是理想中的伊甸园——阿卡狄亚。布鲁姆伯爵夫人的话语浓缩了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古典主义的庭院风格。
为了论述方便,有必要让我们先对法国式古典主义园林风格和英国风景式园林风格作简单介绍。从这个介绍中,我们看到古典主义园林理想和浪漫主义园林的特点被布鲁姆伯爵夫人三言两语地概括出来了。
法国古典主义园林是欧洲古典主义园林风格的代表,其特点是工整的几何图案,强调人为的妙斧神工。因为依照古典主义审美趣味,自然美不是理想美,非经人工改造便达不到完美的境界。法国古典主义园林就是这一思想在园林设计上的反映。古典主义园林在布局上讲究对称规矩,花草树木按人的意愿裁减整齐,形象地反映了有组织有秩序的古典主义原则。
相对于法国的古典主义园林,较法国古典主义园林亲切、自然的英国园林,即风景式园林。冲击古典主义园林风格的浪漫主义园林风格就源自于英国风景式园林。风景式园林不再有规整有序的林荫道、水池、树木,对称均齐的布局,代之以弯曲的道路、自然式的树丛和草地、蜿蜒的河流,讲究借景和与园外的自然环境相融合。风景式的园林使园林与天然景致相结合,创造出所谓“如画风景”,渲染阴郁、凄婉的浪漫情调。所以,在风景式园林中经常有废墟、朽桥、枯树等装点。从上述对浪漫主义庭院风格的简单描述中,不难看到其主要风格作为素材通过剧中人之口已经渗透在《阿卡狄亚》中。
大量地引用或者借用其他文学作品,不同语言的狂欢是斯托帕德取材的一贯风格。这一点在本章第一节中有较详尽的阐述。在《阿卡狄亚》中,这个特点同样很明显。第一场开场,拉丁语就点缀在人物对话中。对于年轻的少女提出的令人尴尬的问题——何谓“交媾”,塞普蒂莫斯做了艰难而风趣的解释。为了掩盖解释的荒唐,增加其学术的味道,塞普蒂莫斯在解释中加入了拉丁词语。[23]在第三场开场时,更多拉丁语掺入剧中。与第一场的情形相同,托玛斯娜在费劲地完成着塞普蒂莫斯布置的作业,而塞普蒂莫斯仍纠缠在查特先生决斗挑战中。这一次托玛斯娜的功课是翻译一段拉丁文稿。不过,读者/观众从开始就能够猜想到托玛斯娜结结巴巴的译文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随后,随着剧情的进展证实了这个猜测。原来,这段美文是《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拉丁文译稿。这样,拉丁文、莎士比亚名剧被戏剧化地融入剧中。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到1990年代斯托帕德戏剧选材的范畴更广,历史文化感更深厚。迭加算法,混沌数学理论与围绕浪漫主义,古典主义园林设计而展开的20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文化现象等在剧中被联系起来。通过剧中人天才的托玛斯娜超乎寻常的直觉——凭直觉,挑战理性社会所推崇的确定性;凭直觉,她正在走向对理性,宇宙不确定性理解,《阿卡狄亚》将时空的秘密神奇地蕴藏在这出纯粹的喜剧中,使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这两个通常被认为是不相容的知识范畴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