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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新编(第三版)
1.15.5 离  合

离  合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代表作家。生于大阪一个医生家庭,幼年失怙,备尝人生艰辛。1924年在东京大学毕业后,走上创作道路。其代表作为《雪国》、《伊豆的舞女》、《千鹤》、《睡美人》,并因《雪国》、《千鹤》、《古都》三部小说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以虚无主义思想为基础,从直觉出发,由虚幻、哀愁和颓废三种因素构成基调,而以病态、失意、孤独、衰老、死亡来反映空虚的心理、细腻的感情和忧郁的生活,追求一种颓废的美。他创作的独特风格主要在于三点:人物描写细腻入微,结构布局自由灵活,文章情调既美且悲。

说是想跟人家的女儿结婚,而前来造访她隐居在远地的父亲,这或许也算得是现时的一个难得的好青年吧。一见之下,福岛就对这位名叫津田长雄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长雄还说要到她母亲那里去征得同意。

“不,她妈妈那里就不必去了。”福岛露出了一点惶惑的神情,“大概听久子说过吧,妻子跟我离了婚。”

“哦。”

“要跟我女儿久子结婚,你用不着千里跋涉嘛。”

“到这儿来看望您,我是乘飞机到大阪的,一天打个来回都成。”

“是坐飞机来的呀。”

东京至大阪的机票要花多少,福岛对此即便并不确切地知道,也会想到这大概是一位富裕而忙碌的青年。

“要说,到我内人那里去,也通火车呀。下车就到,比这儿方便多了。”说着,福岛把眸光转向校门,看看这位青年是否让小卧车等在那里。

“在走廊里站着说话,有点礼貌不周呀,天气好的话,是可以在那一带边走边谈的……”

“不过,老师您不是还得上课吗?”

“不,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就是让学生们等一等也没什么;只要安排他们自习,我也就抽得出身来。”

中学生们好奇心强,望到福岛先生站在走廊尽头同人谈话,也有的人当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连打旁边走过都要避开一些。

“要是教员室也成的话,那就请进……类似接待室的房间倒是有的。”

“是。”

看到青年有些迟疑的样子,福岛接着说:“你是要急着回去吗?”

“不,一来因为我不晓得老师您会不会立刻同意……”青年露出明朗的表情,“您要是同意的话,那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是久子让你到这来的?”

“是的。”

“那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只要久子觉得合适就成。这是久子的自由嘛。我只是打遥远的地方殷切地希望久子不要做错了这个自由的选择。假如发现选错了,我也许会提出忠告。尽管我是她的父亲,但从我的处境来说,也感谢你特意到这儿来。”

“是我应该向您致谢。”

“不过,久子没说要跟你一块儿来吗?”

“说过这样的话,可那就不太……”

“不太起劲,是吗?是久子不想来吗?”

“不,是因为我们想到突然两个人一块儿来,会不会反而伤害老师您的感情。”

“有道理。久子要是先写封信来,就不会这么突然了……”说着,福岛稍停了一下,“这么说,久子也求你到她妈妈那里去看望喽?”

“久子就是没说,我也想见见母亲,谈一谈,这对将来可能有好处。”

“说得真在理呀。那是久子的母亲,倒是千真万确的……最近,久子像是在跟她妈妈通信吧?”

“说是好几年没通信了。”

“是吗?祸从口出,有时候也会祸从信来嘛……信,会给将来留下证据……”

“老师,您下课以后,可以到府上拜访吗?”

“嗯,那就请你来吧。因为这机会恐怕不会再有……不是有句话说:‘今天,不要放过今天嘛。’过了今天就不晓得什么时候再会了。还有两节课。我租了一家酒店的房子,独门独户,算不得‘府上’,你能先回去等我吗?”

