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消解历史的历史剧
进入1990年代后,斯托帕德的戏剧创作依旧保持其传统自然主义戏剧的创作风格,但是其取材与历史的关系较七八十年代创作的《黑夜与白天》和《真情》取材于日常生活故事更加紧密。其中《阿卡狄亚》是这个时期重要剧作。如果说《黑夜与白天》、《真情》带给观众/读者的是日常家庭和社会生活中的故事,或者说,故事局限于日常家庭和社会生活较为狭小的时空,那么,《阿卡狄亚》给观众/读者展现了一个辽阔的时空,展现了19世纪初期的英国社会文化风貌。从西德利庄园花园的重新设计和改建而引发的一系列戏剧性冲突中,观众/读者感受到新兴的浪漫主义风潮正在以出人意料的气势席卷英国大地,侵入古典主义的腹地。人们对正在逝去的古典风格的留恋,对强劲的浪漫潮流的不适应被戏剧化地呈现。牛顿的物理学不仅在科学领域催生了新的科学发现和成就,也影响了整个社会的文化走向。牛顿的发现和定理使世间万物都可以置于物理学的关照之下变得规整,有理可寻,间接地成为古典主义文化思潮的推动力。从剧中人物托玛斯娜天真地问话“上帝是不是牛顿派”已经说明牛顿物理学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影响。也可以理解布卢姆夫人对诺克斯浪漫风格的庭院设计的抵触,不满有充足的理由。总而言之,19世纪初期英国的社会文化风貌在《阿卡狄亚》中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阿卡狄亚》的另一个不同于以往剧作的特点在于其时空的交错。《阿卡狄亚》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德比郡一所乡间宅邸西德利庄园前的庭院,但是两个不同时代——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交替时期从1809年到1813年和当代1989年——的一群人的故事。这是关于1800年代一位发现了牛顿学说之后的科学的天才少女托玛斯娜的故事。在她因火灾死后,她的家庭教师塞普蒂莫斯成为隐士,继续她的研究。托玛斯娜与塞普蒂莫斯的故事与其他造访者的故事纠缠在一起。这些过去时代人们的故事成为现代人研究、调查的对象。第一场以22岁的家庭教师赛普蒂莫斯给宅邸家13岁女儿托玛斯娜授课开场。随后,剧中人物纷纷登场。天真的托玛斯娜和窘迫的老师相关费马的理论,牛顿和其他物理数学的问题以及与赛普蒂莫斯有密切关系的“桃色事件”的喜剧性对话时时被打断,因为三流诗人查特的突然闯入和挑战,以及布卢姆夫人,托玛斯娜的母亲的吵吵嚷嚷。在这一系列的喜剧性冲突后,故事转入新的一场,时间也相应地来到了当代。一群当代人物出现。他们的行为与过去形成关照和联系。西德利的后代居住在宅邸里。宅邸中也同样有客人留宿,畅销书的作者汉娜以及拜伦研究专家伯纳德·南丁格尔。前者是为了考察庭院的历史,后者想要证明拜伦曾经来过西德利,并且在决斗中杀死了诗人查特,并因此而离开英国。第三场又回到过去。第二场中当代人对过去的推断在这一场中被证明错误。第四场,又回到当代,客人的研究工作还在继续,伯纳德对自己的结论更加坚信,汉娜对自己的“直觉”也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就这样,两个跨度近两百年的故事交替出现,直到在结束一场中,过去和现在融合一起,赛普蒂莫斯与托玛斯娜,汉娜与格斯随着华尔兹音乐起舞。其间,不同时代人的对话巧合地、天衣无缝地糅合起来。
两个不同时代彼此相关的人物和故事的交错在使观众/读者作为局外人目睹剧中人物自负的错误推理而开心不已的时候,一个更严肃的主题也浮出水面:理想与现实的不和谐这个古老的话题。舞台上,不论是过去年代的人物,还是现代人或者希望能够再现理想的过去,或者准确再现过去,而他们的行动都事与愿违;舞台下,观众,尽管得到的信息比剧中人物多,但也经常处于与剧中人物相同的迷惑,推测状态。观众无时无刻不在以自己的想象和逻辑填充剧中情节沟堑,完美地构建,以求理解全剧。《阿卡狄亚》剧终的场面是过去与现代的人们翩翩起舞,一片祥和景象。剧作家这个乐观的处理似乎在暗示理想的实现。然而,身着古装的当代人的合影又可能成为未来研究者的误区。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此时成为跨越时空,延绵不断的思考。
就如斯托帕德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他经过长时间研读大量书籍基础上创作出来的一样,2001年,斯托帕德经过四年的大量阅读之后,又呈现给世人一个惊喜。这就是《乌托邦彼岸》。
数年前,在与梅尔·伽索(Mel Gussow)的访谈中,斯托帕德说,“我是兴趣在于思想的作家,要迫使剧中人表达思想。”[3][4]这也是斯托帕德一贯的创作思想。这个创作思想更深刻地体现在其近期作品《乌托邦彼岸》中。此剧2002年在伦敦皇家剧院上演而引起轰动。与其众多其他剧作相同,伴随此剧公演,褒贬混杂的评论铺天盖地而来。就剧本而言,褒贬的评论大多集中在剧中所涵盖思想——褒赞的评论大多盛赞其一如既往的思想性,而否定的批评认为其戏剧性淹没于思想的表白中。此外,此剧的剧情结构也是许多论者批评的焦点,即随意的回顾,梦境穿插其中,使这人物众多,跨越数十年历史,原本已经对观众的理解力构成挑战的剧情更加混乱,缺乏逻辑。的确,如果说《阿卡狄亚》中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物和故事的交替出现因为其人物相对较少的数量,相对明确的关系和情节地点的相对稳定,其时间跨度尽管是两百年,但实际上集中在几年中的数天的时间内,使得《阿卡狄亚》具有明确的逻辑框架,《乌托邦彼岸》则是一部跨度数十年,数十个剧中人物,故事地点不断变化的三联剧。《乌托邦彼岸》是含六十七场的六幕剧:起航,失事和获救。演出时间为九小时。