福岛画了一张方位图交给了长雄,然后瞧着脚底下被雨淋湿了的地方,走进了教员室。长雄望了望他那看去不过五十二、三岁,但却显得老态龙钟的背影,然后沿着河边走去。河水仿佛上涨了,在河床的岩石处激起了波浪,也许是山影倒映的缘故,看上去一片碧绿。路上洼处的积水中,也是山影幢幢。

这里是三面环山的沿河镇子。说是镇子却又不大像,看来仿佛只是左近几个村庄的集合体。

山中梅雨并不像城市那样令人郁闷。长雄已征得情人的父亲同意他们结婚,感到喜悦也许是理所当然;同时,这富有风情的梅雨也使他觉得新奇。

这天晚上在酒店的独门独户的房间里,浅饮轻酌之后,福岛和长雄很早就躺下了。然而,熄灯以后,两人一时闭上双目,一时又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睛,进行枕边夜谈。

这所独门独户的住处共有十六平方米和十二平方米两个房间,住了福岛一个人。这里虽也有些炊具,但伙食却是由上房的酒店供应。福岛的生活是简朴的。既然担任中学的数学教师,就还不能算是隐居,何况原本也不是显贵的身份。在东京当过电气技师,假若继续工作下去,如今也许会升到相当高的地位;可在战祸中工厂遭到破坏以后,回到乡下来就一直没动;战后心想权且临时当个教师,却一直干到今天。独生女儿久子到东京去,就职于一家制药公司的宣传部。父女俩互不补贴生活费,又没有什么要商量的事情,也就往往疏于音信。父亲的乡村生活一向没有变化,但随时都想象到女儿已该发生不大好同父亲商量的事情了。女儿一遇机会就催促父亲进京。犹如女儿时时劝父亲再婚而未实行一样,进京的事情也一直拖延下来。仿佛是要在这山中度过晚年了,也考虑到如果进京,将来会成为女儿的重负。然而,因为同妻子分手以后就跟女儿一起度日,至今还保持着父女的感情,同时也怀有女儿日益远远离去的寂寞。

前来要求同女儿结婚的这位青年,提出哪管住上两三天呢,也请他到东京去看看女儿。据说,久子殷切地恳求这位青年回京时把父亲带上,父亲高兴得几乎要流下热泪,可以晓得,久子似乎以为既然自己相信长雄,父亲也会对长雄寄以信任。

潺潺的流水声直通枕底,今宵水急,尽管不多也听得到几声蛙鸣。

“今天夜里也不会看到萤火虫。”福岛对长雄说,“朝河的窗户没安木板套窗,只镶了玻璃,连萤火虫都能望到呀。挂上窗帘似乎要好些,但我清晨起得早,心想没用,也就没挂。也许因为是乡村教师,生活就变得懒散了。山峦和原野花枝繁茂,可是城里人却在狭窄的庭院培植菊花或种上蔷薇。这些习性,我都没有。这么说,城里的人们,对于山里的花木和野草鲜花什么的,却是出人想象之外地知道得很少哩。这是因为没有见到过,这也是人们意料不到的嘛。我也是这样,原先住在东京,总以为只有那里是最有生活价值的,整天在公司的研究室和工厂之间来来往往,赶到在乡村住下来,才觉察到也并非如此。话虽这么说,但还没像陶渊明那样感到幸福……”

“久子小姐总是为老师的技术惋惜哪。”

“战争期间变成了时代的落伍分子。战后又被时代丢在后面了。在这儿,不再读专门的书籍,打中学的图书馆里借出些别的书读,读得可真不少哇。在电学以外,真是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世界,对我来说,那都是新的世界呢。说了这类话,你可能对久子的父亲感到失望吧,不过……”

“不,不会是那样的。”

“失望也好嘛。我这么说也许是扯谎。瞧,我大概是在想给你一个好印象了。刚才已经说过,感谢你前来看我。我本来以为久子多半要自由结婚的,或者已经做了类似结婚的事情。”

“我想,来这儿还是做对了。”

“我也是这么想。在我跟久子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心想这孩子结了婚,我恐怕会感到非常寂寞的。不过,说来也真奇怪呢,你这么一来看我,情况就恰恰相反了;一直觉得离得我越来越远的久子,今天在这里仿佛忽然又向我走近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

“您这么想,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咱俩这样并枕而眠,可我今天才初次见到你。对我来说,直到今天以前,你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如今咱们竟然会感到亲近,产生好感,睡在这个房间里。虽然,你或许已经对久子的父亲感到失望……”

“没有那样事。我倒是在想,我没叫老师失望就好了。”

“阔别很久,我能到东京去看久子,也是沾了你的光啊。但是,假若没有久子,咱俩就连彼此都生活在人世上也都无从晓得,可能完全是路人哪。单从把你跟我结合起来这个意义来看,我就会感到宛若久子来到跟前了。”

“是啊。老师跟久子小姐打什么时候就没再见面哪?”

“嗯,有两年了吧。打从久子正月来到这山里——本来学校有长时间的假期,我可以到东京去,从前倒是去过。”福岛追索着记忆,“久子是个跟母亲的关系淡薄的孩子呀,不觉得她有点好强吗?不过,并非因为母亲是个坏女人才离婚的,久子也没有从母亲身上受到任何坏的影响哩。”

“我也听久子小姐说过,是一位好母亲。”

“小时候就离开母亲,只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也是理所当然吧,又是个女孩子……就拿我来说,这样分居两地,她也可能觉得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会不会认为我是个坏爸爸呢?”

“我总听她谈到老师。我们还商量过,请老师也到东京来住呢。”

“不,我就算了吧。尽管在这样的山里,但一旦安然定居下来,这儿也就有我生活的意义了。”福岛说罢,用手来回地抚摸着唇边自然生长的胡须。离了婚的妻子,竟然以异乎寻常的鲜明形象浮现在记忆之中,使他感到惊讶。

从这类似乡村的镇子到火车站要走二里路[1]

翌日,福岛上完自己担负的课程,同长雄一起走过雨中的二里路,抵达大阪时,已经入夜了。

由于气候的缘故,飞机起飞时间误了大约两小时。飞行在雨云之上,看上去,云海时而变成山峰,仿佛飞机就要冲撞过去,使福岛感到不安。

航空公司的大轿车把乘客送到银座,夜已深沉,福岛就在那里同长雄分手,跟前来迎接的女儿到她租赁的宿舍落脚。

久子由于长雄的关系,对父亲有点腼腆,乍一见面仿佛是难以启齿,却在兴冲冲的举动中蕴含着喜悦。

“这住处很干净啊。”福岛环视室内。

“爸爸来么,收拾了一下呀。您看这花——石竹贵些,平日也不买它呀。”

“嗯?因为妈妈不在,才买了白色的石竹花嘛。”

“瞧您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儿呀。我想天气郁闷,白色的更好些。要是为了妈妈,那么白色的石竹花,就该是妈妈离开人世的象征了。

久子的眸子浮起了阴翳。

“是嘛。爸爸的镇子上没有卖石竹花的。你为爸爸买了这么多贵的花啊。花且不说,这屋子叫人感到清爽,也有着年轻姑娘的房间那种柔和气氛呀。这叫爸爸想起了同久子一块生活的情景啊。”

然后,福岛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来。

“可能太急着说了,这是爸爸能够送给久子的出嫁礼物,爸爸的全部存款。虽少了一点儿……”

“啊,爸爸!”

“今天呀——说今天也就是到下午为止,简直不能想象是生活在那样的山里,可的确是今天啊。这钱,也是今天让长雄君从银行取出来的。看来长雄君也给那银行惊呆了。那是在一间地窖上开了个窗子,就办起来的银行分理处呀。”

久子把接过钱的手放在膝头,噙着泪水。

“本来是想买点东西的,可又觉得还是你跟长雄君一起去看着买点什么,更开心些吧。”

“真对不起您!不过,都给了我,爸爸该发生困难了。”

“爸爸不会有什么困难。这月用这月的工资,对付乡下的生活是够用的呀,暑假期间也发工资。”

久子流着眼泪,并排铺好两套被褥。

“这些被褥挺讲究呀,怎么回事?”

“从长雄先生家里借来的,说是爸爸要来。”

“是吗?长雄君家里的人,对久子也都好吗?”

“是啊,待我都亲切。”

“那再好不过了,他家两位老人都在吗?”

“两位老人又结实,人又好。”久子边把枕头塞在套子里摇着说,“爸爸您累了吧?就睡吗?”

“睡吧,昨天夜里呀,跟长雄君两个人在我的房间里睡了,这想来也不像是昨夜里的事情,都是坐了飞机的关系吧。”

“感觉怎么样啊,您是头一回坐……误了点,我在羽田机场可真担心,刚才不跟您说过嘛。”

“嗯,还没有说爸爸是怎样担心哪。打机窗向外望,前面的云海仿佛是一座座山峰,越想越像是要撞上去呢。要真的撞上,我嘛只是一咬牙,就是那么回事了。可一想到长雄君,就是说久子在要结婚的关头失去情人,那该是多么悲哀呀!也许会成为年轻人一生的悲剧。该怎样搭救长雄君呢?爸爸曾做过这样的空想:抱住来保护他……”

“瞧您!”