剧情几乎全部围绕着哲学论辩展开。带着他们各自的或者英雄主义,或者虚无主义的情感和挣扎,真实的历史人物的思想被鲜活地再现在舞台上。此剧可以称作是一部19世纪中叶俄国激进主义者的戏剧化传记,记载了他们为变革被贫穷、落后、野蛮和专制蹂躏的沙皇俄国而做的努力。同时,围绕着巴枯宁、赫尔岑、别林斯基等一大批历史人物的生活故事,将这个时期欧洲波澜壮阔的政治、社会、文化运动和变化戏剧化呈现。故事开始于1833年的俄国,巴枯宁的家乡,然后,移至德国、法国和英国,结束于1865年的瑞士。赫尔岑和巴枯宁两个家庭的家庭生活成为《乌托邦彼岸》情节线索。即使如此,往事回顾还时时闪回,穿插在脆弱的情节线中。众多历史人物由这个脆弱的线索联系在一起,使得各种哲学、文艺和政治思想得以呈现。就如剧作家本人所言,他兴趣在于思想,要迫使剧中人表达思想。但是,他的兴趣并不在于仅仅呈现剧中人物不同的思想和政治取向,而更在于唤起观众/读者的思考。不能否认,19世纪中期的这些政治思想和信仰与20世纪初期开始的各种政治制度以及自由、平等等政治主张和概念有着精神的血缘关系。[5]由此,对我们熟悉的现代社会各种理论、主义和概念产生的源头的追溯,迫使当代人去重新思考源自那个时代的,被视之为自明真理的各种主义、理论和概念。所以,斯托帕德在剧中更倾向于对19世纪中期文化思潮的展示而非明确其个人好恶和选择。或者说,斯托帕德表现的更多的是思考这些思想和信仰的不确定性的性质。
平俗的家庭琐事与哲学、政治和文艺的思考似乎不和谐地杂糅在一起的结构与主题构成呼应关系。尽管以时间为发展线索,整部剧没有按照开始、展开、高潮、结束的线性发展来结构。如《起航》中,斯托帕德没有按照单一的时间顺序安排情节。在以时间先后安排情节的第一场之后是第二场的倒叙——对第一场的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情节做了一定的解释,诸如柳波芙与斯坦克维奇的相识,柳波芙珍藏的小刀的由来,柳波芙、纳塔莉、斯坦克维奇和巴枯宁之间的关系,等等,填补了第一场戏中逻辑关系中的空缺。回顾、梦境打破了剧情的线性发展,构成开放的剧情结构。没有起始、发展、高潮和结果的开放式的结构本身暗示了存在不同发展趋向,导致不同结局的可能性,暗示了不确定性的存在。或者说,为任何可能的事情的发生提供了开放的空间;而跨度数十年的家庭生活的场景也成为人类探索未来的历程的暗喻,并且定格于不断出现的婴儿推车。围绕着两个家庭的生活,新的一代不断成长。他们将要有不同于父辈的自己的理想和生活。与父辈一样,他们也许会执著于理想和信念,会遇到同样的困惑,然而,他们毕竟会成长起来。从《起航》开始到《获救》剧终,从瓦莲卡到爱玛,娜塔莉·赫尔岑到娜丽莎,再到萨沙的妻子,不断出现婴儿推车成为新的一代出生和成长的象征,和人类探索不确定未来历程的暗喻。
上述对《乌托邦彼岸》的简要分析旨在说明此剧不同于以史实为体裁的传统戏剧。不难看出,就剧情结构而言,《乌托邦彼岸》与传统自然主义戏剧的不同。而其史实的处理也有异于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剧。《乌托邦彼岸》的宗旨不在于重现那段历史。此剧的深远寓意远远超出那段历史的时空阈限。
纵观斯托帕德近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按照其编剧风格和特点笔者概括地将其文人剧不同模式区分为三个阶段,即荒诞派式戏剧、世俗题材剧和跨越时空历史剧。尽管风格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其文人剧的特征在选材、结构和思想性等不同层面的体现一贯而明确。尽管斯托帕德不同时期的剧作风格迥异,其素材的选择却有着共同的特征——包罗万象:从文学作品、哲学到自然科学,从日常生活琐事到风云变幻的政治事件。西方戏剧史上不同流派的结构风格和模式在其剧情结构中影影绰绰,在相互关照中发展结合,呈现出独特的剧情结构特质。而其对时下社会政治的疏离姿态使其对人生形而上的思考成为可能。
【注释】
[1]尤内斯库:起点,引自《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第353页。
[2]乔伊斯的口述实际上是《尤利西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十四章的片段。
[3]Wohl,David“The Coast of Utopia”in Theatre Journal.Washington:May2003.Vol.55,Iss.2,P.348.
[4]参阅Gussow,Mel and Tom Stoppard·“Happiness,Chaos,and Tom Stoppard”in American Theatre No.10,Dec.1995,PP.2227,7677。
[5]参见Hornby,Richard“The Stoppard Trilogy In The Hudson Review”Winter2003.Vol.55,Iss.P.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