“只是空想吧,其实抱不抱都一样。再说,即便是做出保护的样子抱住他一起摔下去,那也只不过是爸爸自己一刹那的恐怖表现罢了。可是,久子对于长雄和爸爸,更为谁担心呀?”

“为你们俩嘛。”

“不,刚才是说笑话。”

久子等福岛钻进被窝,把父亲的西服叠起来。

“爸爸您没带来换的衣服吧,给您借一身睡衣就好了,一疏忽就忘记了,对不起您。”

“借外人的睡衣——那可太不客气了。”

“您来的时候也没发现吧?您看久子的睡衣也成的话,就给您拿出来吧?”

“那就借来穿穿吧。”福岛蓦地爬起来,“穿着衬衫睡,总不得劲儿。”

久子看着父亲穿了自己的睡衣的模样,有趣地笑着,也钻进被窝里去。

今天夜里与昨天不同,没有熄灯,自然爷两个想接着说说话。父亲转向女儿那面,把上边那支胳膊伸出被子。睡衣的一只袖子的白地印染着一只大蜻蜓。

“昨天夜里,同长雄君并枕睡在一起,觉得有点奇怪哩。怎么说,不是头一回见面的人嘛。就这样,两个人没感到什么不安,而是怀着亲近的感情一起入睡。这样的邂逅在人生当中倒是有,但像爸爸这样平凡的人,却是难得遇上几回。嗯,恐怕是头一回吧。想来,这也是因为有久子呀,尽管久子并不在场,却觉得仿佛久子也来到身边,而感到了幸福。我跟长雄君当面说过久子选中了一个好人哪。你说长雄君怎么着,跑到学校来就说想同久子结婚,爸爸可真没有想到呀。”

“加急电报说已得到爸爸同意,那是在飞机到达之前收到的,但是直到望见您打飞机上下来以前,真是很担心哩。”

“为什么!”

“想爸爸您会不会生我的气……”

“是吗?爸爸常常自己想过,即便不满意久子的结婚对象,也多半是闭上一只眼睛,尊重久子的自由。这回可好了。不过,久子,长雄君是你头一个爱的对象吗?”

久子严肃地屏住气息,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那就更好。长雄君也幸福。不过,以前没有跟别的男人来往,收到过来信吗?”

久子红着脸有些犹豫的样子。

“收到过信。”

“那信就都烧了,今天晚上就烧。另外,还有什么能够叫你想起的东西……若有日记,连日记也……”福岛严厉地说。

“今天晚上就……?”

“今天晚上,也许是过激了。夜里弄得烟气腾腾的,邻人会觉得奇怪.那就做个让步;明天早上也成,早上可得早点烧呀,要在长雄君来到以前啊。久子明天不到公司上班?”

“不,上班。”

“能起得来吗?”

“一个晚上不睡也没什么。还一点儿不困呢。”

“是吗?那就再说一会儿话吧。”

“好的。”久子漫应着,她由于被父亲问到从前是否有过情人,看来似乎在搜寻着自己过去的某段经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说长雄君的家是开油坊的……大吗?”

“大呀!现在好像不光是油坊……所以,他父亲为了继承家业,只上过中学,听说长雄先生是母亲疼爱的孩子。”

“是吗?久子出嫁的时候,也会希望妈妈能够在一旁呢,就是爸爸也都这么想过。这么说,是因为跟久子一起生活的时候啊,久子虽说还是少女,但常常摆起作妈妈的样子来,爸爸就想对久子这位‘小妈妈’也撒撒娇哩。当爸爸忽然意识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觉得久子很可怜,心里很难受,自己也感到寂寞呀。后来,在乡下跟久子两地分居,还常常想起小久子跟爸爸装妈妈的神情来呢。”

“爸爸!”久子叫了一声,“我想见妈妈。”

“长雄君也说了,你们结婚,想去征求妈妈的同意哪……”

“我想自作主张单独去见妈妈,对爸爸不好。”

“那也是久子的自由呀,就跟结婚是久子的自由一样啊。久子就是瞒着我去见妈妈,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嘛。再说,结婚以前,久子想见妈妈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是也让爸爸到东京来了嘛。睡在久子的房间里,爸爸真高兴啊!”

“我没想瞒着爸爸去见啊。”

“不,结婚以前向妈妈去告别,那用不着顾虑呀。久子结婚,爸爸反而觉得这是同久子难得的会面,也许是惜别的感情吧。在久子的房间里这么一呆,简直会想久子立刻就见到妈妈才好呢。真奇怪呀。大概依然因为久子是爸爸跟妈妈一起生的孩子吧。”

“真想请妈妈也到我这个房间里来哩,趁爸爸也在这里的时候……爸爸,就让我这么办吧,这是久子的请求。”

“唔。”福岛无言可对,沉吟片刻。

“爸爸,求求您!”

虽然是自己的孩子,当女儿闪动着美丽的眸光时,福岛也望着久子的眼睛。

“就趁我在的时候吗……?可我想明天,不,就在今天吧——今天就回去。”

“不成呀,爸爸!您要等我把妈妈请来,我想跟爸爸一块见到妈妈。求求您!”

“嗯。”

“答应了,爸爸……?那我真高兴呀!可以给妈妈打电报,发快信吧?”

“不用发快信吧。接到电报,妈妈从家里起身了,快信才会到嘛。”

“光打电报,不会说得很清楚,妈妈也许不来哪。我这就写。”说着,久子刷地爬了起来,开始写信。

“不过呀,妈妈会不会还在姥姥家呢?若是又结了婚,兴许不会来呀。”福岛虽是这么说了,久子却像没有听见,继续写下去。

久子只睡了不到三小时,却兴致勃勃地做着清晨的准备,福岛也不能再睡了。

久子上了班,福岛就倚着久子的小桌打起盹来。门扉被轻轻拉开,妻子明子悄悄地走了进来。半睡半醒之中,福岛还以为是在做梦,却清醒地睁开双眼望着妻子。

“收到电报就来了?快呀。”

“是啊。”

然而,收到久子的电报后再从信州赶到这里,无论怎么算,时间都不够。

“打哪儿来的?”

看来,这只能是久子事前就请她到东京来的了。

“亏了久子叫我来,才能见到您。”

“是嘛,女儿的热情不可违拒呀。明子也是打天空飞来的吧。我也是被拖着坐飞机来的。”福岛只说了这些,而未触及久子的弄虚作假,“是要跟久子结婚的小伙子来接我的呀。”

“是嘛。”

“久子要结婚,明子也知道了吗?”

“是的。”

久子的快信是不会到的。

“喂,别闷站着,坐下吧。”

“哎,心情特别激动,真不晓得从何说起呀。”明子沉静地坐在离开一点儿的地方。

“这就是女儿的房间啊。女儿自己劳动,一个人这样生活,不觉得有点不可想象吗?”

明子颔首,福岛仔细地望着明子。

“都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见老哇,真年轻啊!我就不成了,当了乡村教师,人全老了。”

“不是嘛,只是添了几根白发……可是,不管是脸还是手,都还年轻啊。”

“明子跟我分手的时候,没有变嘛。”

“人死了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您也丝毫没有变呀。见了面觉得很想念……”

“你想念我吗?这也许会成为我老来的安慰呢。我好像今后也不会发生什么异常的变化……久子总是催我到东京来呀,让久子也过了孤寂的生活。”

“可不是嘛。我给久子换尿布的时候,那孩子怎样蹬脚,腿在什么地方细得可爱等等,这些情景和别的各种事情,全部都还记得呢……那孩子就是不喜欢洗澡……”

“是的。就是因为她不想自己洗身子呀,明子走了以后,一个时期是我给她洗的。后来那孩子自己洗了,我就想可能是因为妈妈不在了。”

“请不要说下去了……”

“但是,若不和明子分手,我也兴许现在依然生活在东京呢。如果真像明子说的那样,人死了也不会变成另外一种人的话,也就可能不会发生同明子分手的事情了。我并非想要成为另外一种人哪。”

“您跟我说这样话,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啊!”明子眨着双眼低下头去。

“没再结婚吗?”

“是的。”

“有人提过媒吧。”

“有是有过,可我光想着什么时候总会见到您。即便不能重新和好,也总是想只要能见到您……如今,却在女儿的房间里、在女儿要结婚的时候……都是因为这孩子叫了我呀。”

“看上去这是间租价便宜的房子,可我打昨天夜里就心里感到温暖,能够宽心住下,真有点奇怪呀。”

“是这样啊,我们死了以后,久子一个人活着,我想依然是因为我们结过婚的呀。”

“啊?”福岛叮问着,“都说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嘛。”

“我不喜欢那样。我依然是想在草叶底下守护着久子,您也要……”

“是吗?!”

“一切欲望都消失了,我也只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个孩子呀……”

“是我把明子变成了这样的人吗?”

“是我自己变的,人都要变成这样的呀。”

“这么说,久子的青年对象为我到山里来,我毫无条件地表示感谢,也可能都是接近这种情况的表现吧。看着那枝白色的石竹花,而想起母亲节,也好像是为我装点在这里的。不过,明子来了,也可以认为是献给明子的花呀。”

“真格的……”明子欣赏着鲜花,晃晃悠悠影子似地摇着双肩;若说是颤抖,那颤抖的样子也很奇特。

“真年轻啊!”福岛再次这么说,“也许是因为穿着往年我看熟了的衣裳啊。”

“是您在京都给我买的衣裳呀。那天逛了宇治,划了船……我已经不再需要新衣裳,这都是往年的哩。”

“我往年的衣物都在战争中烧掉,什么都没了。明子身上的衣裳,竟然还留着往年的一点点影子,真觉得奇怪呢。噢噢,久子从前收到的男朋友的信件等等,今天早晨都叫她烧了,因为我有这方面痛苦的体验哪。”

“对不起您。”明子怯怯地说,“久子从前有过要好的人吗?”

“那不知道,也不是我而今该问的呀。反正烧了信什么的是事实。都烧了些什么,我没过问,兴许还有日记之类的东西吧。”

“连烧也烧不掉的东西也都……”

“你这是怎么说的。她跟你不一样啊。我们结婚以后,你还跟从前的情人通信,叫对方把信寄到娘家,等回娘家去读;还把信带回咱家来,瞒着我。你妈妈不但不劝戒,毋宁说仿佛跟你站在一块儿,收到寄给你的信就保存起来。我可不能那样娇惯久子。”

“请您不要提我母亲……”明子像是在喊叫地说着,摇了摇短发,露出痛苦的神色;短发乱蓬蓬的,没有恢复原状。福岛打了个寒战。

“这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不过,那些信也都成了同你分离的原因嘛。往往在电车站的台阶上突然想起这件事来,我就忽地两腿发软,上不去台阶了。同你分手已经是很远的过去……”

“您说很远,很远,究竟用什么来衡量远和近呢?我都觉得似乎很近呀。我居住的地方并不那么远,什么时候都是在您和久子的近处呀。”

“你住在哪儿,今天是从哪儿来的?”

“就是您住的地方嘛。”

“那么说,兴许是那样。有女儿的地方,就有母亲吧。母亲就在女儿的心里,在女儿的屋里呀。到了这把年纪,我不以为你的心依然跟着那个写情书的男人呀。久子夫妻跟你来往我不会再干涉嘛。毋宁说,从现在起要使过去母女的淡薄缘分得到恢复才好。媳妇的婆婆[2],不会那么干扰嘛。久子他们要是与津田家分居,兴许要你来照管他们的生活。”

“我已经做不到了。”明子悲凉地摇摇头,“只要那孩子幸福就成了,您也结结实实的……”

“咱们一块儿等久子回来,她该有什么表情呢?难为情的,兴许是咱俩哪……”

“不,我不能呆下去。她回来之前我就离开。那孩子跟您一起看见我在这里,要扰乱她的心呀。”

“嗯?不是久子叫你来的吗?——她知道你就住在近处。”

“似乎是住在近处,但是……”

明子把头低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摇了摇双肩,忽然又静悄悄地走出门去。

两三个小时以后,福岛似乎还在睡眼蒙眬的时候,从信州的明子家拍来长长的加急电报。内容是:感谢好意,明子五年前逝世,久子的电报供于佛龛[3]

福岛烧掉电报,心想,眼下先不把母亲逝世的消息告诉久子,就回山城去了。

(李芒 译)

【注释】

[1]二里:约等于12华里。 [2]媳妇的婆婆:指女儿结婚后的婆婆。 [3]佛龛:供奉明子灵牌的地方。

【评析】

川端康成的小说大部分反映的是与悲哀相联系的爱与死的主题。这篇小说主要写中学教师福岛与妻子明子的悲欢离合,表现他人生的寂寞与感伤。

福岛的人生悲剧,社会原因是工厂毁于战火,个人原因是与明子离异。离异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即明子婚后还跟从前的情人偷偷通信。离异后,明子回信州娘家,后来郁郁而终;福岛的独女远在东京,他自己则在偏僻小镇孤苦度日。离异后,尽管双方音信隔绝,但在福岛心灵深处,夫妻情感永难忘却,始终隐藏着和好之意,越近晚年,越是如此。但是,人生大错已铸,明子死去多年,福岛只能怀着遗憾和伤悼,重新回到那个近乎世外的地方去苦度余生。

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生故事,小说叙述得很有艺术性,由女儿久子恋爱结婚引发,通过人物对话来展开。作品主要由三个对话片段组成,福岛、长雄小镇夜话,福岛、久子东京夜话,福岛、明子幽明对话,再加上一个出人意料的尾声。

小镇夜话,写津田长雄为了婚事前往小镇拜会福岛,未来的翁婿作了一番长谈。这一部分描写了福岛目下的生存状态:孤身寄居酒馆,生活懒散邋遢,备尝孤独寂寞,自我感觉落伍。通过交谈,不仅交代了福岛如此处境的种种原因,且为下文埋下多处伏笔:长雄说婚事要征得久子母亲的同意,为下文久子发电报、写快信伏笔;久子好几年没有与母亲通信,为下文不知母亲早已离开人间伏笔;福岛说有时“祸从信来”,为下文催促久子烧信、交代他与明子离异根由伏笔;福岛强调并非久子母亲不好,并格外强烈地想起她,为下文夫妻梦中相会伏笔。

东京夜话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关于白色石竹花,福岛问得蹊跷,久子答得离奇,为下文明子不在人世作暗示;二是关于飞机上的担心,福岛担心飞机失事,想到如何护卫长雄,可见他视女儿的幸福胜过自己的生命,为结尾烧掉电报、隐瞒噩耗伏笔;三是关于原来的信件,福岛叮嘱久子火速烧掉,进一步为下文人生悲剧的叙述造成悬念;四是关于明子来京,福岛同意女儿的请求,愿与明子在东京见面,为下文两人在幽梦中重逢铺垫。

福岛和明子的长谈是小说的主体,他们一起回忆往事,怀念旧情。对话饱浸人物的情感,意在言外,让人玩味无穷。如福岛再未续弦,明子离异后再未改嫁,俩人都未想过“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明子心念旧恩,仍穿福岛给她买的衣服,总想着哪天能见到福岛;福岛悔恨万分,当初分手就两腿发麻发软爬不上电车站台阶;他们俩一同追忆久子小时候的可爱,为将来女儿一个人活在世上而忧心;福岛提起敦促久子毁信一事,明子痛心不已,至此才揭穿两人离异的根由。乍看起来谈话真真切切,确系日常生活中的一幕。但作者巧妙地从三个方面作了暗示:一是明子的动态形貌暗示,她进门是“悄悄地”,出门也是“静悄悄”,“晃晃悠悠影子似地摇着双肩”;二是明子的语言暗示,“人死了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想在草叶底下守护着久子”;三是福岛的感觉暗示,收到电报后从信州赶到,“无论怎么算,时间都不够”,“久子的快信是不会到的”。看了结尾再反过头重读梦中对话,就会深切感到温情依恋之中夹杂着阴冷之气,凄切而悲凉,哀婉而感伤。

小说题为“离合”很有意思:“离”是现实的、肉体的(分手后生死不知),“合”是虚幻的、灵魂的(只能在梦中会合),“离”是人生悲剧,“合”更令人感伤,在希望“合”、可能“合”、将要“合”的时候,得到的却是永恒的“离”!“爱”与“死”紧紧相连!

【习题】

1.虚幻、哀愁和颓废三种因素构成川端小说的基调,以这篇小说为例加以阐释。

2.川端小说结构布局自由灵活,请分析这篇小说叙事结构的艺术性。

3.对话在这篇小说中相当突出,试分析本文人物对话的特色。